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导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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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跟导演初识于九寨。当时,我经友人介绍,辞去在武汉某杂志社的编辑职务,前往九寨已有几个月。我们一干人得到九寨某集团公司的支持,组建成旗下一个子公司,负责运营号称九寨后花园的琼恰度假村。初夏五月,海拔2000多米的藏寨琼恰,还如春天般温暖怡人。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村上书记通知有剧组前来拍电影,要我们做好接待工作。度假村负责人打电话要我去,带上摄像机,把剧组拍电影的过程记录下来,作为文化宣传。于是,我带着摄像机,爬上了晨光初露的草坡。
剧组人很多,在草坡上忙着搭台布景架设备。剧组需要在村上马帮调用两匹白马。我便电话通知他们牵两匹白马来。导演的助理指着一个人的背影说,那就是我们导演。我远远望去,只见导演身着灰白色风衣,戴一顶帽子,脚穿一双黑皮靴,站在草坡上,正在与人交谈。然后,他们一行朝我这边走来。
从背影和着装,我以为导演是男的。从走路的姿势,以及大步流星向前迈的神态,我更以为是男的。经助理介绍,导演跟我打了个招呼,转身去了拍摄现场。听到说话的声音,我才断定,应该是女的。导演给我的第一印象,真乃健步如飞霸气十足。挥手之间,她已下达了各种指令,快速果决,有条不紊。
设备还在继续架设。出镜的演员正在彩排。男主是韩国人,后来我得知,就是导演的“儿子”。他一头长发,高大帅气,身穿虎纹藏袍,腰悬宝剑,骑在白马背上。琼恰的马一直生活在安静环境中,一旦场面太过热闹,特别容易受惊。男主骑在马上试戏,被摔下来两次。导演大声喊着人不要太多,不要靠近。片场有点混乱。
结果,那匹受惊的白马再一次甩下男主,仰天一声长嘶,纵蹄狂奔,斜刺里奔下了草坡。我只得再联系马帮。很快,一个藏族妇女又牵了一匹白马上来。男主再次骑上白马试戏。女主也是盛装打扮,安静地坐在草坡上,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漠不关心,眼神里流露出阴郁的悲伤。
剧组开拍后,导演便坐在椅子上,跟我聊了起来。她谈到正在拍的这部戏,自称是国内首部象雄苯教题材的大型史诗电影。说到象雄苯教,我们便有共同话题了。因为琼恰的藏民信仰的,正是象雄苯教。对象雄苯教,我略知一二。听我说到此处信仰的是象雄苯教,导演马上就激动了,并认定我是自己人。她说,你前世肯定是象雄人,还说一个活佛推出她的前世是象雄花琼部落的女王。我对前世什么的,丝毫不信,但也没流露出来,纯粹谈起象雄苯教。一谈象雄苯教,导演特别激动,提议去草坡上走走。
我们沿着小路,在五月的草坡上,边走边谈。五月的阳光,阵阵清风,满地的格桑花。我们走到无人的地方,席地而坐,开始畅谈。从象雄苯教聊到道家,从道家聊到吐蕃王朝,从吐蕃王朝又聊到东女国。我当时正在筹备一出关于西藏的歌舞剧,第一幕叫宇宙洪荒,第二幕叫遂火燎原,第三幕叫文明之路,第四幕叫消失的帝国,第五幕叫迁徙与逃亡,第六幕叫定居九寨。
琼恰的草坡
导演一听这出歌舞剧,兴趣更浓。于是,就给我大谈电影的创作思路。她说,这部电影,是一个关于迁徙与救赎的故事。象雄的花琼部落与别的部落发生冲突,为保族人,被迫迁徙,历经磨难,从阿里地区迁徙到了金川地区,建立了东女国。她说,这出歌舞剧与她拍的电影,真是不谋而合。几个小时的畅谈,我们都很开心。导演本来决定只在琼恰拍一场戏,听说这里信仰的是象雄苯教,就决定多拍几场。
