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 | 农业的“霞”和非农业的“侠”

【《我的“私人高考史”》之二十一】

父亲拿着那张衡水师范学校的入学通知书看了很久。衡水？他自言自语道，没去过。

父亲1949年之前去过沈阳，去过北京，听说有一次还想和六叔一起去找四野，欲随大军南下，遭爷爷强行禁止未遂。之后，除了在附近赶赶集，他就哪里都没去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父亲其实也有一颗不安分的心。可惜他的后半生都困在了家乡，理由只有一个，他是农民。

父亲说：“人家都夸咱，说那么多人考都没考上，你命好，分数线降了，考上了。”

“嗨。中专。”我说。

“先离开这农业地儿再说吧。”父亲自己卷了一颗烟点上，“大专，中专，还不是一样都是非农业？不管怎么说，吃了商品粮了！”

父亲把通知书递给我，说，“把名改了？不是'霞’吗？什么时候改成了'侠’？”

“嘿嘿，'霞’难听，是女孩名。”我说，“笔划也太多，写着费劲。”

“也是没法的事。”父亲说，“你大哥叫'海’，二哥叫'江’，到你这里，该叫'河’。没等你叫上呢，你六叔家老二把'河’字给占了。”

“那这个'霞’字哪来的？”

“忘了谁起的了。”父亲一笑，“都说'霞’字好听，就这么叫了。”

我拿着入学通知书去找当时的大队会计。他要开一封证明信给公社，证明“我确实是我，不是假冒”。我再拿着这封信去公社办理户口迁移证。拿到迁移证，我的户口就踏上了通往城市户口的路。待入学手续办完后，我就开始吃商品粮了。

大队会计姓于，人天天笑眯眯的，爱开玩笑。他接过我的入学通知书，扫了一眼就说：“吆嗬！这人还没离开农村呢，名字就改了？嫌原来的名字难听？过几年闹不好连爹娘都忘了呢。”

我赶紧说：“不是刚改的。都改了一年多了。”

“你出生那年，还是我给你报的户口。”他眯着眼睛笑道，“为什么改成'侠’啊？当侠客？”

“没看过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侠’是英雄的名字。”

“好好好。”他边开证明信边嘟囔，“英雄好。要当英雄，不能当狗熊。”

我把证明信放入一个信封。会计说：“行了。今天起胡官屯大队没你这号人了。好好吃你的商品粮吧。”

42年后的今天，我一边在回忆中重温、重构当年这一幕幕村中的场景，一边反复掂量着“商品粮”、“农业粮”、农业户口、非农业户口这些词汇。和同时代的人交谈，遇到这些词，直接使用即可，不必解释，其或隐或显的意思，大家心知肚明。但是，如何和九五后、零零后们解释这些词汇的含义呢？比如农业户口与非农业户口的区别，网上给出的解释是：

非农业户口是计划经济时代将户口划分为了农业户口和非农户口两种类型，农业户口指的是靠自己生产口粮的居民，非农业户口则是指靠国家分配口粮的城市户口居民。

这样解释当然没有错。但是，够吗？真实吗？真相呢？

在我们的“生活词典”里，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的区别，从来不是所吃粮食来源不同这么简单，也不是一句“城乡差别”所能交代的。那是苦和甜的区别，是天和地的区别，是公民等级的区别，是人格尊严高和低的区别，是人生道路宽和窄的区别，是生活希望大和小的区别……。

好吧，我以自己为例，看看能否把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的演变说清楚：

我1963年出生。我生而为农民。我没有选择身份的自由。

在我出生那年，城里人和农民的生活轨迹，在地理上已经是隔离的，在方向上也是分离的。农村孩子想进城，只有考学、参军提干与顶替父母岗位（接班）这几条路是通的，除此之外，户口的向上迁移之路（农村迁往城镇、城镇迁往城市）基本不通。

在我出生前12年，1951年7月16日，公安部发文规定了人口出生、死亡、迁入、迁出全国统一管理办法。我父亲那一辈人开始被固定在他的出生地。

在我出生前8年，1955年6月9日，国务院规定全国城市、集镇、乡村都要建立户口登记制度。

在我出生前6年，1957 年12月18日，《关于制止农村人口盲目外流的指示》发布，其“指示”处处严厉制止农民进入城市：交通部门严格检查，民政部门负责遣返，公安机关严格控制城市户口，粮食部门不得向“盲流”供应粮食，用人单位一律不得擅自招收工人和临时工。“盲流”一词开始和农民联系在一起。

在我出生前5年，1958年1月9日，中国第一部户籍法律《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正式生效。《条例》以法律形式将城乡有别的户口登记制度与限制迁徙制度固定了下来。其中第10条第2款规定：“公民由农村迁往城市，必须持有劳动部门的录用证明，学校的录取证明，或者城市户口登记机关的准予迁入的证明，向常住地户口登记机关申请办理迁出手续”。这就从根本上改变了人口迁徙的程序。从此以后，二元户籍制度正式确立。现在你该明白，到1979年时，我都要按这一程序办理户口迁移。

在我出生后第2年，1964年8月，《公安部关于处理户口迁移的规定（草案）》出台，强化两个“严加限制”：对从农村迁往城市、集镇的要严加限制；对从集镇迁往城市的要严加限制。

1977年11月，随着国务院批转《公安部关于处理户口迁徙的规定》，“农转非”问题首次提出。城乡户籍二元管理的“冰块”开始融化。

1978年之后，户籍制度随着改革开放进程逐步松动。

终于，2014年7月30日，《国务院关于进一步推进户籍制度改革的意见》正式发布，以“农业”和“非农业”区分户口性质的城乡二元户籍制度开始成为历史。

城乡二元户籍制度前后实行了六十多年，我，我们这一代人，就在其中载浮载沉，荣辱与共，几乎相伴一生。

我在这一制度实施的第22年，经由一次不太成功的高考，完成了多少农村子弟梦寐以求的户口迁移之旅。1979，就像一道平地忽然冒出的沟渠，一下子将我的生活分成两段。在沟的这边，我叫胡洪霞。跨过这条沟后，我叫胡洪侠。

接着说说“由霞变侠”？

好吧，话说一天晚上，胡洪霞看了一场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他本来就不喜欢自己名字中的“霞”字，嫌它笔划繁多，女里女气。听见别人唱“日落西山红霞飞”就不自在，听老师说吉鸿昌的老婆叫“胡红霞”更觉别扭。海岛女民兵才叫海霞啊。但是，这位英雄，《永不消逝的电波》里的英雄，他叫李侠。这个“侠”好啊，侠肠义胆，英雄气概。改名！从此告别“霞村落”，进入“侠江湖”。

他还专门写了电影观后感，老师给他这篇作文打了“甲+”！

1979年，他正式离开了人们都叫他“洪霞”的故乡。他的准考证上、入学通知上、户口迁移证上，非农业户口本上，名字一栏填的都是“胡洪侠”。

“胡洪侠”从此属于另一个江湖。

【此系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