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治先生:廢孔爲亡國之兆論

​(本文敬錄於《唐文治文集》第二冊,頁七六四至頁七七四。本文作於辛未年,即民國二十年,一九三一年,原載《茹經堂文集》三編卷一。 鄧先生釋讀:(唐)先生《年譜》辛未六十七歲條九月交代本文立意云:「東北難作。先是吾國內鬨不已,寧方與粵方失和,而北方石友三起事。政府命張學良平之,遂飭張坐鎭關內。日本乃乘隙而入,襲取瀋陽。旋攻去黑龍江省,師長馬占山苦戰半月,張學良擁兵不救,馬退守克山;日人又攻取錦州,張又撤兵入關,喪師失地,全國震駭。蓋近年以來,人心日壞,罔利營私,無惡不作,侮慢聖賢,荒道敗德,以致菑害並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余特作《廢孔爲亡國之兆論》一篇。」)

今天下亡國之聲洋洋盈耳,雖三尺童子亦知不免於「國難」,莫知其所以然之由,而亦莫思所以挽救之者,此眞大惑不解者也。吾特斷之曰「廢孔則國必亡,尊孔則國可以不亡」兩言而決耳。而或者疑「尊孔」之與「保國」若判然爲二事,不知古詩有之:「顚沛之揭,……本實先撥。」[1]道德爲立國之本。道德旣喪,國本撥矣。文化者國寶也,我中國數千年之文化,皆賴孔子爲之祖述而憲章、爲之繼往而開來、爲之發揚而光大。今一旦墜地無餘,國寶裂矣。《老子》曰:「載魂魄抱一,能無離乎?」禮義云亡、精神淪喪、魂魄游散,國魂離矣。國本撥,國寶裂,國魂離,國烏有不亡者哉?

夫當世界文明之會,各國皆以尊崇道德爲務。東海西海,心理皆同。歐美各邦皆知尊孔,迻譯我經籍,搜採我史書;東方營造孔廟,有大規模之建築;而我中國有孔子,乃無端相與掃除之;有言廢孔者,相興崇拜而鼓吹之;有言尊孔者,相與詬駡而吐棄之。青年之士叫囂隳突、如醉如狂,莫測其故。《傳》曰:「國家將亡,必有妖孽。」[2]此之謂也,用是大聲疾呼,詳論之以救吾將亡之國。

請言「人道」 救國。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惟在一念之良知存否耳。《周禮·大司馬》掌九伐之法,國有鳥獸行則獮之。蓋人有內亂鳥獸行,天將以禽獮獸薙法待之,是以孔子曰:「道不遠人。……君子以人治人。」[3]《孟子》曰:「人之有道也,……逸居無敎則近於禽獸。」[4](孟子學孔子,孟敎卽孔敎。)乃近世之士,惟恐人之遠於禽獸,廢孝弟、薄忠信、破禮義、寡廉恥,狙詐鷙悍,害理悖天,於是爭地爭城,殺人如草芥;原野饜人肉,川谷流人血,其待我同胞,不啻禽獮獸薙之慘。「人道」滅絕,亂亡之機已伏於此矣。誠發明孔子之道以救之,張四維、修五德、尙辭讓、去爭奪、克己而愛人、戒欺而務實,「人道敎育」大明於世,人遠於禽獸,刦運消弭而國乃可以不亡。

請言「人倫」救國。孔子曰:「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5]不行五達道,不能有知、仁、勇之德。且人倫者,秩序所由生,典禮所由起也。天敘有典,天秩有禮,同寅由是協[6],政治由是和。故曰:「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7]人而無倫,何有於秩敘?今居中國而去人倫,君臣之道無論矣?父不能敎其子,兄不能勉其弟,不遜不悌,蕩越檢閑。至於婚姻自由,宜以禮爲之範圍;茲者夫婦之道日苦,輕合易離,自殺者接踵,性命輕於鴻毛。又況漁色者流,廣畜侍妾,子衿挑闥,穴𨻶相窺,女權陵躐殆盡,如是而號爲文明,欺天乎?欺人乎?朋友則相傾相軋、無復有合志同方者矣;甚者昏棄祭祀,遠不知追,終不知愼,人忘其本,於是桀驁成性,犯上作亂,相率效尤,人綱人紀,掃地無餘。「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8]也。春秋時,辛有至伊川,見被髪祭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禮先亡矣。」[9]今吾國蔑棄倫紀,殆甚於昔時之夷狄,痛乎悲哉!誠發明孔子之道以救之,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十義[10]是正,興大同之治而國乃可以不亡。

