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飯局 / 篇十七:梅龍鎮的太平風物誌
風雨日,與張少俊、夏書亮兄飲食於永嘉路。少俊是三十年親愛舊雨,書亮是中年新知,兩位都是出色畫家,少俊精水墨,書亮善油畫,然後還分別有一些出生入死的別緻愛好。當我揮著小汗遲到五分鐘匆匆奔進餐館,書亮先生刻不容緩迎上來握了一把久仰之手,啊啊啊,彼此寒暄一分鐘,落座之前,我已經十分肯定,這一位,絕對是枚少爺。為何如此肯定?想了很久,無法言說。上海的這一輩末代少爺,大多出生於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並沒有過到幾天錦衣玉食的佳美日子,卻仍有血脈相傳的貴氣清氣,清氣比貴氣更為難得,基因裡的營養依然綿綿不絕,亦抄過家亦下過農場亦考過大學亦跋涉過重洋,一切的慘烈掙扎,無不與時俱進。而人到中年,音容笑貌裡,依然有清晰的少爺氣息不絕如縷。照理講,少爺老成,順理成章變成老爺,而奇異的是,這一票少爺,一輩子不再有機會變成老爺,他們的氣質,永遠地定格在少爺那裡,一生一世。於是我今天看到的這些六十出頭的上海男人們,上海最後一輩的少爺們,大多有一種難以與君說的氣質,看多了,我是一眼就能辨出來,然後是,於心底深處,黯然一恸。
書亮先生幼年住在南京西路著名的重華新邨,當年寧波人虞洽卿造的房子,公共租界裡的名邸之一,至今宛然猶在。門口大名鼎鼎的紅磚洋樓烏鴉公館,英國人造的,歷盡滄桑,巋然不動,一部分成了梅龍鎮酒家,依然國營著。馬路對面曾經的西摩路小菜場,如今桑田成了中信泰富廣場。窗外暴雨狂風,窗內我們吃了兩筷子熏魚鹹雞飲了半壺滾熱普洱,書亮先生跟我講,我小辰光,在家門口,看梅龍鎮拿出成打成打的碗碟,帶龍鳳圖案的碗碟,描著金邊,在飯店門口那個小廣場上,大舉砸碎,驚心動魄,一輩子難忘。那種碗碟,我家裡也有,姆媽藏得很仔細,過年時候拿出來用幾天,吃吃年夜飯,請請人客。平時家裡打碎一把調羹,都是大事情了,如今目睹梅龍鎮如此大手筆砸碗碟,震撼無比,震耳欲聾的碎聲,比滿地狼藉的碎瓷片,還要刺激人心。我一輩子,也就看見那麼一次,那時候,我不過七歲八歲。
這一餐悠長午飯,少俊和書亮,齊心協力,講述了一篇童年風物誌給我聽,飯後,我艱難無比地消化了久久。
darling,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遠在巴黎,近在重華新邨,就在梅龍鎮酒家門口。
之一
書亮先生住的重華新邨,三十年代房子造好的時候,就有煤氣灶有抽水馬桶,鄰居裡,名人偉人層出不窮,最通俗易懂的一位,是張愛玲小姐。書亮先生的父親是四川人,母親是湖州人。父親1951年從香港回來上海,與弟弟一起,開了五福織布廠。兄弟二人風格不同,哥哥低調厚樸,弟弟華麗喜悅,一隻小分頭走進走出。哥哥一家住在重華新邨,弟弟和爺爺奶奶一家,住在不遠的長樂路500弄。某個午後,書亮小男孩跟著姆媽,在後弄堂裡興致勃勃爆炒米花,爺爺家裡汗流浹背小跑來一個小孩子,奔到書亮家裡暗暗通風報信,爺爺奶奶家裡超家了,你們家也準備準備,大概今天晚一點也要來超了。書亮記得,姆媽聽了報信,腳骨都軟了,從後弄堂爆炒米花的攤子,牽著書亮往家裡走,真真難以為繼,路都走不動了。到了家裡,姆媽把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打成一個大包裹,端端正正放在飯桌上,帶著兒子們默默坐在飯桌旁,意思是,要是來超家,不用動手了,我們都整理好了,拿去吧。母子們如此膽戰心驚地坐著,一路坐到天黑,動也不敢動。到了夜裡八點多,下午的那個小孩子又奔來報信了,不來抄了,說今天晚了,累了,他們回去了,不來抄了。
過了幾日,書亮的父親,不想妻兒們再受如此的恐懼折磨,默默拿了全部的家私,300兩黃金,跟人家講,你們拿去吧,我們兄弟的織布廠,你們也拿去吧。消息一出,全廠嘩然,沒有人想得到,平日低調厚樸一聲不吭的廠長先生,竟然是如此大富人家。人家把織布廠拿了過去,改名第五織布廠,打算給書亮的父親,在廠辦工作室裡,安置一個工作。書亮的父親堅辭不受,一口咬定要下車間做工人,每天拿一團紗布,擦拭織布機上的錠子,擦到老擦到退休擦了整整一輩子。
書亮說,我那個時候七歲八歲,跟桌子差不多高,立在桌邊,瞪著眼睛看大人,看屋裡發生的一切天下大事。
之二,
