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蕊芬：君子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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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蕊芬
云儿搬过来几年了，但从没去她府上拜访过。云儿的父亲与我父亲生前是挚友。两人在单位是同事，在院里是邻居，在生活中亲如兄弟。因为来往甚密，两家孩子自然也就像姊妹兄弟，云儿最小，那时正是幼儿园的年纪。
岁月荏苒，世事变迁，我父母去世后，两家儿女各自成家立业居住分散，一年，甚至几年见不了一面。特别是云儿父亲病逝后，两家人碰面的机会更少了。可能是前世因缘未尽，云儿父亲去世前抓住了单位集资购房的机遇，于是，她搬到了10楼，我在23楼。温泉小区里云儿又和我成了邻居。
一日小区花园闲坐，时至阳春三月，园内樱花绽红草坪吐绿，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欢叫着扑向草坪，草坪上顿时一片雀跃欢跳！生性喜欢鸟雀的我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姐，看鸟呢？”身旁柔和清亮的嗓音，扭头一看是云儿。呵呵，五十多岁的年纪身条竟然还是玉树临风。云儿像父亲也像母亲，皮肤白皙，鼻梁高挺柳眉细眼，是那种古典仕女的美。眼前的她黑风衣、牛仔裤，随意挽起来的丸子头，没有任何繁文缛节的挂件首饰，站在人跟前一种清新自然的气息直面而扑。
云儿告诉我，一对儿斑鸠在她家阳台窗外的花盆里做了窝，下了两枚蛋，斑鸠夫妇轮流孵卧，那情景很特别感人……城市小区如果环境较好，时常有各种鸟雀光临嬉戏已属不易，现在竟然有鸟儿在居家阳台做窝孵化后代，与人同居于一个屋檐下，岂不更是奇妙有趣？云儿的话已经让我有了几分惊奇。“姐，到我家看看吧，你一定喜欢。”云儿诚恳邀请我。无需推辞，说去就去！十楼，两厅两卫的三居室，吊灯装饰、一桌一椅、瓶花摆设，都是典雅华贵的西欧风格。餐厅角落的吊篮藤椅、卧室阳台门前的钢琴……无一不表露着居室主人生活品味的追求与完美。
阳台玻璃窗外面的花盆里果然有个扁平的用树枝枯草搭成的窝，一只珠颈斑鸠正卧在里面，它身子紧紧贴住扁平的窝，竭力想用身子把整个窝面捂严。怕惊动它，我们一举一动都很谨慎，说话尽力压低声音。云儿很兴奋，这么漂亮的房间第一次有人看见，我这姐姐应该是一位稀客。加之斑鸠在窗外做窝有吉祥如意的说法，她笑意荡漾，详细地叙述着发现斑鸠夫妇前后的有趣情景……我静静地听着，耳朵里是斑鸠夫妇有趣的故事，满眼却是阳台上那片摄人魂魄的橙红：几盆君子兰开得正旺，碧绿的叶厚实光滑，挺立着像一柄柄提拔的宝剑。那是“大花君子兰”，君子兰中的极品。一朵朵的花娇艳无比，每六片橙红逼眼的花瓣儿簇拥成支支火炬，黄色的花蕊颤颤巍巍，仿佛闪烁跳跃的火焰。硕大的花朵一朵挨一朵形成一个巨大的花冠，像一把橙红色的花伞覆盖着花盆，遮护着那一把把碧绿的剑！整个阳台红彤彤的一片！
“云儿，你家君子兰养得真好！”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云儿对斑鸠的叙述，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姐，我家君子兰年年开花呢！一共有七盆！你看这盆开得最好的，已经三十七年了，我爸爸生前养的。有一盆在我老妈那边，开得比这盆还旺，四十三年了，也是我爸爸生前的最爱。”云儿得意地说。
我心中一震，这君子兰三四十年了，是叔的钟爱之物！一个文质彬彬的身影陡然在脑海闪现。
八岁那年秋天我从汴梁城迁回长安父母身边，父亲的好友中我第一个认识的就是云儿的父亲——唐叔叔。叔是1925年生人，比父亲小四岁，时年三十三岁的他正值风华正茂风度翩翩。那时候我年龄小，对他根本无从说起什么了解，在我们心里他也只是个回回来了就和我们嬉戏玩闹无拘无束的大朋友而已。他瘦高的身材，白净的脸庞，鼻梁上的金丝框架的眼镜，以及温文尔雅的气质都叫我们喜欢。他是个感情细腻的人。一次好友兰霞的爸爸从北京出差回来给她买了一个铁皮文具盒，兰霞拿来对我炫耀，我什么都没说，但眼里却是掩饰不住的羡慕和喜欢。那天唐叔叔刚好在我家和我父亲小酌。
过了不久，唐叔来了，一进门他就摸出一个长方形的纸包。他笑呵呵地拉过我“来，猜猜叔给你带什么了？”还没等我猜他自己就急不可耐地打开了包装纸，“哇塞，是个文具盒！”我的眼睛都直了。这是唐叔到北京出差时专门为我买的!不是铁皮的，而是塑料的！绿色的盒面上是凸起的是北京著名的白塔公园。父亲埋冤他又给我们乱花钱，他一笑说：“那能花几个钱？六毛七分钱就是咱孩子一个童年的快乐，值了！”
