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乌拉圭画家萨巴特(Alfredo Sabat,1966- )
重贴公众号CopyMachine(已封)2020年1月9日文。
这篇小文谈论的不是博尔赫斯的诗集El Hacedor,也不是它的第一篇“El Hacedor”[1],而仅仅有关“El Hacedor”这个词的翻译,以及由此引发的一些想法。翻译博尔赫斯诗歌前后已有30年了,期间不断修订译稿并扩充到译完《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但直到2018年在为一部博尔赫斯对话集写译后记的时候,我才想到其实我要作的最大一个改动就是重译这个词。在博尔赫斯与诺曼·托马斯·迪·乔瓦尼[2]合译的《阿莱夫及其他故事1933-1969》[3]里“The Maker”这篇的注释中,博尔赫斯说“一位早先的译者担心'El hacedor’这个词,我的西班牙语标题,没有严格对应的英语。我只能告诉他'hacedor’是我自己对英语'maker’的翻译,像邓巴尔在他的'挽歌’('Lament’)中使用的那样。”博尔赫斯所说的邓巴尔是苏格兰诗人威廉·邓巴尔[4],他的“挽歌”即《诗人的挽歌》(Lament for the Makaris),英语“maker”对应于中古苏格兰语“makar”,意为“诗人(作诗的人)”,源自(直译)古希腊语ποιητής(创造者,制作者,写作者,诗人),而后者又是基于动词ποιέω(制造,创造,写作,发明……)。显然从古希腊语到中古苏格兰语再到英语,再到博尔赫斯西班牙语“hacedor”,以“创造,制作,写作”这一动作来界定所指的人这一点是一脉相承的,我的观点是这个动作是这些词语共同的内核。这个内核使得“hacedor”这个词(以及maker / makar / ποιητής)既容纳了“诗人”的涵意,又大大扩充了它的外延,令它囊括了人类所有创造性的职业(哪些职业,哪些人类行为是非创造性的呢?)。在汉语中有几个词可用来翻译“hacedor”。“诗人”是最先被我排除的,尽管此译并非错误,但它在字与词的构成上与前述的这个内核全然无关,在我看来它是一个约等于不翻译的“正确”翻译,因为如果仅需传达“诗人”这个意思的话,原文标题尽可使用“poeta”而不需要费心翻译英语的“maker”。何为诗人——我想这应该是“hacedor”这个词旨在呈现的东西吧——就好像,如果谜底是“诗人”,它就不应该出现在谜面上。我原先翻译“El hacedor”时用的是“创造者”这个词,同样并没有错,甚至比“诗人”更正确一点,现在弃用的理由是它带给我的印象约等于“造物主”,与“创造物”或“造物”相对,因此就有了强烈的神学色彩,一个强大,全能,终极,无上,荣耀,创生万物与人的存在,跟“El hacedor”以及博尔赫斯的全部写作中所说的诗人距离太远,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的。在博尔赫斯这里,我猜想,写作与做梦同义,是一件被幸与不幸的因果强加给他的赠礼,一份无限而不可让渡的财富,一种神秘和一个魔法,一个无可破解的宇宙布局的一部分,一场痛苦,偶然,虚妄,短暂,扭曲,希望与失望两者皆有的过程(“啊,多么无能!”[5],“我才艺的工具,惟有耻辱与痛苦”[6]),诗人是“用无常,用危险,用失败”[7],“把岁月的侮辱改造成 / 一曲音乐,一声细语和一个象征”[8],其来源是无可捉摸,仅仅“吹拂它属意的所在”的“灵感”[9],其形式是贫乏的“计算音节”[10]。因此我希望翻译这个词所用的汉字能够剔除宗教的崇高,骄傲,夸张意味,博尔赫斯绝不是在用“El hacedor”神化诗人与他自己。最终我采用的词是“作者”。在我的认识中,这是一个现代的词,简洁朴素,直接呈现语义——相比之下“创造者”是典型的“现代”汉语,用两个某种程度上可以互相取代的词“创”和“造”叠加以形成华丽装饰的效果,这种效果将它的意思稍稍遮蔽了一点——在“El hacedor”里为诗人写下明确无误的定义,同时(像我前面说过的那样),其包容的范畴远远不止是诗人,而是所有的行动者,发明者,写作者,构想者,制造者。“创造者”一词在人的身上渲染神性的光辉,“作者”一词将神降格至与人同一高度。在“戈莱姆”[11]中那个巨大的人型玩偶戈莱姆的“作者”犹大·莱翁[12]因失败(教不会它说话)而痛苦与恐惧,在最后一节里博尔赫斯暗示莱翁自己的“作者”上帝也有同样的无力之感;在“棋”[13]中可以读到套娃般的多重“作者”(棋子-棋手-上帝-“在上帝身后,又是什么上帝”);又如“Everything and Nothing”[14]中莎士比亚的“作者”上帝:“我也不是我;我梦见了世界就像你梦见了你的作品,我的莎士比亚,你是在我梦幻的形体之中,你像我一样,是众人也是无人”。上帝是世界的作者,与诗人是一首诗的作者并无不同。以更近于“作者”而非“创造者”的hacedor这一身份,一个或多个人格化的上帝被去神化了,奇怪的是在此观照下的世界忽然有了一点泛神论的意味(我们通过语源回溯的古希腊人看世界的眼光);与此同时一个可以说是专属于博尔赫斯的词,“读者”,几乎是自动地与它形成了基本的对应。这时我想到,或许博尔赫斯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破解宇宙布局的方法(在此低调地借用一下博尔赫斯的语汇,即使它并非博尔赫斯的理念,至少是来自我对博尔赫斯的阅读)。量子物理学试图用它的方法解释“万物之理”,我确认它对我毫无意义,因为不但无法理解,强行去理解它也无法让我得到丝毫的乐趣,因此我只能满足于下面这样的伪思路:这个方法就是把世界看成一个“作者-读者”的二元结构。万物皆有其作者,即使宇宙创生于无物,也可说无物即是其“作者”,而“读者”即是诞生于“作者”的存在,没有“作者”就没有“读者”,同样没有“读者”就没有“作者”,若有因而无果则因也不会有。