其后不久,由于集团内部权力斗争,子公司难以发展,我们一干人纷纷被迫辞职。九寨地方小,一过三月,几乎都已招满工,很难找到工作。是年七月,我只得回到了广州。回广州不久,导演辗转联系到我,要我去北京,跟她一起发展。广州是个金融城市,文化产业相对薄弱,很难找到我理想中的工作。反复考虑,我决定北上。毕竟,影视是我在现实中最大的梦。有朝一日,我希望能拉拢一帮朋友拍电影。有此机会,我不想错过。于是,我就去了北京。
导演住在东五环北苑路。走进小区,特别幽静。干净的青石板道,花木葱茏,翠荫欲湿,一栋栋别墅坐落其间。每栋别墅带有一个小院子,花草繁盛,十分漂亮。导演在院子里浇花,抬头看见我,笑吟吟说,你来了,忙着让进屋。初次见面,她特别亲切,很细心,带我如归人,而不是来客。晚饭后,她叫人拿了被子,带我去住处。给我安排的住处,跟她家在同一个小区,穿过一排排别墅,绕过一个池塘,便到了。导演专门租了三室一厅,里面住着她“儿子”,还有两个学生。我去那天,正好一个学生不辞而别了。导演特别生气,叫她“儿子”清点物品,看有无丢失,再报警。这件看似微不足道的事,牵扯出了后续不少纠纷。
导演总是说,是象雄让我们结下了缘。她坚定的相信,前世,我和她都是象雄人。到今生,我们的使命,就是传播象雄文明,使苯教思想落地生根,代代相续。我的首要工作,是配合那部电影,编一部叫《象雄:西藏的秘密》的书出来。导演虽注册有公司,由于缺乏资金,没有固定办公室。我的工作地点,就在她家里。
那段时间,我带着自己的电脑,坐在她家客厅的实木大桌上工作。每天,我要阅读大概十万字的资料。这些资料都是我去网上搜的。再从这浩繁的资料中提取有用的东西,进行编写。短短几天,对象雄的历史、文化、宗教,我认知更深,兴趣也就更浓了。我就像一个打捞者,在历史的长河中,在浩瀚的资料海洋中,打捞出神秘的象雄古国。
每到黄昏,导演会跟我一起去附近的奥林匹克森林公园散步。森林公园很大,绿草茵茵,杨柳依依,纵横几条大道,其间小径穿插,十分幽静。走进公园,扑面的风特别舒爽,含着一股淡淡的青草香味。导演不喜欢热闹,专走僻静的小径。散步过程中,她跟我无话不谈,说自己的童年,聊自己的工作,谈中国影视的现状,等等,不拘什么话题,一说起来,便是滔滔不绝。她特别健谈。
不单黄昏的散步,早上喝茶时,喝完茶没事时,吃饭时,甚至是出去与人谈合作的路上,她都会跟我倾心交谈。她在系统地回忆自己的过去,这也是她很久以来积在心里想说的话。在她看来,我是能懂她的人。她这样做当然有目的——要我为她写传记。不长的时间里,她连跟多少男人有过性关系,都告诉了我。
二
导演出生于1958年。她父亲曾在沈阳党员杂志社做文艺评论,后来进了丹东广电总局。她母亲是医生,还有个哥哥。当时,他们一家住在张作霖大帅府里,可谓书香门第。由于母亲身体不好,从很小的时候起,家务活几乎是她一人承担。洗衣做饭,里里外外,每天忙得灰头土脸,人们都笑称她为“灰姑娘”。她说,几十年来自己根本闲不住,都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
出生于诗书之家,受父亲的耳濡目染,她自幼就钟情文学,迷恋艺术。大帅府对面就是辽宁省图书馆。繁琐的家务之余,她经常钻进图书馆,阅读文学作品。年幼的她几乎不跟同龄人嬉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显得有些离群索居。
