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往事(一)续一 (资料来源:宋韵京剧)
“关戏泰斗”李洪春
日前,应邀在友人处观看了'关戏泰斗'李洪春前几年携子演出的京剧《刮骨疗毒》和《古城会》录像。在这两出戏中,他皆饰后半部的关羽,当时李老已是九旬老人,但雄风犹在,我得以大饱眼福。
李洪春一八九八年生于一个京剧艺人之家。七岁入'长春科班'学戏,该班由内廷供奉陆华云主持,得到'老佛爷'赏识,尝对诸'供奉'云:陆四起班了,你们都去教戏,我加俸供养。因此老师中以谭鑫培为首的共有三十六位。李洪春初学小生、武生,后学谭派老生。十七岁倒嗓,正式演红生戏,拜名红生王鸿寿为师,得其真传,且有发展。应该说,王鸿寿在文的方面突出了关羽的性格,而李洪春则从武的方面加强了关羽的风度。他塑造的关羽形象,富有凝重、威武、儒雅、高傲的性格。很显然,他是融合了京戏、昆曲、徽调、汉剧中的文武老生、花脸和武生的表演方法来演关羽戏的,故有'活关公'、'关剧泰斗'之美誉。
二十年代,'南林北李'的梨园佳话曾盛传一时。当时李洪春和师兄弟林树森,不约而同的各从南北去到武汉演出。花园公司为了招徕生意,用洋鼓洋号作宣传,打着'威镇华南文武老生,王君鸿寿老三麻子授业弟子,红生泰斗林树森'择日演出的牌子;红帮头子杨庆山见状,也雇人吹着洋号,打着洋鼓举出了牌子,上写:'威镇华北文武老生、王君鸿寿老三麻子入室弟子、红生泰斗李洪春亦择日演出'。他们师兄弟一眼便识破两位老板存心让他们唱对台戏的花招,便约定在清晨遛弯时暗中会面,共商对策。结果,演出时第一天都唱《古城会》,使人们有唱对台戏之感。从第二天起戏码开始改变,林唱《过五关》,李唱《封金挑袍》;林唱《战长沙》,李唱《白马坡》;林唱《徐策跑城》,李唱《赵云截江》:林唱《扫松下书》,李唱《对刀步战》,等等。如是连演两个月,众人皆不知此中奥秘。有人最后又提出二人同唱一星期《走麦城》,两人一商量,决定林先演,李装病,待林演毕回上海,李接着演出。从此,'南林北李'的称誉就传开来。
李洪春能演多种行当,技艺精湛,故清末以来的'名角儿'大都和他同过台,诸如陈德霖、王瑶卿、王鸿寿、汪笑侬、杨小楼、尚和玉、周信芳、盖叫天,以及四大名旦,四大须生等等。因其曾在多所科班和戏校任教,故桃李满天下,佼佼者如李万春、王金璐、宋遇春、高盛麟、奚啸伯,以及台湾的顾正秋、周正荣等。
其夫人高剑雯,早年工青衣、花旦、老生。犹记三十年代末,笔者在鲜鱼口华乐戏院,曾看李洪春的《走麦城》,而后是高剑雯的大轴戏《失空斩》(饰孔明),李则配演王平。
“德艺双馨”盖叫天
四十三集电视剧《水浒传》中,第十九集是表现武松在狮子楼追杀西门庆,动人心魄。这段戏出自《水浒传》小说第二十六回。作为戏曲,这节早有演出,清朝宫廷戏《忠义璇图》传奇即是。之后小说、电视剧和京剧凡演出这一段者,皆大同小异。
在历代京剧舞台上,扮演武松者不乏其人,但最著名、最有影响的,当属有'江南活武松'之誉的盖叫天。
盖叫天原名张英杰,河北省高阳县西演村人,他自幼习艺,专工武戏。一九三四年盖叫天四十七岁时,在上海与陈鹤峰合演《狮子楼》,盖叫天扮武松,陈鹤峰扮西门庆。戏演到武松追杀西门庆时,不幸折断了右腿。当时腿骨穿靴而出,疼痛难忍,但盖叫天强忍剧痛,用左腿以'金鸡独立'的姿势站住,直挺到闭上大幕。医治时,庸医又将腿骨接错,右腿变为畸形。盖叫天责问医生:'有何办法可以改正?'医生说:'别无他法,只有断骨再接!'盖叫天闻之,一气之下挥拳又砸断了刚刚接上的右腿,尔后又请另外的医生重接。两年后,盖叫天又重返舞台。盖叫天的这种毅力,实在令人惊叹,多少年来在梨园界一直传为佳话。
对这件事,细心的观众不免会提出一个问题:戏曲武功精深的盖叫天,能轻易折断腿骨吗?究竟是何原因导致了这种情况?
