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满足的欲望

1

晚上邢玲在沙发上拆包裹,用某宝拍照功能扫了一下那支面霜的价格,一百多。然后依次把剩余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飞利浦剃须刀——给周洋的,乐高——给儿子的。还有一大堆零食点心。

周洋一看就知道是他妹妹燕妮寄来的,心中犹然生出得意和满足,明知故问:“北京寄来的?”

燕妮在北京发了财,还交了个北京男友,自己的公司和土著男友的公司业务联手,听老妈说她去年一年挣了上百万。

然而邢玲这个二嫂的脸上却少了一点收到礼物的兴奋,从表情到举止都显得很平静,既像是对收礼物这件事的习以为常,又仿佛对东西不满,淡淡道,“一式两份,你妹也不嫌累,寄给我什么,也给大嫂寄什么。只是你大哥他们家现在的日子好过了,什么买不起?当初你妹上学,咱们掏的学费比你大哥家多,早知道她发达以后,对你哥俩一视同仁……”

邢玲后面的话没说完,但周洋咂出味儿了——邢玲这是酸了。酸她的小姑子燕妮,给她的和大嫂的是一样的。

周家两儿一女,燕妮比两个哥哥小不少岁。邢玲嫁给周洋的时候,燕妮还在读高中,是个从小宠到大的孩子,性子外放嘴巴甜,回回见了俩嫂子就爱挂人身上撒娇。今儿从这个嫂子碗里抢块儿肉,明儿从那个嫂子衣柜里顺副手套。

妯娌俩爱屋及乌,嘴上骂着没正行,一举一动里全是宠溺,宠溺指数五颗星那种。

因为周家先后两个儿子结婚,掏空了家底儿还欠了一屁股债。到燕妮上大学的时候,公婆连学费都拿不出,还是周洋哥俩出的。又因为那会儿大哥单位效益不好,经常发不出工资,周洋就主动跟邢玲商量,他们家多出一点。

四年下来,学费生活费邢玲一共比大嫂多拿了八千块。冲着燕妮那声“二嫂对我最好了”,邢玲情愿多拿。她想法也简单,只要燕妮记着这份情就好。

一眨眼几年过去了,燕妮顺利完成学业后留在了北京,打拼两年后跟朋友一起创业,成了周家最会赚钱的人。燕妮感恩当年两个嫂嫂供她读大学,不时有礼物从北京寄回来。

起先邢玲还挺高兴,那些不俗的吃穿用品和逢年过节儿子收到的大红包,都是货真价实的回馈。可久而久之,看着每次分寄给她和大嫂一式两份完全一样的礼物,邢玲心里又有些不对味儿。

她当初出了更多的钱供燕妮上学,可燕妮混出名堂之后给邢玲的却不是独一份。多出的八千元的情分体现在哪里呢?燕妮当初一口一个“二嫂对我最好了”,这个“最”字又体现在哪里呢?

邢玲渐渐发现,燕妮的所谓“一碗水端平”,暴露出来的恰恰是不公平。早知道她要做端水大师,对当初谁给的多给的少并不挂心,她又何必要吃那八千块钱的亏呢?

如今看来八千块钱不算什么,可在当时却真真是牙缝里省出来的。当初她想买件羊绒大衣,在衣架前反复徘徊,最后掰指头数着要给燕妮打生活费的日子,咬牙转身离去;儿子想买遥控飞机,在超市哭得满地打滚,她抱着儿子哄:“这个太贵了,够姑姑半个月的伙食了。等姑姑以后赚钱了,你问姑姑要大飞机!”

更让邢玲意难平的是,如今兄弟俩早已今非昔比。在燕妮风生水起的这些年里,大哥破釜沉舟,发愤图强,做生意赚了钱。虽然不如燕妮,但也算实现了小康。

房子车子都换了,夫妻俩名牌加身,穿金戴银。而邢玲夫妇还朝九晚五挣死工资,为了换个老破小的学区房,勒紧裤腰带省钱。贫富差距悬殊,燕妮不是该更偏向二哥一点吗?

