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齐桓公伐楚看春秋笔法
大家都知道,齐桓公是春秋首任霸主,其“尊王攘夷”之文治武功立下了不世功勋,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抹上了一道亮丽的色彩,时至今日尚为人津津乐道。
然而让人不解的是,圣人孟子曾在与齐宣王的对话中极力否认齐桓公的功绩,说“仲尼之徒无道齐桓晋文之事者”,言语中自是对齐桓公和晋文公的霸业不屑一顾。
难道齐桓晋文称霸事迹是假的?要不怎么会在大儒眼中这么不堪呢?
其实不然,正因齐桓公与晋文公的事迹千真万确地存在着,故而成了大儒眼前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只好刻意回避。原因很简单,在孔孟眼里,齐桓公也好晋文公也罢,所做的事只是霸业而非王业,不是儒家心目中的王道仁政。
王业与霸业最大的区别的就在于“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用枪炮开路推销普世价值的那只是强大的霸主,真正的王者只须身体力行以德治国,然后轻挥仁义大旗,自是万国来朝,人间顿成王道乐土。(当然,下三滥手段除外,泼妇骂街除外)
孔子晚年曾亲自修订了鲁史《春秋》,该书与《诗经》《尚书》《三礼》《易经》一起合成了中国士大夫必读之“五经”。
《春秋》以“春秋笔法”而闻名。所谓“春秋笔法”,简言之,就是将褒贬爱憎寓于曲折的文字中,实现微言大义垂教后世之目的,亦即司马迁称赞的“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
但因《春秋》言语太过简略,故很难准确理解其意义,把握其实质,久之使人望而却步。也正因如此,后来就有了《左传》《公羊传》和《谷梁传》“三传”,从不同角度来阐释春秋。其中《左传》侧重史实叙述,《公羊》与《谷梁》侧重文义阐发。
而齐桓晋文之事迹则多半出自《春秋》三传特别是《左传》中。
以前老树所写的齐桓公称霸故事,材料主要来源于《左传》。但在本文中,我将立足《公羊》和《谷梁》,看看“春秋笔法”到底神奇在何处。
选取的时间点为公元前656年,也就是鲁僖公4年,齐桓公30年。
此时的齐桓公已在江湖中做大哥很多年,而且就在这年,齐桓公将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讨伐南方大国楚国。
事情的起因经过与结果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了,在此只作简略叙述:宠妃蔡姬在乘船中故意戏弄齐桓公,使他落水出了洋相,齐桓公一怒之下将蔡姬赶回娘家蔡国,且并无休书。想不到蔡国却很快将蔡姬嫁给了楚国人。齐桓公怒而讨伐蔡国,顺便讨伐楚国。蔡国不经打,楚国没打起来,结果是齐楚双方结了个盟了事,史称“召陵之盟”。
我们来看孔子如何叙述齐桓公伐楚,摘取相关《春秋》经文:
上述就是此年《春秋》经文之大部,与齐桓公伐楚无直接关系的4条经文略去。
接下来再把中华书局的白话文翻译录于下面:
读者诸君,你把上面文言文与白话文看上几遍,请问能否清楚地看出齐桓公伐楚的整个史实?恐怕很难,最多只能看出一个大概轮廓而已。我们现在所了解的史实主要是根据《左传》及《史记》。孔子老先生对于史实本身并无多少兴趣,他在意的是用“述而不作”的文字来评价事件,褒贬人物,以期垂教后世。
那么孔子是如何通过文字实现其教化目的的呢?此时《公羊传》与《谷梁传》就承载起了准确的文本解读功能。
第一句经文:
《公羊》:“溃”者何?下叛上也。国曰“溃”,邑曰“叛”。其言“次于陉”何?有俟也,孰俟?俟屈完也。
翻译:为什么经文要说蔡“溃”呢?溃的意思是下叛上。如果是国家发生下叛上的情况就叫“溃”,如果是城邑发生下叛上的情况就叫“叛”。经文为什么说“次于陉”(驻扎在陉)呢?是有所等待,那么是等谁呢?等一个叫屈完的人。
公羊先生给我们把孔子的第一句经文加了这些解释。但事实上,公羊先生似乎只解答了一个疑问,那就是,齐桓公把蔡国击溃后为什么还要把军队驻扎在陉地而没有乘胜进军楚国?是为了等一个叫屈完的人。
问题来了,堂堂八国联军驻扎在陉地按兵不动,就为了等一个叫屈完的人,这样写又有什么名堂呢?公羊先生并无解答。也就是说,解释《春秋》的《公羊传》在某些问题上并没有彻底解释清楚。
这时候“注”就发挥了强大的作用。东汉有个叫何休的人专门为《公羊传》作注。何休这个人很有意思,据说他不善言辞,然思维敏捷,文才过人。何休先生注解道:齐桓公之所以没有继续进兵攻打楚国,是为了让楚国在见识八国联军的威力后心生惧怕,派一个叫屈完的人来求和结盟。这样,齐桓公兵不血刃就能让强大的蛮夷国楚国降服,从而“以文德优柔服之”。
于是在公羊先生与何休先生的默契合作下,我们对于鲁僖公4年的第一句经文就由粗及细,由浅入深,有了比较深入的理解,明白了孔子为什么要在“遂伐楚”后再加上“次于陉”的用意所在。
孔子虽说也对齐桓晋文之事不以为然,然而他却深深懂得一分为二之理:就算你是个十恶不赦之人,做了一件好事,也要赞美你,何况是齐桓公;就算你是个品德十分高尚的君子,只要有一件事做错了,也就毫不留情地予以贬斥。这方面的例子在《春秋》中比比皆是。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春秋笔法”吧。
第二句经文:
《公羊》先自问自答:这个屈完是谁呢?是楚国的大夫。又问:既然是楚国大夫,那么就是楚王派来的使者,可经文为什么不称他为“使”呢?是为了尊重屈完,抬高屈完,以与齐桓公平起平坐!
