本雅明 | 柏林童年
瓦尔特·本雅明 著,王涌 译
选自《柏林童年》,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动物花园
对一座城市不熟,说明不了什么。但在一座城市中迷失方向,就像在森林中迷失那样,则与训练有关。在此,街巷名称听上去对那位迷失者来说必须像林中干枯嫩枝发出的响声那样清脆,市中心的小巷必须像峡谷那样清楚地映现每天的时辰。这样的艺术我后来才学会,它实现了我的那种梦想,该梦想的最初印迹是我涂在练习簿吸墨纸上的迷宫。不,它们不是最初的印迹,因为在它们之前还有一个延续更久、里面并不缺阿利亚德娜的迷宫。它里面的路跨过了本德乐桥,这座桥缓缓的桥拱对我来说成了第一座“山坡”。离“山脚”不远的地方是我的目的地:弗里德里希·威廉国王和路易丝王后。他们就像被前方水槽留在沙地上的神秘曲线紧紧吸住一般置身在一个圆形底座上,周围的一片花圃将他们醒目地托出。面对这两位统治者,我更关注他们的底座,因为底座上发生的事离我更近,虽然我那时还不清楚这些事的来龙去脉。我早就从它那宽大、看不出有任何特殊之处而平庸无比的前广场上,看出这个迷苑定有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而且这个离那条走豪华马车和出租马车的林荫大道仅几步之遥的前广场,正是这座花园最奇妙的部分所在。
对此我很早就有了预感。阿利亚德娜一定曾在这里或距此不远的地方待过。在她的附近我首次体悟到了那后来才得以诉诸言语的东西:爱。可惜,在它的源头出现的是那位“小姐”,她以冷冷的阴影笼罩着它。这座对孩子们来说看来比任何其他公园都要敞开的公共花园,就这样用一些难以理喻、无从入手的东西对幼时的我隐去了它真正的面容。对于池塘里的各色金鱼,儿时的我很少能够加以辨识;对于“宫廷猎手大街”这样的名字我本以为很有意思,而结果却让我大失所望;多少次,我徒劳地寻找过那片灌木,在那儿我明明曾看到过一座如同七彩积木箱般有红色、白色、蓝色尖顶的小卖部;每当路易·菲迪南(Louis Ferdinand) 王子雕像下的第一丛藏红花和水仙花开放时,我对王子的爱戴总是石沉大海地随着春天的离去而返回。一条小溪将我和花丛中的王子隔开,使得他们对我来说显得如此地可望而不可及,仿佛立于一顶玻璃罩下。高贵立于冷艳。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位去世前一直坐在我邻桌的路伊丝·冯·蓝岛(Luise von Landau) 注定是住在那片小小野草地对面的绿茨福河岸,这片野草地上长着的鲜花被运河流水滋润着。
后来我又发现了一些新角落;也从别人那里懂得了不少东西。但没有一个女孩,没有一次经历,也没有一本书能够给我讲述这些新东西。直到三十年后一位熟悉柏林、号称“柏林老农”的朋友和我一样在长时间地远离这座城市之后回归故里,在他引领下,我们沿小道穿行于这个花园,将沉默的种子撒满他的小径。他在前面走上陡峭的小路,小路越来越陡。这路即便还不会将我们引向“众生之母”,但肯定会引向这座园林的“花园之母”。那位“老农”踏过沥青路,脚步激起阵阵回响。我们走过的石子路上有煤气路灯照射,那灯光显得暗黑而迷迷蒙蒙。花园别墅里那窄小的阶梯、柱式前厅、雕饰花纹以及柱顶过梁―—首次被我们逐一按照其原有的样子加以辨认,尤其那楼梯间,里面的窗玻璃还是老样子,虽然居室内部已经变化很大。我至今还记得楼梯上的那些诗句,每次我放学后爬那楼梯中途停下喘息时,那些诗句便填补了我心跳的间隙。它们从窗玻璃上朦朦胧胧地沁人我的眼帘,玻璃上画着一个女人手握花环、像西斯廷圣母一样飘逸地从壁龛走出。我将书包带用拇指勾着甩到肩后,边喘气边念道:“劳动是公民的光荣,幸福是辛苦的酬劳。”楼下的大门“嗤”一声关上了,就像落入坟中的魂灵回到了屋中。外面可能下着雨,一扇彩色窗棂敞开着,那阶梯随着雨点的节拍继续往上延伸。