請言「人格」救國。《禮記》曰:「言有物而行有格。」[11]此人格之權輿也。子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12]「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13]《孟子》曰:「舜與蹠之分,無他,利與善之間。」[14]人格高下,奚啻霄壤!義利之辨而已。今者舉國上下惟利是騖,營緣奔競,狗茍蠅營,爲小人而不爲君子。抑知國於天地必有與立,所以立者,正氣爲之也。正氣消歇,國焉得而不亡?且夫孔門論士曰「行己有恥」「不辱君命」[15],惟有恥而後能不辱,惟舉國皆有恥而後舉國皆不辱;一人無恥,全國蒙辱。今各國方講求道德與所以爲人之道,而中國固有之孔子,乃以其不便於己,摧殘惟恐不至;尙巧詐,去誠實,甚者道路流傳,賄賂苞苴,奔走請託,徇私情,滅公理,得小事則圖小利,得大事則圖大利。不逞之徒越人於貨、暴行殄民,無過而問者。小民日號籲天,莫之或聞,卑鄙齷齪至極,孟子所謂「人役」,郭隗所謂「亡國與役處」,宜其爲外人所輕視。所以侵削頻乘、肆無忌憚者,皆由「廢孔」階之厲也。誠發明孔子之道以捄之,一介不與,一介不取,氣節屹然,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天下有人格而國乃可以不亡。

請言「人心」救國。孔子曰:「成性存存。」[16]又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17]惟心之謂與?惟心亡故身亡、家亡、國亡;惟心治故身治、家治、國治。宋陸子靜先生之學曰「本心」,明王陽明先生之學曰「良知」,此皆孔子眞傳也。今也本心昧、良知泯,「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18],日日薰灼其心,平旦之氣無復存者;始也好惡乖違、是非顚倒,繼也充穿窬之心、充害人之心,刀矛戈戟無不出於其心,世路嶮巇,擬步如漆;於是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澌滅靡遺,其尙有不忍人之心與不忍人之政乎哉?《莊子》曰:「哀莫大於心死。」其所以亡心以至亡國者,非一朝夕之故也。誠發明孔子之道以救之,心不踰矩,心不違仁,先立乎其大。正其心以正天下人之心,而國乃可以不亡。

我中國載籍以來,自伏羲、神農、黃帝,以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道統相嬗,治化相承,數千年間,旣竭目力、旣竭耳力、旣竭心思而後成功,文章、道揆、法守,備哉燦爛,震耀古今。孔子集羣聖之大成,始終條理,上等百王,下開諸子,莫之能違;而說者曰「上古中古之世,某人疑僞也、某經疑僞也、某事疑假託也」。嗚呼!以古聖賢之精神、材力、學問、政績而猶疑爲僞、疑爲假託,是必先疑其高若曾而後可先疑其祖若考而後可。彼其心不過曲學阿世、取快一時之論議,以役天下之耳目,而不知其疑孔、刺孔、叛孔、廢孔之端肇於此矣。不特是也,堯曰文思[19]、舜曰文明[20]、禹曰文命[21],孔子上承文王之緒,曰:「文不在茲乎。」[22]四敎先以文[23],四科殿以文[24],「觀乎人文,化成天下」[25],郁郁乎,彬彬乎,豈不重且大哉!今視文章若粃糠,有所謂「白話文」以代之;出辭氣日益鄙倍,號於衆曰「國文之難也」。夫使古人而皆聰明也,後人何不肖若此?今人而皆賢智也,又何以畏難若此?中國人不信中國文敎,庸有是理?彼其意不過欲盡剗先王之典籍,拔本塞源,故爲此以呂易嬴、指鹿爲馬之計,洪水猛獸、焚書坑儒,害未有大於此者。嗚呼!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滄浪之歌「濁斯濯足」,孔子曰:「小子聽之矣。」[26]

吾於是反之於《經》,學於《易》以致其潔靜精微也,學於《書》以致其疏通知遠也,學於《詩》以致其溫柔敦厚也,學於《樂》以致其廣博易良也,學於《禮》以致其恭儉莊敬也,學於《春秋》以致其屬辭比事也[27],乃復從容於《孝經》以盡其愛敬之源,涵泳於《孟子》以擴其尊民之用,大矣哉!經正民興,邪慝不作矣!

西人嘗評論我國《二十四史》合《清史》爲《二十五》史,相與歎羨,以爲二千年來事蹟巨細畢賅,西國無此完備之書。廢興存亡之跡,賦稅國用之經,外交地利用兵之要,舉凡一切風俗敎化、掌故沿革,皆宜編爲課本,分類研求,餉遺學子。國史熟則愛國之心益深,論世審則格物之途愈廣。諸子百家九流,瑰奇鴻博,入我範圍,供我驅使。若夫集部則文苑之菁華也,貴在探其理要。屈子之孤忠也,武侯、宣公之經濟也,張、顏、文、陸之氣節也,韓、柳、歐、蘇之文學也,皆孔子之徒也。而今世善國之藥,尤在周、程、張、朱性理之書。庠序盈門,家絃戶誦,文化滂興,海外殊俗重譯來歸,豈非神明之式哉!然而,根本之地尤在「躬行」。孔子曰:「天下有道,行有枝葉。」[28]又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29]蓋聖門宗旨,知行合一;所讀之書必措諸實行,不務僞飾,不尙空談,庶幾乎道問學、尊德性、經天而緯地、濟世以安民;天德、王道、聖功,一以貫之。微我孔子,其誰與歸?抑且廟貌尊嚴,千秋木鐸,復春秋仲丁二祭[30],享祀不忒;學校月朔,應行釋菜[31]舊儀;「見禮知政,聞樂知德」[32],所以掞文治之光華,肅列邦之觀聽,大本孰有過於此者?

