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十日谈 之一

题记:我这篇长文《沈公十日谈》2019年春应《八八沈公》编者之约而写,迄今除收入那本文集外,未在其他媒体披载过,现在自己公号上分三期“旧文新发”,过过新媒体且自媒体的瘾。

沈公米寿,草鹭要出书祝寿,命我作文一篇。若在旧时,我需以“寿序”应命,可是,我哪有铺排“寿序”的本事?忽然想到,为文编刊,交友吃饭,我追随沈公也有年头了,不妨借《十日谈》名目,写一篇《沈公十日谈》。

20181129

我来迟了。在阜成路西头定慧桥下转来绕去,才发现那家饭店的招牌。这不是北京城路灯辉煌的街区,况是冬夜,我又初来乍到。冲上二楼,推开大包房的门,一眼望见沈公,正端坐在一张大圆桌的主位上,于一片喧闹声中,独自笑着。他的左手边,当然是俞晓群;右手位空着,是给我留的。这已是近十年来的惯例:我每次来京,晓群大哥都会组一个饭局,主角永远是沈公,我则居右奉陪。因我是客,嗓门又大,挨沈公坐,容易应付对话中沈公年年减弱的听力。八十七岁的老人家了,他和世界沟通的方式越来越少,多是沉默以对,四处微笑,偶尔有兴致,才提高音量,喊出几个新“创作”的笑话。几十年在书籍出版的舞台中央呼风唤雨,仿佛总是深陷作战指挥中心的吵吵嚷嚷之中,如今,生活于他而言终于慢慢安静下来。

他眼皮底下的这张饭桌则难以安静,尤其我来了,更闹。早已入席的朋友们,除了张冠生、徐时霖、顾犇几位常常自带安静而来,其他诸位,祝勇、谢其章(经常还有止庵、韦力、吴兴文、郑勇、杨小洲等等),再加上忙东忙西的朱立利,哪位是无话可说的?沉稳如东道主俞晓群,酒过三巡,也是要响遏行云的。

沈公照例喝他的啤酒。敬了几杯之后,我问他今天是坐什么车过来的。为节省老人家的脑力,照顾他的听力,也免得他多耗心力,我渐渐不再问那些1980年代的风雨雷电了,不再核实《读书》杂志的“疯男疯女”掌故和《情爱论》的删减内容了,不再深究三联版蔡志忠漫画和金庸作品集的内幕与细节了。我们只和他谈谈今天的事。

“今天,”他说,“我应邀来参加我的大BOSS俞晓群先生的晚宴。我早早坐公共汽车出门,转车时顺便去逛了一家二手书店,那里专门卖一些打折的书。我挑了几本,带了来,送给各位。各位自己去选,书就在沙发那边。”沈公这是又要送书了。他一辈子不仅编书、读书、买书、翻书、谈书、写书,还常常自己买书或将手头存书送朋友。2004年的一个饭局上,我问他养生之道,他说他练一门气功,叫小周天,练了几十年了,受益无穷。他给我介绍蒋维乔的静坐法,嘱我一定要学。回深圳后,忽然收到北京寄来的两本书,全和“因是子静坐法”有关,竟然就是沈公寄来的。

一见此刻沈公“旧疾复发”,我赶紧溜过去,找到那个红色环保袋,将书一一取出,摆在茶几上。书共五本:星云大师《豁达:做人之道》,陈益民《阿Q永远健在》,还有《中国避讳》《闲话文人》,最后是一本《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的倾城往事》。

在满坑满谷的折扣书堆里,沈公为什么挑出了这五种?这是他过往做书时选题策划的微弱余响,还是他对未来读物市场的瞬时判断?抑或是挑无可挑而又不得不挑的聊胜于无?