那里的卡尔雅蒂德和阿德兰特、男童塑像和果树女神当时都曾注视过我,此时它们下方离我最近地站着的是那积满尘埃的男女看门神,它们守护着人世之门或是屋宇的门庭。它们将等待看作是自己的使命,不管是等待一个陌路人,等待旧神的重归,还是等待那个三十年前背着书包从它们身边溜过的小孩,它们都一如既往。在这些雕像的映衬下,柏林的老西区成了古代的西方。从那里来的西风吹向兰德维尔运河里的拖船,它们载着赫斯佩里登的苹果沿着运河慢慢向这边驶来,泊在了赫拉克勒斯桥边上。此时,像在我童年时代那样,长蛇星座和馁梅亚狮座(der Nemeische Loewe) 又在大星座周围的丛林中各居其位了。
迟到
学校内院里的那只钟看上去由于我的缘故被损坏了,它停在“迟到”上。当我轻手轻脚地慢慢走过走廊时,一些教室的门后传来默默支持我的喃喃自语声。门后的这些教师和学生都是朋友。忽而,一片沉默,仿佛人们知道有个人会出现。我没发出一丝声响地扭动了门把手,阳光直射到我站着的那个地方。我走了进去,随之也打破了我那宁静的时光。里面好像没人认识我,甚至也没人曾见过我。就像魔鬼抽去了彼得·施勒米尔①的影子一样,老师在这堂课开始的时候就把我的名字没收了。整整一堂课都没有轮到我发言。我不出声地与其他人一同学习,直到下课铃响。但是铃声并未给我任何好处。
少年读物
从学校图书馆里我得到了最心爱的书,它们是分发给低年级学生的。班主任喊到我名字以后,那本我要的书就踏上了越过一张张课桌走向我的旅程:一个同学将它传给另一个,或者它会越过同学们的头顶被交到我手中,曾翻阅过它们的手在书页上留下了印迹,装订书页并在上下两端突出的装订线也脏乎乎的。尤其是书脊显然忍受了许多粗鲁的使用,因此封面和封底无法对在一起了,书的切面歪斜着,形成了一层层小阶梯和平台。有些书页上还挂有细细的网线,宛如树枝间晚夏的游丝。在初学阅读的时候,我曾把自己编织其中。书被放在一张过高的桌子上。阅读的时候,我堵上两只耳朵。
这种无声的叙说我何尝未曾聆听过?当然不是听父亲说话。我冬天站在暖意浓浓的卧室窗边,外面的暴风雪有时会这样向我无声地叙说,虽然我根本不可能完全听懂这叙说的内容,因为新雪片太迅速而密密地盖住了旧雪片。我还未及和一团雪片好好亲近,就发现另一团已突然闯入其中,以致它不得不悄然退去。可是现在时机到了,我可以通过阅读那密密聚在一起的文字去寻回当初我在窗边无以听清的故事。我在其中遭际的那些遥远异邦,就像雪片一样亲昵地交互嬉戏。而且由于当雪花飘落时,远方不再驶向远处,而是进到了里面,所以巴比伦和巴格达,阿库②和阿拉斯加,特罗姆瑟③和特兰斯瓦尔④都坐落在我的心里。书中久置的气息缭绕在这些城池中,其中的流血和惊险是那样地让我心醉神迷,以致我对这些被翻破的书本永远忠心耿耿。
