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往事(肖寿杰)| 教师随笔
立冬时节,我与几个朋友乘车外出。走着走着,突然被一片麦田吸引住了。
刚好下过一夜小雨,偶尔从麦苗间裸露出的土湿润润的,黑黝黝的,倒更衬出了麦苗的鲜绿。麦苗已经高过了田埂,迎着风,油油地起伏着,翠绿色里还带一点朦胧的鹅黄,绿得娇嫩,绿得清新。远远看去,翠绿的叶子没过了地皮,连成一片,恰似被风吹皱的一湖浅浅的碧波。
车的颠簸,助推了野外的波浪感。
路两边是高大的白杨树,大多有碗口粗,密密地排成两排。硕大的叶片依然翠绿得可爱,迎着风哗啦啦地摇摆着。村头的篱笆里,零星地种着几沟大葱、几丛萝卜和芥菜疙瘩;还有几小块地里种着白菜,菜心开始卷起,碧绿的叶片昂扬地张开怀抱,一派精神十足的样子。
“这应该是种来自己吃的。”专注地望向车窗外,朋友挑起了话题。
“这样吃着放心。要不现在都种大棚菜了,谁还愿意费这工夫,又换不了几个钱。”
“没想到麦苗已经这么高了!”
“这时候的麦地真好看!”
我已经多年没见过这个景致了。
田野,家乡,乡亲,父亲……麦田里的一幕幕的往事,齐涌脑际。
在我老家,一般是麦子和玉米套种轮作。夏天收麦子前种玉米,秋天收玉米后种麦子。周而复始的轮作里,有两个节点最忙:“三麦不如一秋长,三秋不如一麦忙。”
秋耕秋种,前前后后忙活一个多月。掰玉米棒子,割玉米秸,刨玉米茬子,散粪施肥,成片的大田统一时间耕作。地耕完后再打垄,耙地,再排队等拖拉机播麦种。拖拉机开到地头了,哪家的活干不完,耽误了整片地的耕种进展,常常引来“他们一家人干活就跟蛆爬,光吃饭中用”之类的数落,谁也丢不起人。对每家人来说,那都是拼劲、耐力与尊严的赛跑。
而收麦子时的忙乱与紧张,毫无理由,也不由分说。
麦熟一晌。芒种时节,天气晴好,气温也高,头一天看着是绿色的麦穗,第二天成片的地里就显现出黄澄澄的颜色。只要天气晴好,隔不了三五天,麦芒露出白色,成片的麦地看上去白得晃眼,意味着麦子熟了,抢收的时节到了。若不抢收,麦子要炸芒了,麦粒掉一地,那要减收了。再说不定,当空里一声闷雷,瞬间风雨交加,夹带着冰雹,麦子倒一片,麦粒掉一地,一年的收成被毁得不成样子。割完麦子,运到场院里,梳麦秸,晒麦穗,排队等脱粒机,打场(脱粒),扬场,晒麦粒。如果逢上阴雨天,麦子没晒干,就会发霉,甚至发芽,这一年的收成照样要泡汤。麦子晒干装袋,运回家,放进粮仓,一季的收成算是自己的了,这心才算真正放进肚子里。
收麦子时的紧张滋味,谁也顾不得体会,也不能叫苦。新麦子收完,大街上传来悠扬而嘹亮的叫卖声:“换——油——条——来——”。长长的尾音把孩子们的眼神拉得好长好长。背袋子的,端簸箕的,手里举个破瓢的,盛了新晒好的麦子,来换油条吃。仿佛一时间,一家之主慷慨了不少,换几斤油条给全家人打打牙祭,犒劳一下麦收时劳累忙碌的自己。
一次,姑和姑夫来我家小住了两天,父亲领着姑夫到盛粮食的房子里,指着从地面一直码到房顶的麦子包,满脸放光:“嗨,姐夫啊,今年收的麦子吃不了了。” 家里从那年开始过起了一天三顿顿顿吃馒头的日子。每天早上起床时,母亲早已准备好了饭菜。白胖胖的大馒头热腾腾地摆在桌子上,有一股烫嘴的香气。
等收了玉米再准备种麦子的时节,“东方红”拖拉机就成了一道宏大的景观。庞大的机身,链轨车的别样装配,车后七个大铧犁,三下五除二就把一整片地耕完了。大人孩子争相到地头看热闹。