1969年,他们一家被下放到内蒙古赤峰县接家沟。在接家沟一呆就是四年。这段下乡的经历,让她终生难忘。她说,根本没想过还能回到城市,以为这辈子就在乡下平平凡凡地过了。1974年,在遭遇种种挫折与磨难之后,他们全家才又重返大帅府。她回到沈阳育才中学,继续读书。
“文革”还未结束,大家都在反知识,打倒学术权威,闹革命。她自说对这一切不感兴趣。为躲避红卫兵的侵扰,她每天偷偷溜进图书馆,一个人静静地看书,沉浸在文学名著的精神世界里。那时几乎没人看书,越有知识越反动。图书馆里的书都积了厚厚一层灰。她曾多次在馆里无法进入的区域偷过书。偷了书出来,她就跟钻了灶一样,浑身灰尘。这些堆在灰尘里无人翻阅的东西,她像宝贝似的带回家,废寝忘食地阅读。
十八岁那年,她迎来了生命中的白马王子。他叫李晓明,个头高大,身板壮实,风度翩翩,仪表不凡,也住在大帅府。她说,我一生都迷恋这样有风度的男人。一向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她,跟李晓明一见之初,便已在心中定下情缘。李晓明学的是摄影,谈起艺术来滔滔不绝。他的才华,深深地吸引了同样热爱艺术的她。
一段纯洁的爱情就此开始。两人一起去看电影,一起逛街,一起谈论艺术。那份爱,简单,真切,没有杂质。相爱了一年,他们都是背着家人,没牵过手,感觉有些偷偷摸摸的。她说,那个年代的爱情,就是偷偷摸摸的,却很真挚。但要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天,李晓明给她拍了照。两人钻进暗房洗照片。在黑黢黢的暗房里,看着自己被放大了很多倍的照片洗出来,她顿时吓了一跳,身子往一旁倾斜了一下。李晓明乘势抱住了她,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李晓明就吻了她。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了。她一把推开李晓明,跑出暗房,一路跑回自己的房间,哐啷一声反锁了门,靠在门上直喘粗气。她万万没想到,李晓明会吻她,竟然敢吻她。安静的房间里,她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此后,日子一如往常。每天忙完家务,她就上图书馆去看书。不一样的是,她害怕再见到李晓明。那是少女的恐惧,一种复杂的恐惧。过了几天,在这恐惧的情感里,逐渐产生了牵挂。她害怕见到他,又想见到他。李晓明却像消失了一样,不见人影。他竟然不来找她。这让她很气恼。一个星期后,经过艰难的心理斗争,她决定去找李晓明谈谈。她这么做,等于是原谅了李晓明出格的行为。然而,一切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那天黄昏,她去找李晓明。李晓明却跟另一个女的在一起有说有笑,打得火热。看见这一幕,她顿时气炸了,一脚踹开门,指着李晓明一顿痛斥,然后摔门而去。李晓明灰溜溜地跟出来,拉住大步流星的她,向她解释。她甩开他,怒气冲冲地说,谈恋爱就跟写文章一样,必须有始有终,在我这里没有终,你又跟她好上了,这算什么,今天我就告诉你,一切都结束了。说完,她气冲冲地继续走。李晓明跑上来,再次拉住她。她又一把甩开了李晓明。在她的一生中,这段初恋算不上刻骨铭心,至少也让她终生难忘。真正刻骨铭心的一段恋情,发生在721培训学校。
从沈阳育才中学毕业后,她被分配到沈阳市八经幼儿园当幼师。工作一年后,她父亲要从党员杂志社调往丹东广电总局,全家便从沈阳迁回了丹东。她父亲是丹东人。1943年,她父亲离开家乡,投身革命。这一离开,就是三十五年。三十五年后,父亲衣锦还乡,荣升丹东广电总局局长。