实际情况是:盖叫天在演出中,为了他人的安危才招致自身的不幸。
按照传统戏的一般演法,舞台上摆一桌二椅足矣,这既可代山代城,又可代楼代墙,根本不必搭制机关布景。可是,当时剧场老板为了招徕观众,那天竟搭了满台硬景,还别出心裁地在舞台上搭了个'酒楼'。演到武松替兄报仇,到'酒楼'上追杀西门庆时,'酒楼'就开始摇晃。西门庆见武松追上楼,吓得从窗上跳了出去,落在台面上。武松在楼上追到窗口,自然也应往下跳。可是,脚下是一排窗栏,上面又是屋檐,中间只剩下几尺高的一个窗洞,跳高了头碰着屋檐;跳低了又跃不过去。尽管这样艰难,也难不倒演技高超的盖叫天。按照戏路,他纵身一跳,一个'燕子掠水'动作便从两丈多高的'酒楼'上跳了出去。
可是,当他跳到半空中的一刹那,忽见西门庆还躺在地上(按演出要求,西门庆跳下楼后,应迅速滚到一边,给马上跳下楼的武松腾地方)。盖叫天怕按原来的戏路跳下去压伤扮演西门庆的陈鹤峰,所以紧急中连忙在空中一闪身。由于这一闪已非戏路,又用力过大,落地时折断了右腿。盖叫天的艺德情操,由此可见一斑。为此,陈毅曾为盖叫天题诗云:'燕北真好汉,江南活武松。'田汉也有赞盖叫天诗:'断肢折臂寻常事,练出张家百八枪。'
名丑箫长华的念白
一代名丑萧长华,从艺八十余载,专攻文丑,以演方巾丑最著名。青年时代,常与谭鑫培、孙菊仙、王愣仙、黄润甫、刘鸿声等剧界名宿同台演出,民国后同梅兰芳、杨小楼等合作多年。
萧氏艺术上博采群英,兼收并蓄,其表演风格以灵隽、深醇、冷峭、脱俗而独树一帜。他嗓音清脆,念白利爽。有道是'三年胳膊五年腿,十年练不出一张嘴'。萧长华的念白功夫是寒窗铁砚,百炼千锤,才达到这样的境地。他又是著名的戏曲教育家,有六十多年的教龄。曾任'富连成'科班的总教习,很多京剧名家如雷喜福、侯喜瑞、马连良、于连泉(艺名筱翠花)、谭富英、马富禄、叶盛兰、袁世海等都曾受教于他。他常说:演戏要'装龙像龙,装虎像虎'、'演人不演行'、'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亦非我:装谁像谁,谁装谁谁就是谁。'
念白在丑角艺术表演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萧长华的念白,使人听后感到流畅爽朗,富有一种音乐的美感,而且他十分讲究'语气'和'传神',他演的蒋干虽曰愚蠢笨拙,然而心地还算善良。是个既可笑又可悯的人物。他表演的汤勤则是狡黠虚伪、贪利的势利小人,是个可憎可恶的人物。萧长华对这两种人用不同的手法,都刻画得淋漓尽致。
京戏《玉堂春》里有请医一节,本来是过场戏,至多不过听听胡琴的功夫。而他这一段铺陈润色成了一出丑角主演的折子戏--'请医'。戏里老中医用的大段京白都是中药药名谐言寓意,非常贴切,真是别开生面。
为了让读者能一睹萧氏念白的神采,现将这段念白照录如下:'吩咐丁香奴、柳杞奴,小心看守素门冬,谨防木贼子偷上十二重楼,别叫他盗去丹砂袍子、脑砂褂子、瓜蒌皮帽子、皂角靴子。必须放在陈皮箱内,外加玄胡锁。若有人参来访,让在肉桂房中去坐。先治午时茶,后沏益母膏,作为茶点。别忘了把我那匹海马拉到素沙滩,饮些水银,多加豆蔻、甘草。到晚上套紫河车接我当归。叫门时,当门子在前,马前子在后,车前子在左、牛蒡子在右,后面紧跟大麦子、小麦子、枸杞子、蛇床子。若有一步来迟,绑在桑皮树上,责打三千竹叶片子、五千灯草杠子,只打得使君子直流,半夏不饶。'院公接着白:'求先生看在附子之情饶了他吧。'继又念:'若不看在附子之情,就要共叶研为细末!'