然而邢玲心里这点小情绪没表现得过于明显,毕竟燕妮回报了两个哥哥家是真的。但她不高兴也是真的。

2

几天以后,邢玲夫妇去婆家送单位发的苹果和枣。单位年年老三样,她吃腻了。

到了婆家,邢玲一眼看到了矮凳上燕妮寄给大嫂的包裹。因为收件地址是大嫂家。

婆婆说:“一家子旅游去了,没人收快递,让我去拿回来的。我瞧着挺沉,拆开看看了。也给你寄了吧!燕妮这孩子,看着没正行,对你们两个嫂子是真心实意,从来不厚此薄彼,嫌贫爱富。也不枉你当初对她这么好。”

怎么地?嫌贫爱富?邢玲当即不爽,听婆婆这意思,她穷,燕妮能对她和大嫂一视同仁就算良心了。

邢玲扯出一个不走心的笑容:“燕妮是个好孩子,就是老往家寄东西,太破费了。”说着顺手扒拉开盒子。结果目光一凝,指尖微愣,这包裹里的东西跟自己的不一样啊!好大一个护肤品套装,可自己的明明就是一只普通的面霜。

邢玲赶紧网搜了一下,是个进口大牌,一套三千多!她顿时感觉被电击了一下,疑惑、不满、愤懑、伤心同时以巨力扭搅着她的心。像拧毛巾一样拧出血来。

邢玲心情复杂地吃完了这顿饭,什么菜什么味儿她一概不知。婆婆全程夸赞燕妮能耐,懂事,一口一句这丫头没白疼。周洋欣慰,邢玲搓火。她忽然对周洋的笑感到厌恶,替他悲哀。

亲妹子如此偏向大哥,是因为大哥对她更好吗?因为大嫂跟她更亲吗?不是!而是因为大哥大嫂更富有。

财富相吸,资本操纵人情,才是人际关系的真相。弱者慕强,强者也许怜弱,但骨子里只想搭伙可以与自己比肩的人。陌生人如此,亲人之间亦如是。

思维一旦发散就收不住,当年那八千块的骄傲如今成了隐痛,成了她内心攻讦丈夫没本事、被亲妹子瞧不起的证据。而原本知恩图报的良心小姑顿时成了那个最没良心,最阳奉阴违的白眼儿狼!

那一句“二嫂对我最好”,更成了一个笑话。一碗水端平实则是暗戳戳的厚此薄彼,亲疏有别。亲的是有钱的大嫂,疏的是没钱的二嫂!

邢玲觉得他们夫妻被嘲弄,被贬低,他们从恩人变成了小丑!

邢玲爆发了,憋了一肚子气到家,头一件事就是跟周洋吵。

以前她没证据,现在这套装就成了她向丈夫发难的理由。邢玲大哭,为当初的傻,为当初的大方,为她听信了那句“二嫂对我最好了”。而这一切在周洋看来只是无理取闹。

周洋说:“这几年燕妮给咱们买了多少东西,儿子的电脑桌,平板,乐高,不都是燕妮买的?这几年包的红包都不止三万块了。”

“那你大哥呢?她又给你大哥家买了多少?当初你让我多拿学费的时候怎么说的?说她心里清楚,记着我的好呢?我也不要她怎么回报我,至少一碗水要端平吧?她这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你这个二哥?”

周洋也头疼。但这种事他总不好打电话去问燕妮吧?怎么问呢?问她为什么厚此薄彼,寄给两个嫂子的东西不一样?

而隔天晚上邢玲就刷到了大嫂最新一条朋友圈。一家子在天津玩儿了一圈之后又改道去了北京,燕妮全程接待了三天。天安门和王府井以及全聚德都留下了他们欢快和谐的合影。

姑嫂面贴面,头碰头,亲昵如姐妹。大哥笑容和煦,意气风发。大侄子坐在燕妮怀里,吃着冰糖葫芦,舔着冰淇淋。

邢玲没有点赞。

3

打这以后,邢玲就变了,对燕妮的态度冷了不少。燕妮发来视频通话,邢玲基本不接,要么让儿子应付两句。燕妮回来过中秋,邢玲也不再像以前一样跟同事换班回婆家吃饭。

久而久之燕妮也觉出不对劲儿,来电问周洋:“你跟我嫂子吵架了……没吵?那我嫂子后来怎么不咋理我了?电话也不接。我给她寄东西,她也不去拿,快递站都催到我这儿来了。”

周洋犹豫再三,吞吞吐吐:“那个,燕妮,哥问你个事儿。你给你两个嫂子寄的东西……是不是不一样?你嫂子吧,看到你寄给大嫂的抹脸的了。那个贵吗?要不你以后别往家寄东西了,老破费,我跟你嫂子心里过意不去……”

“啊?”燕妮一副黑人问号脸。

“要不这样吧,哥给你钱,以后你要么不寄,要寄就寄一样的吧,省得你嫂子瞎矫情,我头疼。其实这些年,你对咱们已经很好了,买这买那的……”

燕妮不等她哥说完就急眼了:“哥我真不是小气,我给大嫂买套装,是因为大嫂这几年一直都用这个价位的套装。大嫂讲究,她不嫌麻烦。我自己用着挺好,就给她寄一套试试。我给二嫂买面霜,是因为二嫂这些年一直只用面霜,她看大嫂护肤还嫌麻烦,说她自己连乳液精华都分不清,一瓶面霜一步到位,省事儿。之前大嫂给她的面膜,她忘了用,结果放过期了。这个面霜是我公司里一个小妹强推的。便宜好用还抗敏,我就想着给二嫂试试……我也不是舍不得多花那几个钱,前段儿我不是还特地给侄儿买了个运动手表吗,那手表两千多块呀。”

燕妮自己都感觉到了语气的急切,她顿了顿,喘口气,哽咽道:“要是二嫂不嫌麻烦,愿意捯饬,再贵我也给她买啊!”