心怀艺术梦想的她,下定决心要考进电视台。作为广电总局局长的父亲,却秉公无私地将女儿的名字一笔划掉。他坚决不让女儿从事文艺工作。无奈之下,她只好去了无线电四厂。在此期间,她积极表现,工作特别突出,很受领导赏识。领导尤其看重她在文艺方面的才能。在领导举荐下,她带薪进了721学校培训学习。在此期间,一段恋情加速了她走上艺术道路的步伐。
这人叫邹晓明。初次见面,这名字便使她倍感亲切。他跟李晓明长得也特别像,高大,结实,帅气,有风度。早在无线电四厂时,邹晓明就对她心存爱慕之意,只是没敢表露。两人都在领导举荐下进了721学校。邹晓明终于鼓足勇气,向她表白了。相爱半年后,邹晓明坦诚了一件使他非常痛苦的事。
他的脚曾受过一次伤,伤得严重,几个月不能下地走路。隔壁一位妇女与他素有来往。这妇女三十多岁,相貌平平,她丈夫在外当兵,常年不回家。邹晓明受伤期间,该妇女主动担负起照顾他的责任。一天夜里,她钻进了他的被窝,两人就这么发生了关系。事后,年纪轻轻的邹晓明心里很自责。而那位妇女却每天夜里到他房间里来。持续了一段时间,邹晓明明确向她表示,要结束这样的关系。那妇女说,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去告你强奸。邹晓明被逼无奈,只能怀着心灵谴责的痛苦,继续着。他以为离开无线电四厂,就能彻底摆脱那位妇女。没想到,依然无法摆脱。几番复杂的心理挣扎,他才决定把这事告诉她。
听后,她的第一反应是肮脏,整件事太肮脏了。邹晓明纯洁的形象,一下子也肮脏了。那个妇女毁了邹晓明,也毁了她的爱情。她很愤怒,恨不得扒了她的皮。几十年后讲起这件事,她的语气还特别激烈。那一刻,她更坚定了艺术创作的决心。一个简单的理由就是,她要在作品中揭露和痛斥这种无耻的女人。邹晓明把整件事和盘托出,是因为他太爱她了,不能对她有丝毫隐瞒,那样,他只会更痛苦。
他或许根本没想过,当他说出此事时,她便收回了对他的爱,代之以同情。她同情他,所以决定帮助他。她不但要帮他摆脱那个妇女,还要帮他远离自己,送他抵达另一个彼岸。只有这样,邹晓明才能“复活”,才能干净地重还人间。考大学是最理想的解决办法。于是,她拿出自己的复习资料,辅导邹晓明复习,准备高考。结果,邹晓明考上了,她自己也考上了。分别那天,邹晓明万分嘱托,一定要保持联系。而她早已做好决定,这一别,便不会再见。邹晓明去了另一个彼岸,他重生了。她也去了另一个彼岸,一心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考上辽宁大学,她终于盼来了在文艺方面深造的机会。但父亲再一次站出来阻止了她。选专业时,父亲执意要她读计算机。由于自己在文革期间饱经沧桑,目睹了太多为文艺的惨剧,父亲不希望女儿遭遇同样的命运。他最大的心愿是让女儿学理工科,做一名工程师,远离政治和文学,过正常的生活。
年轻的她,有着对文艺的满腔热血,不甘心放弃,跟父亲发生争执。父亲语重心长地说,中国有那么多人在搞文艺创作,你能超越他们吗,既然你成不了大家,何必跟在别人后面起哄。她没再争辩,却暗下决心——必须超越前人。但父命难违,她不能不孝,艺术之路,只能绕着走了。于是,她带着父亲的期望和自己的遗憾走进了大学校园,攻读计算机专业。但她骨子里对文艺的执著与挚爱,那份不安分的叛逆,注定她要背离父亲的期望,终究还是会朝着自己的梦想奋进。
在她结束大三学年时,电视剧刚刚在国内兴起。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跟父亲去参观了《新岸》剧组的拍摄。那份躁动不安的心,那份多年来对艺术的挚爱,被再次点燃。一种激情在胸中澎湃,无法自已。她决定不再委屈自己的梦想,来迁就父亲的期望。于是,不顾家人反对,就在那个暑假,她毅然挥别了熟悉的大学,挥别了那个通往工程师之路的计算机课堂,去了长春电影制片厂。自此,她从最基础的学起,开始真正向自己的梦想进发。