对唐叔叔真正的了解是我们成了同事以后。这时候我才知道，唐叔毕业于西北大学，是新中国成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在西北煤炭管理局是独一无二的高级知识分子。即便是七十年代，除了几个新分来的大学生，单位里的高层领导都是文化程度不高的老干部，年轻一些的也都是清一色的中技毕业生，他的文化程度和工作经验在物资公司也是出类拔萃的。他是做物资管理的，写得一手娟秀的小字，他写的管理报告做的统计报表永远干净清晰。出差、加班写材料、仓库整理库房他比谁都积极，说他几十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一点也不过分。工作生活中，不论对谁，他都以诚相待，有求必应。他人缘极好，对待同事邻里，做人做事永远谦和有礼，温润如玉。
一次，他和父亲一起喝酒谈心，无意中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父亲是单位支部成员，唐叔叔在向他汇报思想哩！我看着唐叔叔双耳扭曲变形的耳轮忍不住发问：“叔，你遭到了那么大的伤害，你还有这样的愿望，心里就不记恨就不委屈？”
唐叔叔的耳朵之所以残疾变形我是知道的，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中因为家庭成分他被抄家，他成了“黑五类”，他的耳轮骨硬是被那些人撕裂拧碎的。我的问话唐叔叔没有回避，他淡淡一笑：“委屈是有，但我不能恨，有哪个妈没有错打过娃娃？我就是想证明我的清白，证明我的绝无二心！我也不希望我的孩子将来再被错打，我必须得……”唐叔叔的话让我震惊更让我感动，几十年他就想证实自己的忠诚！
但在那个唯成分论的年代唐叔叔直到退休最终也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退休后唐叔叔患上了帕金森综合症最终卧床不起，我最后一次去看他时老人家拉着我的手几乎乞求着说：“帮叔问问，好不好？为什么组织不批准，我一辈子兢兢业业，到底是为什么？我真的不甘心……”那只手颤颤巍巍抖得很厉害，眼睛里却充满了执着的热望和困惑。我无言以对，只能竭力抚慰，让泪在心里流。
……
窗外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是外出觅食的斑鸠回巢了。
“云儿，好好服侍这些花，这君子兰是你父亲的化身，他在护佑着你呢！”我说。
“真的？”云儿吃惊地问。
我告诉云儿，有一种说法，说人的死亡不是肉体的消亡，只有他被自己的亲人完全遗忘他才会真正地死去。你每年都给这些花换土，平日里精心打理，它们三四十年了还如此旺盛，这一定是你父亲不死的魂，他会护佑着你们全家！
我的话让云儿十分激动，她讲诉了他们家近来接二连三化险为夷的事情：96岁的老母亲从床上摔下来竟然毫发无伤，大姐琪感冒挂吊针药物过敏当场晕倒抢救及时有惊无险，二哥食物中毒险些丧命却转危为安，她自己不慎摔了一跤虽然很重却无大碍……冥冥中仿佛真的有一种力量在他们左右庇佑着他们。她对我的说法深信不疑。
时候不早了，告辞时云儿为我弹奏了一首舒缓优美的钢琴曲，如潺潺流水的乐曲中我想起了君子兰的花语：“君子谦谦”“温和而有礼”“坚强不屈”“威武刚毅”“富贵吉祥”“幸福美满”……顿时感由心生，我的唐叔，不就是那君子兰吗？不管世事如何对他不公，他依然坚持着自己的信念，依然初衷不改地尽其所能地努力，就像那蓬勃生长的君子兰花！不管别人如何对他，他依然一腔热诚地善待这个世界、善待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对，那君子兰就是他，冥冥中他在呵护着他的家人、他的儿女！
阳台上的君子兰此时更娇艳热烈了，橙红耀眼的色彩里，我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注：题图照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李蕊芬，女，1950年4月生人。陕西煤业集团物资供应有限公司退休员工，重度残疾患者，用一根手指打字。所著《中华民族大家园》荣获中国教育部、新闻总署“十个一工程”一等奖。《精彩瞬间》《幸福不残缺》曾在市级报刊发表；《点亮心灯》曾荣获纪念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三十周年征文大奖。码字儿是生活的另一种乐趣，只希望在码字儿中发现另一个充满活力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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