挂断电话,燕妮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她没想到一套护肤品引起了这么大的误会,直接把她锤进了坑里。被曲解的好意以及二嫂刻意的疏远,让燕妮有种好心没好报的憋屈。

她没跟二哥解释得太直接,她给大嫂买贵的,是因为大嫂若用着合适,她能买得起。她给二嫂买贵的,二嫂哪怕用了一次觉得好,也不可能再花钱买。送礼物送的是心意是情分,不是大包大揽。她不可能给两个嫂嫂把一辈子的护肤品给包了。

她觉得送东西要投其所好,给有经济条件又讲体面的人送贵的,给经济一般不追求大牌的送经济实惠的,有什么不对吗?二哥虽然没说那么直白,但她咂摸出来了。

二嫂的介怀,源于当初的付出。她觉得她供燕妮上学了,燕妮就该偿还她。但燕妮一直在努力回报了,只是她的回报是纵向的,不是横向的比较。没有把两家掺和到一起的想法。

礼物的不同,单纯就是从是否合适来出发。她是单向思维,你对我好,我必定回报,却不代表每一次馈赠都要被称斤算两是别人的多少倍。同时,她的回报里也带着她的一点点虚荣的私心。她想获得所有人的肯定,想被人竖起大拇指爆夸。如果可以,她愿意成为这个大家庭里每一个人坚强的后盾。

4

如今,燕妮真心的回馈没有获得她想要的,反而给自己招来了误会和埋怨。她的好意,她的慷慨,撞上了敏感多疑的二嫂,成了高高在上的施舍与怜悯,成了一种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臭德行。她能不委屈吗?

这一刻,燕妮觉得二嫂有些偏执,有些贪心了。

说白了,二嫂高看了她当初的付出,她期待独一份的、远高于大嫂的待遇。哪怕给她再多,只要大嫂也有,她的心理预期就打了折扣。她本想要更多,结果发现自己有时候所得还不如大嫂的,于是心态崩了。

二嫂一定不知道,其实这些年,燕妮跟大嫂的物质来往并不是单向的。二嫂只看到她给大嫂寄东西,却从来不知道大嫂也在网上给她下单过衣服鞋子包包。而她给二嫂的,却是真真正正地白给。人情往来本来就是等值交换,二嫂非要对比,非要抛开所有因素做那个首屈一指的恩人,怎么可能呢?

要说跟大嫂走得近些,这一点燕妮还真不否认。不是她有心要撇下二嫂,而是经济条件下的必然走向。大嫂条件好,她有的是时间和条件捯饬自己,知道燕妮有熟人在海外,常托燕妮帮她代购折扣好货。一来二往,自然走动多些。

可她又能跟二嫂聊什么呢?

二嫂为生活忙碌,为几两碎银奔波操劳。她们无论是生活质量还是消费理念都不在一个层次。她能跟同样吃着鹅肝的大嫂讨论鹅肝的味道,却无法跟吃着葱花面的二嫂去讨论。

就像她经常真心诚意邀请大嫂去北京玩儿,但这邀请到了二嫂这里,就成了客套。因为她知道二嫂不会来。哪怕她掏往返机票钱,二嫂也没这个闲情逸致,她怕耽误她的全勤奖。

就像有孩子的跟有孩子的扎推儿聊孩子的屎尿屁,你一个单身大好青年误入其中只会怀疑人生。不是别人不带你,而是你自己都没办法融入进去。

燕妮犹豫了多天,最终放弃了跟邢玲打电话解释的念头。

而邢玲经历了“世态炎凉”的刺痛,决定接受现实,直面这冷酷的世界。也许在未来,她不会再轻易对任何人释放善意。不再希冀回报,就不会失望。

她们各据一方,不再为无法挽回的情意努力。有些芥蒂一旦生出,只能靠时间和日渐模糊的记忆来慢慢消磨,强行求和换来的只能是虚伪和更多的怨怼。

燕妮把已经打包好,尚未寄出的礼物拆开,奖励给了表现好的员工。以后再见二嫂,就多给孩子红包吧!方便,省事儿,又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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