我巡阅一遍,书心未动,欣然归座。又有几位也去看了看,翻了翻,也都空手而回。我忽然就想念上海的陈子善了。陈老师此刻若在,一定不会让张爱玲寂寞的。

酒饱饭足,转眼要道别了。沈公穿上外套,戴好帽子,围好围脖,然后走到那五本书前,喊道:“各位如果喜欢哪一本,就拿走翻翻。我买来也是送各位的。”

大家嘻哈答应,都祝沈公多多保重、健康长寿,可是无人选书以应。

沈公只好将那包书提在手中:“各位客气,我只好自己留着了。”

中国当代出版界的一对著名师徒:沈昌文(右)和俞晓群。2019年八月,摄自上海。

2002126

沈公米寿,草鹭要出书祝寿,命我作文一篇。若在旧时,我需以“寿序”应命,可是,我哪有铺排“寿序”的本事?忽然想到,为文编刊,交友吃饭,我追随沈公也有年头了,不妨借《十日谈》名目,写一篇《沈公十日谈》。我先写了2018年11月底在沈公饭局上的见闻,接下来就该写我第一次拜见沈公的事了。于是,电脑上输入“沈昌文”三字,搜我旧文中可资参考的段落。先就读到2004年我主编《文化广场》时所写“眉批一二三”中的一段:

《读书》杂志的编辑我也佩服。前年冬天,朋友替我约了《读书》的老主编沈昌文在北京韬奋图书中心二楼咖啡馆见面。我和朋友先到了,挑了中间一个位置落座,立刻就给咖啡香和书香包围了。前方咖啡馆的深处,有长桌一列,桌四周有宾客一群,众人皆以窃窃私语之声争辩着一个公共话题,朋友说那是《读书》杂志召集的小型学术座谈会。回头望去,则是书架琳琅,群籍安稳。正四顾间,沈公昌文风风火火地来了,脸色被门外的寒风染成了深红,像一本书话集的古朴封面。他传授了我几招编刊选书的“秘诀”;他说一会儿他还有约会,也是谈书的事;“我每天做的就是为书做'媒’的事。”

嗯,写得真好。是我写的?

说是“前年冬天”,算了半天,算出是2012年冬天。这大抵可信,盖因我去北京,喜欢选冬天。离京南下深圳迄今近三十年,在一个没有冬天的城市住久了,会非常想念北方的冬阳、冬夜与冬雪。《深圳商报》的“文化广场”周刊,世纪之交,停刊有年,2003年3月的复刊由我主持,一如1995年的创刊。如此说来,我去北京求见沈公,当是为“文化广场”谋划未来。

且看我在文档中搜出的第二段:

冠生兄领我去北京三联二楼咖啡厅拜见沈昌文先生。“这是深圳来的,”冠生说,“深圳商报《文化广场》的主编,胡洪侠,我们都叫他大侠。”沈公笑眯眯的,边听边点头,客客气气地说了几个“好”,全没有额外的热情和深谈的兴趣。

我一看大事不妙,赶紧接过话头喊道:“沈公,我是OK先生。”

“奥!”沈公陡然转头向我,提高音调说,“你就是OK先生。”于是大家都笑了。

冠生“哎”了一声,笑着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需要解释。“OK先生是我用过的网名。”我说,“沈公和我都在一个叫'闲闲书话’的论坛里玩儿。”

沈公连忙说:“我只潜水,不发言。不过你OK先生的'非日记’我还是有点印象的。”

这就是了。我和冠生1990年代初期即在深圳相识,后迅速升级为相知。回北京工作后他和沈公打交道多年,我想一睹“真人”风采,求冠生引见当然最为方便。

可是,既然是写《沈公十日谈》,所述所忆不仅应标出“年、月”,更理应精确到“日”。我第一次见到沈公,究竟是何月何日?我在自己的文字里查不到,只好再求冠生大哥。

几分钟后,答案来了:“2002年12月6日下午14:30,三联书店二楼咖啡厅。”

片刻,冠生的日记手迹图片传到。是十七年前的“文献”了:横格白纸,墨迹井然,笔划一丝不乱,记事繁简有致。我每每感叹冠生沉稳踏实如山,山中藏龙卧虎,可是他仍不断给人意外惊喜,让人感佩不已。

十七年前的那天晚上,他写道:

一上班就为大侠寻找沈昌文先生。

家里没有。工作室没有。三联书店二楼咖啡厅没有。无奈之余,拜托张琳娜代为留意,一旦见到沈先生,即请他给我电话,有要事求见。

近午时,沈先生来电话。约在今天下午2:30—3:00,齐聚三联书店二楼咖啡厅晤谈。

届时前往,大侠已至。坐谈片刻,沈先生亦至。

沈先生以前从网络上和陆灏那里知道一个“OK先生”,活跃于南国文化界,尤其是与书有关的事情。今天对上了号,不由开“沈式玩笑”说:原来听名字里有xia字,还以为是个漂亮小姐冒充男士,今日得见,才知是一位堂堂靓仔。

沈先生忙,言过三巡就得离座去会见好友郝明义。深表感谢之余送其赴约,继续与大侠谈。又约徐晓明日晤谈。……

看看,十七年前,沈公刚逾古稀,虽已退休,精神焕发,胸有成书万卷待出版,天天又有东西南北各路饭局要主持;白日跨上自行车,一骑绝尘,凌晨潜入互联网,春风得意。虽然迟至2002年才得以与之会面半小时,可我毕竟也算亲眼见识了一星半点儿沈公巅峰状态“下半场”的风采。

2019年8月,朋友们让我主持上海书展上的《八八沈公》新书发布会,我也算在大上海亮了一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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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818

沈公的巅峰状态“上半场”,当然是1980年代和1990年代。那个年代他见过的人和见过他的人,领导过他的人和他领导的人,去过编辑部“阁楼”、在《读书》开专栏、参加过“读者服务日”的人,如今都成了传说。

此刻我试图经由“传说隧道”找到我的清晰图像,找不到。只模模糊糊在当时河北省衡水地委办公楼三楼靠北一间办公室里,发现一个年轻人的身影——

时间显示是1988年8月18日的上午,刚刚上班,那位身穿破旧牛仔裤的青年,在单位订阅的新到报刊中,发现了第八期《读书》杂志。他连忙抢在手里,回到座位,按多年养成的习惯,开始从后往前,一路读下去。他那时也读《读者文摘》和《新华文摘》,还有这个“月刊”那个“选刊”之类。翻这些杂志,他是从前往后看的。唯独《读书》,他一定先读最后的“编辑絮语”,然后再慢慢一篇一篇倒翻上去。万一某期竟然没有“絮语”,即若有所失,甚至胡思乱想起来。那时他已经做过几年报纸编辑,对如何写作如何编报编刊有兴趣。他也爱读书,尽管身处小城,买书不便,可是新华书店有新书订阅服务,街上有一两家书摊和书屋,他还是可以买到《第三次浪潮》《宽容》《随想录》《情爱论》《悲剧的诞生》《傅雷家书》《洗澡》等等。他也已经知道接受《读书》杂志文章和新书信息的引导,去选书、买书和谈论书。他喜欢三联版的书,开始搜集“文化生活译丛”“新知文库”和“西方当代学术译丛”,也零星买了几种黄裳、唐弢等人的书话集。越读书越觉得这座小城是呆不下去了。他觉得莫名的孤单。这些天来他和他的一位同班同学正策划去海南看看。听说那里建了省,成了大特区,要建自由岛。他总想找人说话,可是也想不出找谁说,也说不好究竟要说什么。突然,他的眼神就停在了这期《读书》“编后絮语”开头那句话上:

朋友相处,有一种境界是“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

他也无心再往下看,只反复琢磨引号里的这十个字:“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很快又读到结尾一段:

《读书》绝不一味消极地淡泊和超脱,它密切关怀文化的命运和现状。但是,它显然要有更多对文化的“终极的关怀”,使自己更加具有深度——一种明白晓畅而非深奥费解的深度。

是啊是啊,做人也一样啊。要明白晓畅的深度,不要深奥费解的深度。“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多么明白晓畅。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齐秦的歌《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初听明白晓畅,听进去,也觉深奥费解……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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