三
那年,她25岁,遭遇过两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的破裂,事业心又特别重,再也没心思顾及儿女情长。也可以说,她早已心如死灰。但她母亲开始着急了,到处给她物色对象。最终成为她丈夫的人,便是母亲强烈推荐的。此人是军人,性格刚毅,比较古板,不懂情趣,更别说文艺情怀。她欣赏他帅气的外表,对这个人,却没什么好感。
她一直沉浸在精神的世界里,渴望精神的交流胜于一切。她不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是一个不懂艺术的军人。母亲却特别看好军人。因为她曾想嫁给军人,未能如愿,便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军人。在感情上早已心如死灰的她,成全了母亲的愿望。
身为军人的丈夫,非常强势,他要她时刻呆在家里,做一名合格的家庭主妇。同样强势的她,岂肯示弱,依然在长影学导演。丈夫气愤不过,经常大发脾气,两人一吵起来便不可开交。一次,她抓紧时间工作,很晚未归,丈夫竟然跑到长影,二话不说,跟她扭打。几次三番,本就很勉强的爱,更加疏远了。丈夫索性长久不回家,往往两三个月才回一次。她心里明白,这是他在报复。
直到丈夫临终时,这个刚毅的男人,才向她吐露了心声。他爱她,爱得太过强势,爱得害怕失去,他希望自己的女人处处依靠他,时时在他的保护之下。她偏偏不是这样的女人,她事业心重,不安分,心怀大梦,怎能甘心做一名合格的家庭主妇?无法征服自己的女人,丈夫的爱便成了恨,甚至会无端猜疑。临终前,丈夫对她说,他曾派过警卫穿便衣跟踪她两年。两年的跟踪,并未发现妻子跟任何男人有异常,使他心安,又心不安。
丈夫为人正直,很豪爽,朋友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人缘特别好。是什么导致了丈夫的冷漠,使两人的感情走到这个地步?她也在反思。她觉得责任全在自己,只要自己放弃艺术,在家里相夫教子,一定能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刚结婚时,她也试过。但她无法放弃艺术。
丈夫对她执著于艺术的不理解,从而以不回家的方式来惩罚她,久而久之,她再也无法忍受,只好提出离婚。她的心中只有事业,只有艺术,只有电影,其余一切,都可舍弃。丈夫答应离婚,前提是必须给他生个孩子。她同意,但只给一次机会。她对丈夫说,中了就生,没中你认命。几十年后,她还开玩笑地说,那晚他的射击水平不错,一下就中了。
丈夫一直希望生个男孩,生下的却是女孩。在产房里,她问他,是女孩你看不看。丈夫冷漠地说不看,扬长而去。孩子生下后,两人并没有即刻离婚。这段感情,又维持了几年。女儿长到八个月,可以断乳了,她便将女儿送回丹东父母家,重回长影,继续艺术的寻梦之旅。女儿1岁时,她终于如梦以偿地进了丹东电视台。
进丹东电视台后,一年时间,她独立做了40多小时的电视专题片。经过一年苦炼,她的功底更扎实了。于是,她开始拍电视剧。《腊月》是她导演生涯的处女作。当时电视台资金紧缺,手握优秀剧本她不忍舍弃,东奔西走亲自筹资。经过多方奔走,她筹到了7万元,拍完后,还剩了3万元。凭借此片,她获得当年的全国“保险杯”一等奖,其名声在影视界不胫而走。去央视送审《腊月》时,她接触到了有关康熙题材的作品。她说,这一接触,轰然间点燃了我的艺术激情,从此与康熙结下了半生不解之缘。
这是她拍的《康熙大帝》的剧照
