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杂谈诗词阅读(七)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宋·弃辛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〇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佛狸祠下,可堪回首,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此词曾被明杨慎《词林万选》推许为稼轩集中第一。
是否“第一”,尽可以商量,但说它是稼轩词的代表作、上乘之作,恐怕不会有人反对。
词中用典用事甚多,又密切关合当时的军国政事以及作者个人的经历,读解难度较大。
经过前辈学者的不断探索,它已被破译了七八成——笔者之所以打这样一个折扣,是觉得还有两个重要的地方值得我们去作进一步的研讨。
其一,关于开头“千古江山”二韵六句。
刘永济先生《唐五代两宋词简析》说:“起三句,言江山犹昔,而当时之英雄如孙权者,则已不见,言外有无人可御外侮之意。'舞榭’三句,言不但英雄无觅处,即其遗迹亦不可见,言外有江山寂寞、时势消沉之意。”
胡云翼先生《宋词选》、朱东润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注曰:“风流——指英雄事业的流风余韵。”
林庚、冯沅君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诗歌选》注曰:“'舞榭’三句:申述前句,说明英雄遗迹难觅的原因。”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唐宋词选》注“舞榭”三句曰:“过去英雄的流风余韵,舞榭歌台,都随着时代的风吹雨打而消逝了。”
类似说法,陈陈相因,还可以举出很多。它们都认为,“风流”云云盖承上“英雄”而言。
笔者愚见,“风流”二字既紧接“舞榭歌台”四字而来,恐与“英雄”无涉。
唐李山甫《上元怀古》诗二首其一云:“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总是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休。”
又宋马令《南唐书》载,南唐中主李璟宴乐不辍,尝乘醉命歌者王感化唱《水调词》。感化唯歌“南朝天子爱风流”一句,如是者数四。中主辄悟,覆杯叹曰:“使孙、陈二主得此一句,不当有衔璧之辱也!”(孙,孙皓,三国吴的亡国之君。陈,陈叔宝,南朝陈的亡国之君。)
辛词之所谓“风流”,取义当与李山甫诗同,实指“南朝天子”的“歌舞”“风流”。
又宋刘一止《踏莎行·游凤凰台》词云:“六代豪华,一时燕乐。从教雨打风吹却。”
刘一止比辛弃疾早生六十余年,又为显宦,在南宋初词名甚著。辛词之“雨打风吹去”似即套用刘词,虽因押韵不同,易“却”为“去”,但都表示完成状态,意思是一样的。
由此也可以清楚地看出,辛词之所谓“风流”,实即刘词之所谓“六代豪华,一时燕乐”。
要之,辛词“千古”三句,是慨叹江东自吴大帝孙权之后,英主已不复可寻;继以“舞榭”三句,则感喟厥后的六朝君主大多是征歌逐舞、梦死醉生、偷安苟且之辈,其政权都不克长久,或因内部政变而王朝更迭,或因外部战争而江山失守,作为他们“风流”生活之象征的“舞榭歌台”,总被历史的风风雨雨摧为陈迹。
以上是从字面含义、语典出处的角度来考察的,接下去我们再从写作技巧的层面来作一番权衡。
宋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二记载,苏轼曾批评秦观《水龙吟》词“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二句道:“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而晁补之则赞扬苏轼《永遇乐》词“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数语曰:“三句说尽张建封燕子楼一段事,奇哉!”
(诗歌有的地方应高度涵括,有的地方应细致刻画,须相题行文,不可一概而论。苏轼批评秦观语未必中肯,本文只是借用它的艺术观点。晁补之语中的“张建封”,据史实应是建封之子“张愔”。)
准此以论上述两种对于辛词的不同读解,我们或许可以说,如认起三句为“英雄孙权已不可见”,继三句为“即其遗迹亦不可见”,那么,二十五字只说得一个孙权无觅处,却占用了全词约四分之一的篇幅,是不是太奢侈、太不经济了呢?稼轩如椽大笔,岂肯出此下策!
而若采用笔者的解说,则仅此六句便说尽江东千年历史兴亡,作为全篇之导语,开宗明义,提纲挈领,何等的概括凝练!
鄙说的好处还不止这一点,请更从章法结构上认真揣摩。
“舞榭”三句,将六朝一笔抹倒矣,宏观而言,原是不错的。然而咬钉嚼铁去计较,难道六朝那一塌糊涂的泥潭里,除了孙仲谋,就再也没有一点光辉了么?
词人对此早有盘算,故下文旋即拈出一个刘裕来:“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正由于“舞榭”三句一跌到底,坠入深渊,以下“斜阳”六句方能如潜龙腾起,一跃千尺,攫空而去,见出扛鼎的笔力。
顾随先生《稼轩词说》有云:“武松景阳冈上打虎”,“虽是一片神威,千斤膂力,却只能打得活虎死去,不会救得死虎活来。辛老子则既有杀人刀,亦有活人剑,所以不但活虎可以打死,亦且死虎可以救活。”(《顾随文集》)
顾说独具只眼,确是妙论!即如本篇,“舞榭”三句,可谓“打得活虎死去”;“斜阳”六句,则“一口气便呵得死虎活转来了也”。
试想,如“风流”云云仍就“英雄”说,不将六朝一笔抹倒,是“活虎”既不曾“打”,遑论“打死”,更如何施展“一口气便呵得死虎活转来”的回天手段?章法结构之妙,亦无从显现了。
根据以上三重分析,敬请读者诸君评判:假如您是辛稼轩,您更乐于赞同哪一种“美学接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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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游盖竹山
章雪芳(浙江)
山盖青青竹,风描水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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