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期B/匡燮散文连载《我的起源》30《我的伊甸园》下/轩诚清读

上期结尾:
石榴树向北,是两棵枣树,一棵高大,一棵矮些,高的那棵,又直,粗得房檩似的,比东邻的房脊还要高,一树浓密的枝条,就是团飘不走的绿云。小的那棵也有人腿一样粗,枝条被那棵大树罩着,像个小兄弟。盛暑天,我家的牛就拴在这棵矮枣树上歇凉。牛缰绳把树磨破了一圈皮。爷爷说,人怕没脸,树怕没皮,这棵枣树长不高大,就是皮被磨破了的缘故。所以,我从小就知道,树皮磨破的地方,得用泥糊起来,慢慢就会长出新皮来。这棵枣树因为要拴牛,就没办法了。枣树再往北,就到了墙根脚,那是道石砌的坎,横在地上,上下石缝里生着杂草,如果要圈园盖房,石根脚上就是院墙。根脚外,还有一大片空地,也是我家的。靠石根脚的地方,还有棵枣树,因土质不好,枣树叶子发黄,总也长不旺,树梢上有干枯的枝,像铁棍似的,喜鹊、白脖鸦飞过来落在干枝上,长尾巴一翘一翘,倒很是生动起来。在这片空地中间,当初哥哥出外学打铁以前,曾经从别处移来一棵桃树,正开花,十分鲜艳,哥哥在桃树下浇了许多水,用土围起来,但风一吹,那一树桃花却纷纷飘落,一瓣一瓣的雪花一样,桃树下很快就落了一层。可能是移栽迟了,这棵树终于没有活,生命在最灿烂时消失,真像哥哥的夭亡一样。后来便想,这树桃花,是有关哥哥的谶语了吧。
《我与世界》第一部
《我的起源》之“童年天籁”一
我的伊甸园(下)
桃树死后,我还陆续在这地方移来过几次杏树和桃树,小树苗和蒿草一样高,却是不小心都被别人家的羊或牛吃掉了。再后来,我忘了从哪里得了些蜀葵种籽,种下去,很快就长了起来,细长的嫩杆,一杆的绿叶对生着,顶上开一串粉红的喇叭形鲜花。冬枯春发,年年都长,都开一串粉红的喇叭花,绕着原来栽桃树的地方,像怀念哥哥的一圈花环。直到我离开故乡。除了我种的这些蜀葵,爷爷还在石榴树旁的空地上种洋姜和银条,这两样东西都是蔬菜类,叶杆高高的有些像蜀葵,吃的是它地下的根。洋姜的样子和姜一模一样,只没有辣味。银条顾名思义,一条条细长细长,银子一样的颜色,调成凉菜,脆生生的很好吃。这两样东西和蜀葵都是多年生,种一次就行了,尤其是银条,能像竹根在地下会自己走,种一小片,便越印越多。但它们的花很小,白颜色,不起眼。
从栽桃树的地方,再往北,就到二爷家的空窑院边了,窑院边上又是一棵杏树,枝条扑棱棱无拘无束,压着地面,简直就是一堆绿色硕大的丘。离这棵杏树不远,窑坡口还有棵枣树压在坡道上,枝叶又拼命向上长,像个驼背的人要努力站直一样。我和母亲经常在这个空窑院的磨坊里磨面,站在窑门口,一抬头就看见了我家这棵杏树的青枝绿叶。不知哪一年下暴雨,土崖崩塌,杏树的根一半都露在了半空中,只见两条粗根蟒蛇般垂下来,直扎进两丈多深的崖下的土里去,显得那样的坚定和无畏。许多年来,每一忆及,便觉得这情景是个寓言,但寓意着什么呢?至今也未曾想得明白。
这便是我家的园了。两棵杏树,一棵石榴树和四颗枣树,蜀葵,洋姜和银条,还有那一树死了的桃花。