1989年夏天,她拿到了康熙的拍摄选题,内心十分激动。她说,那天北京的天气特别好,万里晴空,湛蓝如洗。她去看故宫,去瞻仰天安门,去胡同里转悠,在街上四处走。三百多年前,康熙大帝曾在紫禁城里雄韬武略,也曾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微服私访。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她似乎看见了康熙的背影,看见了一个王朝的背影。她说,那一天的北京,是康熙的北京,也是她的北京。兴奋之后,却是巨大的失望。原作者与她在艺术立场上出现矛盾,双方坚持己见,互不妥协,最终导致合作夭折。
辗转听闻河南作家二月河有一部150余万字的《康熙大帝》小说,她当机立断去河南找二月河。如今响当当的帝王作家二月河,当时虽已写出《康熙大帝》等作品,名气还不算大。二月河在自己的斗室里接见了她。狭窄破旧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资料,地上乱七八糟地散落着报纸。一见到二月河,她就感到很亲切。两人交谈甚欢,一拍即合,定下了合约。
她做事一贯雷厉风行,回到北京,就着手把小说改编成剧本,一面组建剧组,找人写主题曲,定演员,筹集资金。筹钱的过程是最艰难的。那时候拍电视剧都是电视台拨款。不知何故,她应该是没在电视台申请到资金,只好自己筹资。她非常自豪地告诉我,个人筹资拍电视剧,我是历史上第一人。年轻的她,因为对艺术的执著,四处奔走,游说康熙的剧本有多好,希望能拉拢投资人。她戏谑道,我那时候就像祥林嫂,逢人就说康熙好。
几年下来,为将《康熙大帝》搬上荧幕,她到处化缘,四处集资。1990年,她跟二月河协商后,就买下了《康熙大帝》第一卷的电视剧改编权。剧本很快成熟,由于资金问题,迟迟未能拍摄。直到1994年,《康熙大帝》第一部《玄烨夺宫》才在央视推出。她喜滋滋地说,尽管当时没有任何宣传炒作,却大获好评。
当年看过《康熙大帝》的观众应该都知道,这是一部未完的作品。有人一直在等,等《康熙大帝》的后续部分,却一直没等到。甚至有人混淆了《康熙大帝》和《康熙王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据她说,1990年,她与二月河就《康熙大帝》的电视剧改编权达成协议,并于1996年2月3日与二月河签订了《康熙大帝》电视剧改编授权书。该授权书规定,她拥有《康熙大帝》5年的改编权,并在1996年5月15日前向二月河一次性付清16万元稿酬。
她没有及时筹到那么多钱,便准备先付10万元。二月河不同意。她又去四处筹资。当她找到投资方,准备开始续拍《康熙大帝》时,得知二月河已将原著改编权以40万元卖给了刘大印,并已开拍《康熙王朝》。《康熙王朝》的出现,打乱了《康熙大帝》所有的筹拍计划,一切工作被迫停止。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很大,直接导致她转行做教育。
四
从1997年到2007年,整整十年,她都在做教育。她说,我当时认为中国的职业教育在倒退,原因就是人们只重视高等教育不重视职业技术,好的人才都浪费了。她特别想改变中国教育对学生素质和技能培养的缺失。这是她放下艺术,选择办学的初衷。