试想,假如经文中这么写:
问题就来了:齐桓公堂堂诸侯国君,中原霸主,楚国只是南方一个蛮夷之国,虽僭称王,却根本没资格与齐桓公平起平坐,而且楚又只派了一个大夫来与齐桓公会谈,这是把齐桓公当成了什么人呢?所以按公羊之意,经文之所以这么写就是要借抬高屈完来避免羞辱齐桓公。其实按《谷梁》意,楚国根本没有大夫,屈完连个大夫都算不上,而且所谓“召陵之盟”完全是被屈完牵着鼻子走的。
难堪啊!这么难堪的一个事件,我们的孔圣人只用了“楚屈完来盟于师”区区几字就解了围,而且意犹未尽,又用“盟于召陵”四字来了个狗尾续貂。这么一次毫无实质内容的会盟竟然用了两个“盟”字,这可一点都不符合孔老先生惜墨如金的风格啊!对此公羊解释道“喜服楚也”,意思是孔子对于齐桓公能让楚国服从是欢喜万分,忍不住“盟于师”后再“盟于召陵”,用了两个“盟”字。
楚国是当时最大的蛮夷国,霸主的职责是“尊王攘夷”,可见让楚国屈服是齐桓公达到了“攘夷”目的。也可看出,当时的周天子是何等的无力,中原国家是何等的衰败,竟然看着楚国坐大称王,好不容易出了个齐桓公,又并没有把楚国真正打败,只草草签了个并无实质意义的盟约了事。
但就算这样却已经让孔子欣喜万分了!
第三句经文:
执,逮捕之意。袁涛涂,人名,陈国大夫,《左传》作辕涛涂,袁辕通假。
“齐人”是谁?齐桓公。那么孔子为何把齐桓公称作无名无姓的“齐人”?这岂不是看不起齐桓公吗?事实上还真是,称“齐人”就是贬低齐桓公。
为何要贬低齐桓公?因为齐桓公不能抓袁涛涂而硬抓了这个人。为何不能抓这个人?当时齐桓公远在楚国,而袁涛涂是陈国大夫,也就是说,一个齐国人不远千里来到楚国,跨省抓捕了一个陈国人,这叫什么事?
可见跨省抓捕这事早在春秋时期就为人所不耻了,现在的主其事者当为此而汗颜!
为何要抓袁涛涂这个人?公羊说,陈国大夫袁涛涂劝齐桓公早日取道东海班师,顺便把东夷诸国(主要是吴国)压服了。齐桓公听从袁涛涂的话,果真取道东海回师,结果大军却陷入了沼泽地中。齐桓公一怒之下就把袁涛涂抓了。
《左传》与此稍异,然大意则同,不赘述。
《谷梁》则一针见血地指出:
意思是:所谓“齐人”就是指齐桓公,经文之所以用“齐人”来称呼他,是因为在这件事上众人纷纷指责和排斥齐桓公,认为他跨省抓捕是不合正道的。
你看,刚刚还赞美过齐桓公,马上就变脸指斥起齐桓公来。人啊,不要以为你有些事情天知地知,做了就做了,须知雁过尚留声,人在做,天岂不在看?
第四句经文:
此处的“公”是指鲁僖公,因为《春秋》是基于鲁国的历史。鲁僖公从正月会合齐桓公伐楚,直到八月才回国,说明这次讨伐行动时间之长。国不可一日无主,鲁君外出这么长时间久久不回国,古代又不像现在可以打个电话发个短信报个平安,这让鲁国上下是何等的忧心忡忡?幸好鲁君最终回国并告祭祖庙:孩儿平安回家了!孔子如此写,忧国忧君忧民之心跃然纸上!
还有,我们已经知道,齐桓公这次名为讨伐楚国的行动最终却没有成功,只是签了个盟约了事。然而孔子为什么要写“伐楚”呢?因为楚国对这纸盟约可是毫不放在心上,第二年就伸出侵略魔爪,把一个叫“弦”的小国灭了,以后更是源源不断侵略这国灭亡那国,不仁不义之事干了不少。孔子是充分看清了楚国的蛮夷本性,齐桓公虽然并无实质上的讨伐楚国行为,然而这并不妨碍孔子把此次行动看作是齐桓公的“替天行道”。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以孔子为代表的中原士大夫们的“意淫”也不为过。
一褒一贬,一喜一忧,既是史记,又是圣经,于细微处见精神,从大义中知王道。一章《僖公四年》能让我们看出这么多东西来,“春秋笔法”真是名不虚传!(完)
题图及文中书法作品均由残疾书法家笔耕友情提供,深表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