每念至此,台下总是经久不息的掌声。萧长华在这出戏里着装是清末民初打扮,不勾脸,瓜皮小帽,长袍马褂,眼镜手杖,俨然是一位妙手回春的良医,演来惟妙惟肖,令人经久不忘。
'活曹操'侯喜瑞
早年梨园界'架子花脸'侯喜瑞,名噪南北,其所演之《长坂坡》、《阳平关》、《战宛城》等曹操戏,表演各具特色,塑造人物形象有血有肉,因被观众誉为'活曹操'。
像喜瑞为清真古教人,出身寒门,幼年丧母,迫于生计,九岁时入'书连成'科班学艺,初学'梆子老生',后从名丑萧长华学'小花脸',最后专工'架子花',十五岁出科,在喜连成搭班演出。十九岁托人说情,递门生帖拜名净黄润甫(满族人,世称'黄三',票友下海者,时有'活曹操'之称。)为师,得其三昧,自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逐渐形成了自家的艺术风格,创出了与金少山、郝寿臣三派鼎足而立的'侯派'。
侯喜瑞能演之剧目甚多,除曹操戏以外,《群英会》的黄盖,《取洛阳》的马武,《宝莲灯》的秦灿,《开山府》的严嵩,《法门寺》的刘瑾,都是他的拿手杰作;他与杨小楼合作演出的《连环套》、《野猪林》,与梅兰芳合演的《宇宙锋》、《太真外传》,与高庆奎合演的《七擒孟获》、《哭秦庭》等剧,更是珠联璧合,并早已成为绝响。
嗓音苍劲挺拔,'沙音儿'和'炸音儿'韵味浑厚,并能性格化、感情化、意境化,是侯喜瑞唱腔与念白的突出特色,发于内而形于外的做工,更使他的表演艺术臻于炉火纯青。
这位在舞台上辛勤耕耘半个世纪的老艺术家,早年即立下了'宁可筋长一寸,不许肉厚一分'的誓言,每日坚持五更起身,步行天坛南墙根下喊嗓子、念话白、打拳、练剑、翻跟头,风雪无阻,此等锲而不舍之精神,不仅使他练就了过硬的舞台功夫,而且落下一副硬朗的身子骨,享年九十一岁鹤驾道山,成为梨园界屈指可数的老寿星。
老北京的戏迷们皆知侯喜瑞爱'赶场',盖因其'戏路'太宽且艺术精湛所使然。凡名角粉墨登场无不约他,有求而必应,从来不'拿糖'(北京土语,言乘机讲条件而不肯轻易去做。),日夜连演两场甚至三场戏,对侯喜瑞来说乃司空见惯。因此,他拥有的观众,其数量之广大而令其他名角望尘莫及。
老北京的戏迷们皆知侯喜瑞爱'要钱'(北京土语,指赌博。)无论'推牌九'还是打麻将,只要往牌桌旁一坐,便雷打不动;甚至散了戏连彩裤都没脱,便一头扎进牌友里,又打牌又聊戏,混杂于三教九流之中,打哈哈说笑话,十足的乐天派,而输赢则置之度外。
另外,侯喜瑞还爱施舍。他因终年赶场而所拿'戏份'甚多,却视财如敝屣,或赠之穷人,或捐之义学,或舍之粥厂,泽被天下寒士,广绩阴德,此或其长寿之道耶?
位于崇文门外手帕胡同的侯喜瑞住宅,于十年浩劫之初几被踏为平地,其女儿死于非命,而时年七十五岁的侯喜瑞居然虎口余生。曾为距住处不远的千芝堂老药铺座上客,聊天以遣闷。一九八二年,一代名净无疾而终。
“戏篓子'赵松樵
老艺人赵松樵离开我们一年多了。他在京剧界有'戏篓子'之称。这'戏篓子'是说他会的戏多,戏路宽,无人可比,简直是一部活戏考。
赵松樵祖籍山东,一九○○年出生于江苏镇江,六戏学戏,七岁登台,九岁即以'九龄童'的艺名唱大轴,是当时梨园的一颗童星。但他的双亲不满足他跑外码头,当一名小红星,宁可不赚钱也要培养他继续深造。十岁时便带他到了北京,入著名的喜连成科班。当时谭鑫培到天津唱戏,需要一名小演员配唱《桑园寄子》与《三娘教子》,就到喜连成,指名道姓要上过台的赵松樵为其配戏,这可以说是他一生的荣耀。竟然和谭老板配过戏,而且配的非常好,受到了谭老板的夸奖。这两出戏连演了多场。赵松樵在喜连成坐科,学的是武工花。武工花要能摔能打,很难唱上主角,但当时他在社会上已是能唱大轴戏的童星,如果再学下去感觉无多大出息,于是又由北而南,到了上海,准备另谋艺术上的发展之路。
赵松樵在上海和周信芳配戏很久,颇受麒派影响,在塑造人物时,注重通过外部动作表达人物内心感情和思想变化。当时他最叫响的两出戏是《白水滩》和《斩颜良》。戏中青面虎他演得凶悍,颜良他演得傲慢,人物性格丰富饱满。他演的戏越演越火暴。