然而,大伙儿兴奋之余,又都怕伙墒和劈墒延到自家地里。伙墒,就是等耕地机车返回时,对着起犁的地方回耕一趟,致使居中的地面土壤堆积,得需要把土往两边扒。劈墒,是最后一犁把土朝相反的方向分开了。那得把两边的土往中间扒拉,费劲更大。更让人心疼的是,提前施好的肥料,被扬到了旁边的地里。除了整地费工夫,还往往被人嘲笑,成了受欺负的标志。
有一年,拖拉机开到地头时,已是下午四点多了。第一犁,没有从地中间开始耕,大家纷纷议论:“唉呀呀,这回伙墒在文瑜家地里,肯定得有劈墒。”
父亲站在地头上,有人建议:“叔,跟司机说一下,犁得慢一些,劈墒会小得多。”父亲沮丧着脸,没有说话。最后一犁,眼见得机车并没有减速,车后的七个大铁犁把土块哗哗地翻了个底朝天,向旁边甩开去,我家的地被从正中间分开了一条大沟,惨凄凄地亮出了一条大劈墒。地头的人纷纷离去,有说有笑,只留下父亲站在地头发呆。
月亮升上来了,孤零零地挂在东边的天上,地头草丛里渐渐响起了蟋蟀的叫声。
家家都很顺利地打好了畦垄,准备种麦子时,父亲和姐姐还在费力地平整麦畦子。姐姐累坏了,又气又急,边干活边抱怨:“凭什么把劈墒延到咱家来?”
“延到谁家好受,多干点活就是了。”父亲制止了姐姐的牢骚。
父亲和姐姐多买了一袋子化肥,费了三天时间,才把地中间的那个大麦畦整平。看上去明显地比两边的麦畦子矮了一层。
有一年种麦子时,我鼓动父亲用新品种:“爷,‘昌乐5号’才800斤,灌浆时容易出现倒伏。新品种都过1000斤了,多产200斤,能干多少事呀!今年咱换矮杆大穗高产品种吧!”
父亲犹豫了一下,竟然同意了我的想法。
新品种种下去了,一个冬天没见多么出色。看苗情反倒不如邻居种的昌乐5号更茂盛。
父亲有点担心:“不会有问题吧?是不是不适合在咱这儿种啊?”
“应该能行,要不,县种子站怎么会卖呢?”
忐忑了一个冬天,直到第二年开春,麦苗也还是没见多大起色,我也跟着担心起来。要是减产了,那罪过可就大了,毕竟全家吃白面的生活全靠那三亩麦地呀。
有一天我刚进家门,父亲就笑脸相迎地说:
“哎,这回还真看出新品种的好了!”
“怎么了?”
“我领着你去地里看看。”
眼见得麦苗绿得黑澄澄的一片,把地皮盖了个严严实实!
那年家里麦子的亩产到了1100斤。秋天种麦子时,父亲还是让我去买新品种。村里好多人家也跟着换了新品种。人们每每在父亲面前称赞说:“还是你家老二读书见识多,大家伙也跟着受益了。”
一连好多天,父亲脸上都挂着笑模样。
我考上大学那年,地里的活全压在了父亲一个人身上。临开学前,我和父亲把农家肥全运到地头上。我们用小推车连运了三天。父亲很感动,高兴得对母亲夸我:“没想到老二还真中,快顶得上我了。”
国庆节放假,我着急赶回家,想看看秋耕秋种到什么程度了。一进门,发现父亲得了半身不遂,躺在床上。
母亲满脸忧伤地说:“你开学后没几天,你爷就累病了,怕你担心,也没告诉你。”
“那家里的地怎么种的?”
“找邻居帮忙打理的,麦子已经种上了。”
我跑到地头上去看,麦苗长出来了,迎着风,纤纤细细地,浅绿中露着嫩黄色。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眼前麦地清新的色彩,再一次勾起了我对父亲的思念。他在麦地里种下的是坚忍,也种下了全家的生活,满含着幸福而真诚的期盼。(肖寿杰,山东省潍坊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