或曰:「子之言是矣。然吾聞時髦者言孔子囿于封建思想,且漢唐以來何嘗不尊孔子?何以卒歸於亡?豈科舉制義遂足致太平乎?」應之曰:「正惟孔子不囿於封建,故當時諸侯害之、權奸壅之;謂孔子囿於封建者,不讀孔氏之書者也,吾嘗著論以闢之矣。至如歷代之存亡,惟視孔敎之興廢以爲斷。漢高用武力取天下,過鄒、魯猶以太牢祠孔子;後人闇無知識,曾漢高之不若。六朝五季,蠻夷猾夏,荒道敗德,侮慢聖賢,皆背離孔子而以爲不足學者也。殷鑒不遠,胡然覆車?且孔子之敎在重人道、明人倫、尊人格、淑人心,因之貫三才而立人極,豈科舉制義之謂?若以科舉目孔學,恂瞀庸陋,不値一哂者也。」

或又曰:「子之言直矣,毋乃過於激切乎?」應之曰;「然,周公曰:『其亡其亡,繫于苞桑。』[33]晉叔向曰:『國將亡,必多制。』[34]孔子曰:『亡者保其存者也。』[35]聖賢不諱言亡,惟『存而不忘亡』乃可以不亡。所慟者,將亡而不覺悟,且消沮閉藏,使人民不自知其亡耳。君子之道,天下非之而不顧。使吾言而是也,固當見採於世;使其非也,雖譏我頑固、責我疏狂,亦復何害?然而,我國神明之胄,凡屬含生負氣之倫,誰不誦法孔子?豈容淟涊伈俔、故作違心之論,用是大聲疾呼,以告我璀燦莊嚴之中國、以告我剛健中正純粹之國民!」

[1] 《詩·大雅·蕩》「人亦有言:顛沛之揭,枝葉未有害,本實先撥。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句。按:鄭《箋》:「撥,猶絕也。……其根本實先絕,乃相隨俱顛拔。」

[2] 《禮記·中庸》云:「故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

[3] 《禮記·中庸》載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爲道而遠人,不可以爲道。《詩》云:『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執柯以伐柯,睨而視之,猶以爲遠。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

[4] 《孟子·滕文公上》載孟子云:「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

[5] 《禮記·中庸》文。

[6] 《書·皋陶謨》文:「天敘有典,勑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禮,自我五禮有庸哉。同寅協恭和衷哉。」

[7] 《孟子·滕文公上》載孟子語。

[8] 《論語·子路》載孔子語。

[9] 《左傳·僖公二十二年》平王東遷時事。

[10] 「十義」謂「人義」,見《禮記·禮運》云:「何謂人義?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十者謂之人義。講信修睦,謂之人利;爭奪相殺,謂之人患。」

[11] 《禮記·緇衣》云:「言有物而行有格也,是以生則不可奪志,死則不可奪名。」

[12] 《論語·憲問》載孔子語。

[13] 《論語·里仁》載孔子語。

[14] 《孟子·盡心上》文。

[15] 《論語·子路》載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

[16] 《易·繫辭上》「子曰:易其至矣乎!夫易,聖人所以崇德而廣業也。知崇禮卑;崇效天,卑法地。天地設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義之門。」

[17] 《孟子·告子上》引孔子語。

[18] 《孟子·告子上》文,指「羞惡之心」不存之行徑。

[19] 《書·堯典》贊堯云:「欽明文思安安。」

[20] 《書·舜典》贊舜云:「濬哲文明。」

[21] 《書·大禹謨》云:「大禹曰文命」。

[22] 《論語·子罕》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23] 《論語·述而》載云:「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24] 《論語·先進》載:「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

[25] 《易·賁卦·彖辭》文。

[26] 語載《孟子·離婁上》。

[27] 取《禮記·經解》文。

[28] 《禮記·表記》云:「天下有道則行有枝葉,天下無道則辭有枝葉。」

[29] 《論語·爲政》文。

[30] 曲阜孔廟祭祀儀式一年四次,每季的仲月(二、五、八、十一月)上丁日舉行,稱「丁祭」;國子監和州縣孔廟則每年舉行兩次,是爲「春秋仲丁二祭」。

[31] 拜師之見面禮或入學時祭祀先聖先師之禮;菜指芹藻,取意於《詩·魯頌·泮水》「思樂泮水,薄采其芹。……思樂泮水,薄采其藻」。

[32] 陸九淵《與胡季隨書》云:「若子貢之明達,固居游、夏之右,見禮知政、聞樂知德之識,絕凡民遠矣。」

[33] 《易·否卦》「九五」爻辭。

[34] 《左傳·昭公六年》載。

[35] 句出《易·繫辭傳》:「子曰: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亂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易》曰:其亡其亡,繫于苞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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