或许我还忠心于那些更破旧、已无法再找见的书籍?也就是那些我仅在梦中见过一次的美妙无比的书籍?这几本书叫什么名字?我除了它们已失踪许久和再也无法找见之外,便一无所知。而梦中,它们静躺在一个柜子里,醒来之后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柜子是我从未见过的。可是在梦中我们就像是老相识。这些书不是竖立着,而是平躺在柜子里一个气候多变的角落。书本里是雷雨交加。随意打开一本,我便会被带人一个封闭的世界,那里变化多端、迷糊幽暗的文字正在形成孕育着纷繁色彩的云朵。这些色彩翻腾着,变幻不定。最后,它们总是变成一种宛如被宰杀后动物内脏颜色的紫色。那些书的名字与这种不被重视的紫色一样不可名状和意味深长。我觉得,它们一本比一本离奇,一本比一本亲切。可是,就在得以拿到那本最好的之前,我醒了,还没来得及触摸一下那几本旧旧的少年读物,哪怕是在梦中。
冬日的早晨
每个人都有一个可以许愿的仙女,但是只有很少人还记得他曾许过的愿。因此,一旦日后生活中这些愿望得到实现也很少有人会察觉到。我记得自己那个被成全了的愿望,我不想说,它比童话里的孩子所许的愿更机巧伶俐。冬天,清晨六点半,当手电筒的灯光向我床头移来,女佣的身影被投到天花板上时,这个愿望便出现在我心头。壁炉里燃起了火,很快那火焰便朝我这里望来,它好像被挤在一个过小的匣子里,被煤块挤得无法动弹。这个与我挨得蛮近的小匣子虽然比我人还要矮小,但正在开始形成那蔚为壮观的火焰,而女佣伺候它时则必须比伺候我时更低地弯下腰。这些事做完后,女佣就将一只苹果放进炉膛里烤。很快炉门的栅栏就被跳动的红色火焰映在楼板上。倦意依然的我面对这样的画面感到这一天已经别无它求了。冬天早晨的此刻都是如此,唯有女佣的声音打搅了我那时与卧室内物件的亲近过程。在百叶窗还没有被拉起来时,我已经急不可耐地把炉门的插销拉开,要去看看炉膛里的那只苹果怎样了。有时候苹果的气味还一点没起变化。于是我就耐心地等着,直至我觉得已嗅到那泡沫般酥松的香气,它似乎来自比圣诞夜树木的芳香更深、更隐匿的冬天角落。那只苹果,那个幽黑而暖暖的果实就躺在那里,它是多么熟悉但还是有所变样,就像一个作了长途旅行之后回到我身边的好友一样,那是在漆黑炙热的炉火之邦的旅行,这炉火将我一天所能遭际物的所有香气都浸染在这只苹果中。因此,每当我捧着那只两颊发亮的苹果而手心感到暖烘烘时总是迟疑地不愿咬下去,也就不足为奇了。我感到,苹果的香气里含有着隐隐的传达,一旦咬下去,它太容易从我的舌尖溜走了。这种传达有时还会久久地勉励我,甚至在去学校的路上还会给我慰藉。到了学校,似乎已经消失的整个疲倦在我碰到书桌时自然加倍地向我袭来,随之而来的是这样的愿望:要好好睡个够。我应该已千百次地许过这个愿,而且这个愿望后来真的实现了。但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直到对能有个工作、有个固定收人的希望总是落空时,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注 释
①彼得·施勒米尔(Peter Schlemihl) 系德国诗人、小说家沙弥索(A.v.Chamisso,1781-1838) 著名小说《彼得·施勒米尔美妙无比的经历》中将自己的影子出卖的人。从此该名字成了遇“不幸”或“厄运”之人的代名词。——译者
②阿库(Akko) 系以色列北部的一座城市, 曾是巴勒斯坦重要的港口城市。——译者
③特罗姆瑟(Tromsoe) 系挪威北部的一座港口城市。——译者
④特兰斯瓦尔(Transvaal) 系南非的一个省份。——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