重華新邨門口,梅龍鎮酒家那棟房子,紅色的,英國人造的,正式名字叫烏鴉公館,從小家裡人叫這棟房子紅房子,前面一個小廣場,大致是一個排球場的篇幅,此地是書亮先生的童年樂園,於此地看過各個時代的西洋鏡,騎自行車亦是在這片空地上學會的。紅房子的一部分是梅龍鎮酒家,一部分是大夏大學的在滬分校,兒童文學翻譯家任溶溶先生在這裡讀過大學、吃過校門口的香濃咖啡,念念不忘好多年。還有一部分是弘毅中學弘毅小學,虞洽卿是校董,書亮小時候讀書,就在這裡,不過當時已經改名叫南京西路第二小學。書亮先生說,我小學生的時候,非常眼熱人家,家裡離開學校有一段距離,落雨天去上學,看人家學生撐把雨傘,味道好得不得了。我呢,學校就在家門口,落再大的雨,都不需要雨傘,奔兩步,就進校門了。我從來沒撐雨傘上過學,於心狠狠不足,童年一大痛點。
這種少爺式的隱痛,好氣又好笑,聽一個年過半百的老男人跟儂娓娓道來,老實講,我還是震動的。難怪書亮先生如今畫一筆細節琳瑯、滋味無窮的舊租界街景,自幼豐富的內心,千層萬酥,滄桑可比阿大蔥油餅,蔥香油香,渾然一體,令上海人百轉千回欲罷不能。
之三,
重華新邨的住戶,六十年代開始,變得五花八門,書亮自己家裡,一棟樓,從兩隻煤氣表,變成七隻煤氣表,夏家長長短短七口人,濃縮到一間屋子裡起居。折起的手腳,收攏的羽翼,是上海人,都懂。
整條弄堂內,最狹窄侷促的一戶人家,住一間五個平米的亭子間,住戶只有一個人,一位皮皺背弓的老太太,據說是當年的刑滿釋放分子,老太太的丈夫,是國民黨軍官,老太太年輕時候出入有小汽車,起居有勤務兵。後來軍官丈夫不知是被鎮壓了、還是遠遁了,總之的局面是,就剩下了老太太一個人,流落到了重華新邨的一隻亭子間裡,孤老。
弄堂裡的鄰居們,叫老太太好婆。書亮先生記得,好婆每天早晨起來,搬把小凳子,坐在弄堂裡,吃吃香煙,望望野眼,香煙要吃的,再拮据也要吃的,八分錢一包的生產牌,跟充滿話梅香味的鳳凰牌,一個天上,一個地上。然後是親手生煤爐,好婆家裡是沒有煤氣的,每天清早日課是生煤爐子,濃煙滾滾一條弄堂。過年之前,發魚票,重華新邨的全體人民,老老少少一齊出動,一大清早五點多種,去對面的西摩路小菜場,排幾個鐘頭的長隊,買三角三分的闊帶魚吃,一年僅此一度。平日裡的帶魚,窄窄薄薄,賣一角九分。後來在書亮先生的畫室裡,看見他畫的一幅帶魚,豪華寬闊,朝我瞪著著名的死魚眼睛。書亮特地跟我解釋,三角三分的。好婆這樣的女子,當然不肯自己去小菜場擠進擠出,伊人有伊人的辦法。她的魚票,可以買三條帶魚過年,好婆自己只要一條,另外兩條送給鄰居。伊拿魚票交給鄰居,儂拿去,幫我帶一條帶魚來就好了。風輕雲淡,從從容容,就拿苦海餘生這樣的慘淡事情搞定了,並且還要添一句,三條魚麼,我吃不完的呀。不動聲色,面子裡子俱全。書亮說,他從八歲佩服到現在六十歲。
弄堂真是一座活潑潑的好學校,什麼case都study得到。復旦交大,何須盲目崇拜哈佛華爾街?落點功夫寫幾大冊本地教案,塞進MBA課程裡,格麼叫懂經。
之四,
書亮講,重華新邨裡,從前有一胖一瘦兩個老男人,專職拍蒼蠅掃弄堂的一搭一檔。聽聽看,巴爾扎克味道濃吧?胖子大塊頭,姓虞,虞雲久,虞洽卿家的人。瘦老頭姓高,高老頭。虞大塊頭曾經是弘毅中學校長,後來變成掃地的。書亮記得,虞大塊頭掃地間隙,會坐在我家門口的花壇旁邊,自己編掃帚,有時候還跟拍蒼蠅的高老頭講講閒話。虞大塊頭雖然地位骯髒低下,不過伊掃弄堂,一點不畏畏縮縮,還老神氣的,看見小孩子調皮搗蛋,虞大塊頭照樣拿出校長餘威,狠狠教訓小孩子們。
高老頭是另一路風格的,走弱不禁風的路子。每次居委會革命幹部,上門動員他去挖防空洞,高老頭就喘成一作堆,上氣不接下氣,手勢顫抖地往喉嚨裡狂噴定喘藥水。革命幹部看伊生不如死,就算了,講,儂防空洞也挖不動的了,去弄堂裡拍蒼蠅,每天指標定額,拍50隻蒼蠅。高老頭每天上午立在弄堂裡揮拍子,拍25隻,帶了死蒼蠅回家吃中飯,吃好中飯,暗暗把25隻死蒼蠅一剪兩段,爛糟糟,變50隻死蒼蠅。書亮跟我講,高老頭,是我平生見過的,鼎鼎出色的男演員,重華新邨男一號。
然後再來一段,69年珍寶島事件開幕,家家戶戶要做磚,重華新邨當然不可能例外。做磚頭,體力生活,也罷了,鼎鼎胸悶,是磚頭快要乾的時候,被偷走了,指標完不成了,這個是一等胸悶事件。後來家家戶戶不僅要做磚頭,還要家家戶戶派個人,日日夜夜看守磚頭。
書亮的故事,未完待續。少俊的故事,下一篇一起。
圖片是夏書亮作品,舊租界街景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