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与深情【二】:为什么一说“旧”字,我们就觉得自己犯了错误?
【续上期】
“字成一派”写作计划本期轮到我写“旧”字,几番折腾我还是选择以《红楼梦》中宝黛之间的旧帕子故事开头。其实这并不是当初的构思。开始说要写”旧“字,我首先是心头一紧,觉得哪里似有不妥,但一时又不明所以。是心里哪根弦忽遭触碰而绷紧了吗?
应该是的。
儿时?对,儿时的生活画面呼啸而来。1970年代早期,华北平原运河西边七、八公里外的一个村子。村子很旧,房子很旧,红砖或青砖“挂面”的墙难得一见,多是土墙土院土屋顶。有裂缝的墙,需要用一截朽木顶住以防歪倒的墙,年年修年年补的“百衲墙”,东倒西歪的院墙,长满荒草的屋顶,随处都是。我在其中这样的一个院子里长大。现在想来,那个院子里,那几间屋子里,真称得上是无物不旧:大门是旧的,门洞里那块母亲用来挥舞棒槌砸平衣物的厚青石板是旧的,粗陶水缸和腌咸菜缸是旧的,推粪推柴推土坯的小推车是旧的,北屋正间占据最显要位置的方桌是旧的,高点的杌子是旧的,矮些的板凳是旧的,玻璃油灯是旧的,祭拜用的瓷碗是旧的,土炕沿上那一溜棱角早已磨圆的青砖是旧的,炕席是旧的,叠放被子的衣厨是旧的……。
但是,我们生活在新社会,我们的生活是新的。大喇叭传来的样板戏是新的,院墙上石灰刷写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标语是新的,屋内贴满四壁的报纸是新的,“最新指示”是新的,领袖像是新的,工农兵高举铁拳的宣传画是新的,大哥定期收到的《革命文艺》是新的,二哥借来的长篇小说《金光大道》是新的,我们到处追着看的电影《渡江侦察记》是新的,村里的批斗大会是新的,公社电影队串村放映的《新闻简报》是新的,专用于忆苦思甜的那碗难吃无比的饭是新的……。
我们在离不开、逃不出的这个旧村子里,过着崭新的新生活。在看得见的旧东西包围之中,我们要批判那些看不见的旧东西。比如,旧思想,旧风俗,旧道德,旧观念。对,我们要破“四旧”。我们打心眼里无比仇恨旧社会,我们要砸烂旧社会,因为它是万恶的,人吃人的,当牛做马的,暗无天日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吃不饱穿不暖的,“万户萧疏鬼唱歌”的。我们要兴无灭资,破旧立新,同一切旧的东西实行最彻底的决裂。我们唯恐自己的言行中有一丝旧文化的残余,每次写作文都要检讨自己是否已堕落成旧社会的残渣余孽。
我们在“新旧对比两重天”的时空中,形成了新与旧水火不容的价值观。旧是坏的,旧是错误的,旧是反动的,旧是落后的,而新才是好的,新才是对的,新才是进步的、革命的、理想的、光明的。那时只有一种“旧”是提倡的,叫做“旧恨”,所谓“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所以,竟然让我写“旧”字,这由不得我心头不发紧。这个字触及了儿时的“敏感地带”和“恐惧区域”。虽说儿时早已成旧时,可是“旧时之旧”,仍有“触底反弹”的力量。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