2005年5月,为挽救被“网瘾”毒害的孩子,她筹资600万元,起用百余名学生出任演员,拍摄了一部20集大型青少儿轻喜剧《闪电毛的故事》。她拍的《康熙大帝》,我此前从未听过,去网上一查,还真看到了这部电视剧。在百度百科上,她被称为“中国清戏第一人”和“清宫戏影视教父”。但她拍的《康熙大帝》较之刘大印的《康熙王朝》,实在悬殊太大。听她说还拍过这个《闪电毛的故事》,我立马去网上搜看,却遍寻无着。后来,一次无意中的聊天,她透露《闪电毛的故事》根本没播,至今还烂尾在剪辑房里。至于烂尾原因,我没详细询问。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结束了她十年的艺术办学生涯。据她说,当时,她是跟中国戏剧学院联合办的学。戏剧学院提供场地,她开设艺术班。随着人员不断增多,场地不够用了。于是,她决定修建艺术学校。经过多方走动,她跟通州西集镇新集村政府达成合约,签下了723亩土地,在此修建艺术学校和影视基地。该校以民办公助的方式办学,用她本人的名字来命名,叫“某某影视艺术学校”。投资方跟她签订合同,决定投入3000万来修建学校。她火速前往温州招生,以便集一笔资金过来。
当她从温州带了100多个学生家长回到北京,才发现,学校根本没建起来,投资方已经跑了。工地上300多工人顿时把她围住,嚷着要工钱。100多个学生家长当场四散离去。她没钱,再说这钱也不应该她出。但对方找了几帮黑社会,威胁她,把她在昌平开的班全砸了。经过斡旋,她跟黑社会谈定条件,办学挣了钱就还。对方总算同意。她便到义庄继续办学,办了两年,才还请债务。这件事使她几度陷入绝境。随后,一场大病彻底摧垮了她,使她躺在床上遭受了整整三年病痛的折磨。
2012年,大病初愈的她决定复出。复出的第一部影片,计划拍摄《大唐陈子昂》。为洽谈拍摄事宜,她应邀到了四川成都。结果,洽谈不成功,却有了意外收获。《大唐陈子昂》新闻发布会四天后,金川县口口邀请她到天鹅饭店用餐。在饭店门口,口口以藏族的最高礼仪接待了她。席间,又唱酒歌祝酒,她深受感动。
口口对藏文化颇有研究,值此“文化强国”之际,他想在金川拉起一面文化大旗。两人谈起文化和影视,特别投机。觥筹交错间,口口盛邀她为金川县拍一部电影,拉起这面文化的大旗。她问有什么题材可拍。口口提议拍乾隆打金川。她对乾隆打金川没什么兴趣,问还有什么别的题材。口口眉头一皱,展颜一笑说,有女儿国。女儿国?一番交谈,她兴趣十足,当即决定拍女儿国。
是年十一月,她带着十多人去了金川。他们一行乘飞机中午抵达成都,下午一点左右坐上前往金川的中巴,夜里十一点才到达金川。一下车,他们就受到了热情的接待——献哈达、敬青稞酒,吃藏餐。长途的劳累,顿时消散。
金川县堪称东方最神秘的地方,河谷两岸陡峻的山坡上,各式传统风格保持完好的寺庙、藏寨、碉楼星罗棋布,绵延百十公里不绝。大渡河两岸的十万亩金川雪梨早已名扬天下。晚秋的金川,特别漂亮,犹如人间仙境。霜洒山坡,叶红枝头,漫山遍野,一派金秋气息。这里清爽的空气,满山的红叶,浩荡的金沙江,连绵起伏的层峦叠嶂,震撼人心的观音桥,引人遐想的情人海,美轮美奂的神仙包,神圣的嘎达山,壮观的马奈锅庄,无不让她感到心旷神怡。在此仙境之处,东女国的后裔世代繁衍生息,过着世外桃源一样的生活。她说,一到那里我就爱上了那个地方,彻底爱上了那个地方。
这里除了美,其文化和习俗也很有特色。人们信奉的不是佛教,而是比佛教更古老的苯教。到处,都有雍仲符号,都飘着五色的经幡。苯教,是一种什么宗教?她还来不及思考。她被眼前从没见过的一切迷住了,也无心思考。相比大都市,这里的民风非常淳朴。
一次,他们一行在外采风,路遇一个人在装苹果。地上堆满了干巴的苹果。她自小就知道,干巴苹果虽没有多少能吃,营养价值却很高,就问那人,这苹果用来干嘛的。那人说,喂猪的。她一听,这么好的东西竟然喂猪了,便叫那人送一点给自己。那人却跑回家去,给她提了一口袋好苹果。她要给钱,那人硬是不要。独特的文化,古老的信仰,塑造了淳朴的民风。在北京大都市里生活了几十年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人与人交往的质朴与真诚。
