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之后（三）

      这是个记忆会涌进你脑海的夏天。

      在孩子们等待高考录取通知书的这些日子里，很多关于高考之后的故事，都纷纷涌上来。

      在我们那个年龄，在我们那个山村，很多家庭的孩子参加高考的权力都是自己跟大人们努力争取来的。因为，很多家庭的情况是不允许他们能完整读完高中的。上学的时候就不说了，放假的日子，各人都在尽自己最大努力帮家里干活，减轻家里的负担。高考之后，那就更不用说了，已经意味着家里人给你尽完了供养义务，无论男娃女娃，都得去干活挣钱了。

      我的许多同学，高考最后一科考完之后，走出高考就互相约着去找活儿干：女生一般多去餐馆给人家端盘子、洗碗；男生多是找体力活儿。——那时候还没有超市大商场，如果有，估计男生还可以去做搬运工，女生还可以做收银员、导购员。

      我的一个本家哥，我读初中的时候他读高中。每年寒暑假，从来没见过他的面。包括周日一天假，也没有看到过他的影子。

      他家里的情况很糟糕，母亲一个人拉扯着四个孩子。就他最小，还可以免免强强上学，其他的哥姐，早都帮家里干活顶劳力了。

      有一次都过年三十了，人家家里都在贴春联，他才急急地回家来。原来，他给自己找了个在余下电厂砸煤、运煤的活儿。

      我们看到的一车车火车运来的煤，就是靠着他们这样的人把大块儿砸烂，再弄到运煤车上送过去的。那活儿脏不说，累的简直要死。别看我们看到的他穿着干净的衣服，其实他们把劳动时候的脏衣服都换了，装在一个袋子里寄存在别人那里。——全身上下黑成煤疙瘩了，只有牙齿是白的。每天忙完，洗澡都费好多水才能冲干净，尤其是耳朵窟窿里的煤渣，得抠半天。

      有一次我问本家大妈，她叹着气说，“你哥苦啊，也懂事的很。他平时给自己找了两样活儿：人家有煤的时候砸煤运煤，没煤的时候在涝河滩砸石子儿。”

      他高中、大学的学费、生活费，都是靠着他的双手“砸出来的”。我见过他的手，饶是带着白线手套，比村里整天干农活的人皮肤还粗茧子还厚。我猜想，正是这些老茧子，让他在能坐下来捏着笔学习的时候，才更有力更用功更发奋吧。

      我读二中的时候，他高三复习。有个女生整天缠着他，我就很不理解：他家里的情况这么糟糕，这个女生难道就不嫌弃不怕受拖累？渐渐的，我明白了：这个女生真有主见，那时候就认定他这样能吃苦的人可靠，值得托付一生！

      后来呢，他们大学毕业后，她就真成了我的嫂子。

      我高四那一年，有个同桌。女孩儿，个子低低的，小巧玲珑；剪发头，相貌有点丑但长相又有点赖。她学习很好，脑子反应简直太快了。我对她的印象深刻，就是因为她丑而又有点赖，反应快。

      那年冬天，天冷得太厉害了：我们吃完饭洗后拿在手里的洋瓷碗，很快就冻在一块儿了，掰都掰不开。我们早饭后坐在教室里，就像坐在冰窖里，不停地跺脚取暖，大家嘴里纷纷喊冷。

      我说，“这会儿要不冷的最好办法，就是突然想起来自己把碗忘饭堂了。”周围人觉得我这话简直莫名其妙，都纷纷互相看看，满脸疑惑。

      我同桌哈哈哈一笑，“你的意思跑过去十分钟取碗，再跑十分钟回来。——运动生热！”

       她这么一解释，周围同学才明白过来我的意思。

      其实我跟她只当了一学期同桌，那时候她已经补习了两年了。

      有一天，她很郑重其事地跟我说：“同桌，你肯定能考上！”

      高考这事情，谁都想考上考好。可是 没考之前，谁也不敢打这保证。我就很不解地看着她，不清楚她什么意思。也许是作为同桌之间的良好祝愿吧，就像我希望她也能考上一样。

      那一天她特别认真，“真的，我说的是真的。”她很肯定地点点头，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因为，所有跟我当过同桌的都考上了，——哪怕就是当了一天同桌的，都不例外！”

      她还掰着手指头给我列举了跟他同过桌考上了的人名字。

      我听了，静静地坐了很久。心里既有感谢她的祝福，又有自己很可能考上的窃喜。我那时候真是太幼稚，只想着自己，全然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那一丝一闪而过的失落。

      如她所言，那一年我历经了数学重考的风波，最终以高出录取线2分的成绩考走了。而她，听说高考之后就跟同学在县城一家餐馆打工，公布分数的时候一起去看分数。

      其实她家里的情况很好，哥姐不但都有工作，而且单位也还都不错。我们住学校大通铺宿舍的时候，她就住在哥哥单位的房子里。起码，吃穿不愁，也不会挨饿。

      她出来找活儿，纯粹是觉得自己应该独立，不愿意成为家里的“花瓶”。

      那次看了成绩之后，她继续去餐馆打工，一直到九月份开学，她又走进了复习大军。——她很要强，梦想实现不了绝不罢休。

      我上大学后，还几次写信鼓励她。其实她平时学的真的很好，模拟考试成绩一直很好，但一到高考就发挥失常。我猜测，应该是心理因素影响太大了，复习几年之后，人心里都有了阴影。

      她复习的那一年，跟她跟我同桌的时候一样：很用功，很出色。我们都觉得她今年绝对没有问题，我们还打算等她考上之后一起庆贺呢。

      高考之后，她还是跟同学去餐馆打工。公布成绩那一天，跟她一起去看成绩的有四五个同村好友，去的时候大家都既紧张又兴奋，路上话都不多，心里都忐忑不安。

      看了成绩之后，跟她一起来的人怎么都找不到她了。最后，大家都以为她考的成绩好，自己先跑回家了，也就各回各的家。

      第二天，有同学告诉我，我同桌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一个小房子里，煤气中毒了。人家发现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跟这几天一样的火红太阳天气，但我的心里却一下子成了阴云密布风雨雨来的乌黑一片。

      听说，她家里人痛苦至极：最小的最疼爱的，就是考不上也完全可以啥都不用愁的，却给你来了这一下。爱到最深成了“恨”，“恨”她绝情，恨她幼稚，恨她不考虑家人。骂她是个没良心的东西，一点也不体谅家里人啥感受。

      有些压力，外人看起来不大，自己最清楚，尤其是像高考这样来自自己心里的压力。只有走过高考的人，才能懂得：当你为了这个梦想不停地努力，但总是收获失望的时候，压力里面夹杂了许多东西，就像一个生锈的铁疙瘩，谁也看不透里面凝结得多么紧。

      我常常跟朋友们说，你注意一下周围人，尽管十多年三十多年过去了，参加过高考的人和没参加过高考的人明显不同：思维方式不同，处事方式也不同。——这就叫人生经历。

（作者简介:陈启,陕西西安人。乒乓球初级爱好者，写作初级爱好者。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语文专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