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过淮阴||程福康
作者:程福康
一
淮阴的繁华与落寞,都落在这一片水中。汤汤淮水,这一片土地无论是唤作淮阴还是山阳,抑或是清江浦,在历史绢黄的书页中,日凌月替,终成沧桑。她原就不是江南,无论淮河以怎样的姿势东流入海,她都是淮河岸边一块或肥沃或贫瘠的土地。她的历史风貌,不是沿河高低错落的粉墙黛瓦,不是青石板上深深的车辙,更不是那一排挂在夜色里暖昧的红灯笼。她本质是一片水,是南去北来的渡口,夕阳西下,钓船初归,她的质朴会幻化成一串婉转的渔歌。
寻找本质上的淮阴,并不容易。在韩信金戈铁马背水一战的硝烟里,在枚乘结构弘大词藻繁富的叙事中,不惟今天的淮阴人需要重建这一历史宫殿,即使在唐宋明清,迁客骚人、商旅宦游,他们泊舟淮畔,梦魂中也常借古人酒杯浇自己块磊,一壶浊酒以酹淮水之月。他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水面上的歌声。
二
刘禹锡的船因风所阻泊在淮阴。那是一个暮春的黄昏吧。船上的灯笼倒映在河水里,随着波浪明灭。那一夜,他没有想韩信与枚乘。以他的史诗巨笔,在金陵可以写出“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的怀古绝唱。而到了这里,他没有关怀历史,而是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民间。在他本能的反应里,这是一片富有民俗风情魅力的土地,产生的不仅是诗,更是歌。
诗是写出来的,而歌是淌出来的。熟知刘禹锡的人都知道,他写出来的诗苍凉浑厚,清朗爽健,一派磊落风姿。而他似乎更喜欢民间歌谣,学习它的格调创作出来的《竹枝词》《杨柳枝词》《浪淘沙》等,风格独特,朴实传神,名作尤多,传唱犹远。这回偶次淮阴,他不想写,他想唱。可能是淮阴的风物让他想到曾谪居的朗州、夔州等地,想到曾路过的金陵长干等地;更多的可能,是隔船传来的渔歌,这片淮腔淮调让他低回久之。
竹楼、樯竿、翩飞的乌鹊,烟波与春草一望无际。原来那时候的淮阴到处是竹楼。那个站在船头唱歌的女子,以婉转轻盈的姿态,对她的情郎浅吟低唱。这是淮河,她的情郎未必如《长干行》里那商人跑长江码头,只是不能朝暮相见罢了。她在歌里想化身为情郎船尾的燕子,那只燕子正在衔泥筑巢于樯竿。刘禹锡又一次感动了,他那时候想到了南朝乐府民歌《三洲歌》,“风流不暂停,三山隐行舟。愿作比目鱼,随欢千里游。”原来这歌声里才有最原始的热量、最动人的情怀,从《诗经》里发源,无论在长江还是在淮河,都将会有不朽的传唱。
三
在中国文学史上,刘禹锡是一个不能忽略的文人;在唐诗灿烂的群星中,刘禹锡以“诗豪”占据一席之地。他因风偶尔泊于淮阴,是历史给了淮阴一个机缘,可以在渐远的尘影中寻找到最初的相遇。那个含思婉转的淮阴,妩媚不逊江南,风情更胜北方。她春波柔软又河风朗朗,她风情摇曳又言笑晏然。其情不浅薄,更不轻薄。这正是刘禹锡想要的。
《长干行》写三江之事,李太白之诗早已在岁月中不朽。刘禹锡知道这里面的份量,他要写《淮阴行》,写淮河之事,并且正而八经的在诗前加了小序以示郑重。他说,“作《淮阴行》以裨乐府。”在他数卷诗文里,乐府诗占了重要的位置,认为“甿谣俚音,可俪风什”,于是倾心血而作。只有产生歌的地方,才能产生这样的诗。只有产生歌的地方,才能让刘禹锡这样的大家找到最坚实的底子,他那奔放的政治热情与无情的政治遭遇,才会在这样的柔情中逐一化解,“前度刘郎”才会在民间找到灵魂的安置所。淮阴,也能成为刘禹锡灵魂暂息之所。是刘禹锡之幸,还是淮阴之幸?
历代文人对刘禹锡此诗评价甚高。北宋诗人黄庭坚说:“《淮阴行》情调殊丽,语气尤稳切。”(《苕溪渔隐丛话》)。《诗境浅说续编》以此组诗最后一首评价道:首二句言郎船已过别浦,但远见船之首尾低昂,可见其临波凝望之久。后二句言问其时则挑菜良辰,览其景则清波春软,芳时惜别,尤情所难堪。宜黄山谷谓“《淮阴行》情调殊丽”也。
四
簇簇淮阴市,竹楼缘岸上。好日起樯竿,乌飞惊五两。
今日转船头,金乌指西北。烟波与春草,千里同一色。
船头大铜镮,摩挲光阵阵。早早使风来,沙头一眼认。
何物令侬羡,羡郎船尾燕。衔泥趁樯竿,宿食长相见。
隔浦望行船,头昂尾幰幰。无奈晚来时,清淮春浪软。
你听,刘禹锡在淮阴为这片土地唱歌。千载而下,风情婉然。在这里,又哪里有什么“诗豪”。刘禹锡的本质也没有豪气,不过是悲而不伤、哀而不怨罢了,正如他给我们留下一个唐代最质朴真实的淮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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