剧中斯琴高娃剧照
回到北京,她立即组织人撰写剧本。剧本初稿很快完成。反复看过剧本,她总觉得缺少几根骨头,无法站起来。为给剧本寻找骨头,她再次去到金川。这一深挖,便挖出了距今两千多年的象雄苯教。早在松赞干布统一青藏高原之前,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就已诞生了辉煌的人类文明。该文明的精髓就是苯教。金川人如今还在信仰的苯教,据说起源于三千多年前,创始人是象雄的王子敦巴辛饶。在雪域高原,象雄曾一统十八部落,雄踞几千年。
根据导演的剧本设定,公元七世纪,十八部落中,被尊为女神部落的花琼,与东米发生冲突,结下不解之仇。花琼为保族人,被迫迁徙,一路艰难跋涉,最终在金川一带定居下来,并在此建都立国。花琼一直是女人掌权,其国,被唐史称为东女国。唐史上有记载:“东女国,西羌之别种,以西海中复又女国,故称东女焉。”花琼东迁不久,象雄被松赞干布所灭。
松赞干布统一高原后,开始大兴佛教,迫害苯教。不少苯教高僧也被迫迁徙,辗转来到金川避难,继续弘法,使金川地区成为苯教的一大道场。导演自夸是研究象雄苯教的专家,其实她对象雄苯教所知有限,而且很多观点荒谬至极。但挖掘到这一段历史,她异常兴奋。她说,象雄和苯教,就是自己要找的骨头。有此作为支撑,剧本不光能站起来,还能像大鹏金翅鸟一样飞起来。
剧本站起来了,资金还没有着落。筹资的过程漫长而艰难,报上去的剧本也迟迟没有批下来。由于这是涉及藏族的电影,审批很严。剧本先报到广电总局,两个月后报到国家宗教事务管理局,三个月后报到统战部。报到统战部后,足足等了六个月还是没有音信,她就去问广电总局是怎么回事。回说,像这种涉及少数民族题材的电影,审得很严,慢一点很正常。但整整过了六个月,也太不正常了。
她只好联系中组部的熟人,去统战部打听。据说,剧本被压在厚厚一摞文件下了。按程序一走,不出十天,剧本就批了下来。投资人还是没找到。先后,有八个人想投资,结果都没投。其中,有三拨人还跟她亲自去了金川。金川县委热情接待了前去的投资者,而一次又一次合作的失败,使金川县委失去了信心。她的名誉也受到了损失。
2014年7月份,为这部电影奔波了几年后,她自说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找了那么多投资人,没一个愿意合作,还遭到一些人的谩骂。她回想这几年,自己除了在一遍又一遍修改剧本,找了一个又一个不愿合作的投资人,几乎什么都没干成。招的8个学生,走得只剩下两个。金川县出的100万启动资金,一分不剩。她自己几百万的积蓄,也搭了进去。她已经骑虎难下,决定先找亲戚朋友借一笔钱,开拍,再“骑驴找马”。
是年11月30日,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举行了开机仪式。她向亲戚朋友、学生家长等借了500万,开机仪式前有人投了270万,一共770万。设备、灯光、道具、车辆等全部到位,770万如流水飞逝。她还欠了7万的债。就这样,她毅然带着剧组浩浩荡荡前往金川。
金川也没有辜负她。金川籍人,四川某集团公司董事长,给了她两千多万的资金支持。阿坝州委书记召集五个县的县委书记和宣传部长开会,号召举全州之力支持电影的拍摄工作。在川西北大地的雪山、森林、草甸之间,从寒冷的二月到炎热的六月,历时七十二天,终于拍完了这部电影。而我跟她之间的故事,才从这里刚刚开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