五十年代初他回到天津,在天津大舞台演出。曾演《龙凤呈祥》接演《夜走麦城》,前饰乔玄,中饰张飞,后饰关羽。他饰张飞不以架子花应工,而是以武二花应工,穿插大开打,因此张飞更显得勇武异常,这样的演法如今已不多见。据说,当年赵松樵还和大名鼎鼎的武生厉慧良唱对台戏,厉慧良演《艳阳楼》,他也上《艳阳楼》,厉贴《长坂坡·汉津口》海报,他也挂《长坂坡·汉津口》的广告牌,一点也不含糊。厉慧良闲时去看他的演出,对他的功底曾经称赞不已。
赵松樵能上演的剧目很多,文戏、武戏、红净戏,各门各派都有,什么《徐策跑城》、《古城会》、《赠绨袍》、《追韩信》、《单刀会》、《打严嵩》、《周七戏嫂》等等。他演戏绝对卖力气,按他自己的话说,只要上了台,心里就只有戏和观众了,究竟有多累,只有下了台才觉得出来。
赵松樵于去年踩着年关岁尾以九十六岁的高寿走完了人生之旅。在戏剧界可谓名副其实的老寿星。他之所以长寿,这得益于他的处世之道和对京剧艺术的追求,得益于他宽厚的性格和淡泊名利的心态。艺人的生活之路充满了陷阱,但他却始终能洁身自好。拒腐蚀于身外。他除了爱好演戏。唯一的嗜好就是饮茶。他从早年到晚年,都是一早起来先烧水沏茶,茶喝足了再练功、练嗓。茶也是他的防身之宝。他曾多次被人拉到烟榻前,人说大烟可以提神,提神就能把戏演得更好,他几次都是用浓茶挡住,借故就从大烟榻前逃走了。
'猴王'李万春
余生也晚,连李万春的'猴戏'《安大会(即《闹天宫》)》也没有看过,更不要说杨小楼的《水帘洞》了。一九八五年,他逝世前在北京演出,送我票,请我去看。似乎我只记得他演了《古城会》、《连环套》、《武松打虎》的折子戏,而没有演猴戏。我至今记得万春先生神采飞扬,唱腔响遏行云,而那时他已是七四老人了。不料月旬之后,他便骑鹤而去,魂归道山。这真令人有广陵绝响之叹。
我是在东方书画研究会成立大会上与万春先生相识。我如约而至,万春先生当场作画,画的墨菊,淋漓而有韵致。客厅中悬挂的一副对联颇引我注意:'昔者杨小楼,今人李万春',不过当时聊的主要是李老拜师张大千学画之事,李老演猴的情况是后来专门聊的。
李万春演猴先学杨小楼,但受益最多的还是溥仪的叔叔贝勒载涛。涛贝勒是名票友,以演《安天会》名动京师。李万春整整向涛贝勒学了三年。载涛特别传给了他演猴的秘诀:'人学猴、猴学人。'按他后来悟出的道理就是,舞台上演的是人格化的猴。在《安天会》'偷桃'一场,李万春练出了一种技巧,在舞台上吃真桃,转圈啃皮不断,最后用手一抻提起一长条果皮,常常满堂好。
李万春的猴机警,动作优美,形象美观。他还在前人基础上发展了新的脸谱。过去猴的脸谱有三种勾法:'倒栽桃'(载涛用此勾法)、'一口钟'(杨小楼用此勾法)、'反葫芦'(李老内弟李少春用此勾法)。'倒栽桃'上圆下尖与现实中猴脸相近,李老选择了这种勾法。为了增加美感,他逐渐发展变化,勾脸红白分明,减少生线条,给人以干净、明快的喜感。而且在接近耳朵的地方加上棕色,给人以猴毛的感觉。在耳旁鬓角处还塞以毛球,类似武松的鬓边发髻,给人以干练利落的感觉。李老自己演《安天会》'八卦炉炼猴王'中还在猴脸两眼的眼圈勾上金色(以前别人演猴是不上金色的),表示已练成火眼金睛。到'受封门圣佛'时就成了满脸金色,表示已成正果。这些都是他的创造。
除《安天会》外,李万春后来排演了很多猴戏,基本循着《西游记》小说中的顺序,如《石猴出世》、《花果山》、《水帘洞》、《闹龙宫》、《闹地狱》,加上《安天会》、《五百年后孙悟空》、《收白龙》、《收沙僧》、《收八戒》、《三打白骨精》、《真假美猴王》等等;他在这些戏中塑造了各种孙悟空的形象,而且以黏、勾、搭、挂等各种技巧,获得观众的喝彩。光李老研究出猴王的棍就有几十种,可见他于此所费心血之巨。李老得载涛、杨小楼真传,又有改革创新,他的表演细腻,刻画猴的心理极为生动传神,至今可以说后无来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