这园子,冬天是空寂的,所有的树木落了叶,剩下光秃秃的枝,失去了生机。交缠如藤的石榴树,像两根冻僵的蛇。又密又硬的枣树枝,生着满枝的尖刺,冰冷冰冷,刺破着白日的日色和夜晚的月光。牛也牵回牛棚喂了,鸟也很少在树上落了。偶尔一只喜鹊飞过来,刚停在干枣枝上,风便把它满身的羽毛吹得一掀一掀的乱,忽一下就又飞走了。除了爷爷将盖红薯窖的包谷杆揭开,用绳和笼吊我下去拾红薯外,便很少有人到园里来了。
但是,九九杏花开,春风才一起,园里的那两树杏花就先开了,一夜间,开得如火如荼,比下了大雪的情景还壮观。杏花的花季与柳色与迎春花几乎同期,是第一道春令,让人格外振奋。
数年前一次早春,李娜君约我与妻到郊野看杏花,那是一道荒沟,有炊烟升起,沟畔一带杏花正开,花枝饱满得如同绒线条一般,我当即吟成绝句一首:“沟头杏林傍人家,半似雪花半似霞。未及春风传媒讯,早有蜂蝶乱入花。”不过,我家的园里,当年因我年龄小,只记得杏花盛开之状,却不曾记得有蜂蝶乱飞情景。蜂蝶乱花那是要到开枣花的时候了。枣树开花时,石榴花也开了,喇叭状的石榴花,每一朵都如同擎出的一只酒杯,酒光潋滟,忽地被太阳点燃了,焰焰的蒸腾着一树火苗儿。枣花要安静多了,米粒大的一片金黄,密密麻麻的藏在嫩绿的枣叶下,叶遮花,花簇叶的一窝蜂似的,涨满起来,于是,真的蜜蜂,细腰的麻蜂,还有蝴蝶和蝇虫,一起赶来,将一树的枣花团团围住,钻进钻出,忙作一团,也响作一团,便满满的一树枣花纷纷下落,花香四散,再也分不清哪是落花,哪是蜂蝶,哪是花落有声,哪是四散花香了。这是园子里最热闹的季节。我们村到处都是枣树,人从树下过,一头一身的都是枣花,真可谓“籁籁衣巾落枣花”了。
花事繁忙,农事也繁忙,正是春耕大忙时节,红薯芽也该种了,我家的牛又牵回到园里来喂了,又拴到那棵枣树上了,牛身上也长牛虱了,一个硬壳的小圆虫,死死的扒在牛身上吸牛的血。还有牛虻,本来是在枣花丛里和蜂群一起嗡嗡作响的,见牛拴到了枣树下,忽地飞过来,将尖嘴一下扎进了厚厚的牛皮里。据说牛眼大,看小孩也是大人,所以,牛受人驯服,供人差役。而我家的这头黄牛却偏不这样,时常欺负我,比如我到槽上给它添草料,它会一扬头,不许我靠近。有一次,它拴在园前边的牛场的石头上,我从一旁过,它一下就把我顶倒了。我坐在地上大哭,是爷爷赶过来,喝住它,才把我拉了起来。但如今它身上生了牛虱,飞来了牛虻,便对我温和起来。我一走近,它就看着我,等着我给牠赶走牛虻,捉它身上的虱子。或卧或站,一动不动,显出十分舒服的样子。有时候,还会将头回过来,用正倒沫的嘴碰碰我的后背或胳膊,向我表示友好。我也便感到了这时候的人和畜是一对很好的朋友呢。
这或者就是春天的感动吧。

然而,那时候,我真正在意的还不是园里的这些花,而是花后结的果。首先是杏树上的杏。红薯窑旁边那树杏叫“关爷脸”,成熟时,一边青,一边红,味道酸甜,核是苦的,吃完就撂了。园北头那树杏是巴旦杏,成熟时是黄的,味纯甜,核也是甜的,吃完杏,又把核砸来吃。巴旦杏麦子上场就熟了,这棵树大,结得又繁,我还在麦天里到外村去卖过,用杏换小麦。“关爷脸”杏是麦罢才熟,结得稀,一半枝叶又伸在了二爷家的院子里,显得很稀罕。我小时候喜欢爬树,再高再粗的树都能爬上去,村里人都说我是爬树虫。这叫法有些贬意,和打瓜皮差不多,爬树虫的孩子都是些不好好读书上学,一味调皮玩耍的孩子。只要妈妈听谁说我爬树了,回家准挨打。可是我爬上“关爷脸”杏树,两脚瞪住软软的枝,探出身子摘杏时,即是妈妈碰到了,也不打,还在树下说:“你看那个多大”。不知道为什么,这棵“关爷脸”杏树让我印象极深,深刻到进入了我的潜意识。妈妈会圆梦,她说梦是反做的,做梦哭,就是笑,做梦挨打,就是有贵人相助,做梦杏(即高兴),必是有不高兴的事要发生,若是青杏,那就更不好。我便经常梦见这棵“关爷树”杏,一边青,一边红,稀稀拉拉的挂在树枝上。若妈妈在身旁,我就会问这梦好不好?妈妈问,你吃了没有?我说没吃。她说不吃不要紧。妈妈去世后,还是经常做这样的梦,有时候是一树的青杏未熟,每当这时,便起了一种忧心,又要有什么倒霉的事发生了么?这样的梦几乎困扰了我的大半生。
我也很关注园里的那些枣树。四棵中,只有空窑院坡口的那棵弯枣树,结的是马牙枣,甜。其余三棵是园枣,一个品种。但石墙根脚边的那棵,地下有石头,缺水,虽说长的不旺,结的枣却也甜。
七月边儿,枣红圈儿,八月十五晒半干儿。可是枣在成熟季节,往往有连阴雨,枣见不到太阳,一是落得多,再是经雨坏的也多,这样以来,晒干后,也就所剩不多了。一般情况下,干枣是度春荒用的,但是有一年,枣没成,干枣只装了一瓦罐,全家都不舍得吃,放在我和爷爷住的小屋里。那年从秋天起,我们乡间孩子中流行了一种传染病,爷爷说这种病叫“瘟痧”,村子里死了不少孩子,不住有人从岭上下来说:“那麦地里又撂了一个。”我也得了这种病。是下午低烧,一直治不好,一天到晚像瘟鸡似的没有精神。但我不知道这种病的利害,更不知全家人如何的为我担心,听到岭上撂了死娃子,也不联想到自己,一味没精打采的只管天天在床上躺着。后来,爷爷得了一个偏方,用一大碗清油拌红糖,让我喝下。很难喝的。自此以后,直到我上了初中,还是不能吃油,饭菜里的油多了,闻着就恶心。但病却慢慢地好了。病着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吃,病好了又饿得慌。已是春天,青黄不接,哪来吃的呢?爷爷便每天从瓦罐里抓一把干枣给我吃,直到接住了新麦。枣于我原来还是有这样的救命之恩。
这件事大概是发生在解放以前吧。
至于那棵石榴树,记得的却不是石榴,依旧是那藤一样交缠的树杆,一丛蓬勃生机的绿叶,尤其那一树火一样的石榴花,至今还盛开在我的心里。
二零一三年三月二十一日上午於悟道轩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