意为“读者”的西班牙语和拉丁语lector——源自拉丁语动词lego,后者源自古希腊语λέγω(排列,收集,选择,言说,命名)——是接受作者之“作”并将其改变而化为己有的存在,而这些动作(即广义的“阅读”)本身同时也是一种创造,制作,写作。换句话说,“读者”同时也是“作者”,宇宙间没有一件事物不是既为“作者”又为“读者”。很难说这是博尔赫斯的宇宙观,但我仍可断言它是博尔赫斯式的——别忘了博尔赫斯直接发明了“宇宙(别的人把它叫做图书馆)……”[15]。由此再说回诗人既是“作者”而又是“读者”显得顺理成章甚至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诗也可以说是宇宙向人投射的一个幻象,同时也是人向宇宙投射的一个幻象。而博尔赫斯本人早已将自己视为读者,不止是因为“我把自己看成一个读者,其次是一个诗人,然后才是一个散文作家”[16],更因为“你是这些习作的读者而我是它的编写者这一情形是微不足道和偶然的”[17],作者/读者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们的分别并没有那么重要,而他们归根结底是一体:“那些沉湎于莎士比亚的热情读者难道不就是,真实地,莎士比亚?”[18]。在“圆型废墟”[19]中,主角,那个以梦造人的“作者”,事实上正是以他的写作(存在与做梦)在阅读他自己的“作者”,同时也为他的弟子即“读者”所阅读。多年来这个短篇重读了多少次,我已经可以直接跳过前几页铺垫加最后转折的完整情节,只需要末尾几行——他发现自己像梦中的弟子一样滔火而不死,从而领悟自己是另一个人梦中的作品——就可以品尝到这篇杰作之所以为杰作的精华所在:就是以一种惊人的方式,宣布无论作者与读者出现多少回,他们都只是诗与世界之中,同一个倏忽而无尽的幻影。由此可以理解“在'实际’语言和对话所由来的猜想性特隆ursprache[20]中并无名词:有无人称的动词……”[21],在特隆(博尔赫斯的星球上)“作者”与“读者”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动作——“作”与“读”——前面有关“读者”语源的时候已经说过,不妨把两者看作同一个动作的前后两段,或者仅仅是两种诠释的分别(或无分别)即可。总之,我将自己原译为“创造者”的“El Hacedor”改译成了“作者”,并引申出“作者/读者”的观点,最后将“作者/读者”抹掉。我不知道这些解读是否合乎博尔赫斯的本意,不过hacedor一词在博尔赫斯的诗中仅仅出现了两次(在其他文体中也极少出现),都是作为诗题,在《作者》和《秘数》[22]两部诗集里;我感觉博尔赫斯真正在意的,不是他为诗人和他自己找到的那些无关紧要而终将消失的名字,而是那份永不消失的(直到“他沉入最后的黑暗之际”[23]),“我是谁”[24]的困扰。
[1] 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Poesia Completa) 中这一篇及其他若干篇散文诗被删去。[2] Norman Thomas di Giovanni (1933-2017),意大利裔美国翻译家。[3] The Aleph & Other Stories,1970年。[4] William Dunbar (1459/1460-约1530)。[5] “Dreamtigers”(英语:“梦虎”),《作者》(El Hacedor,1960年)。[6] “诗人表白他的声名”(“El Poeta Declara Su Nombradía”),《作者》。[7] “Two English Poems”(英语:“两首英语诗”),《另一个,同一个》(El Otro, El Mismo,1964年)。[8] “诗艺”(“Arte Poética”),《作者》。[9] “另一个”(“El Otro”),《另一个,同一个》。[10] “短歌”(“Tankas”),《老虎的黄金》(El Oro de los Tigres,1972年)。[11] “El Golem”,《另一个,同一个》。[12] Judá León (约1520-1609),犹太教学者,哲学家。[15] “巴别图书馆”(“La biblioteca de Babel”),《歧路花园》(El Jardín de Senderos que se Bifurcan,1941年)。[16] “序言”(“Foreword”),《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1923-1967年诗选》(Jorge Luis Borges: Selected Poems 1923-1967,1971年)。[17] “致读到的人”(“A Quien Leyere”),《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Fervor de Buenos Aires,1923年)。[18]《对时间的新驳斥》(Nueva Refutación del Tiempo,1947年)。[19] “Las RuinasCirculares”,《歧路花园》。[21] “特隆,乌克巴尔,奥尔比斯·忒蒂乌斯”(“Tlön, Uqbar, Orbis Tertius”),《歧路花园》。[24] “阴影颂”(“Elogiode la Sombra”),《阴影颂》(1969年);“一个盲人”(“Un Ciego”),《深沉的玫瑰》(La Rosa Profunda,1975年)。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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