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工场·小说」王玉峰|核桃成熟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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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桃成熟的季节

一大早,菊花婆就在路上颠簸,从北山到县城有一百多里,早起六点坐客车从家走,到县城也得八九点,山路,不好走,再走走停停,就把时间耽搁了。到县城也不是一下就到了,中心汽车站在城西,离城北市场少说也有五六里,平时带的货少了,菊花婆会用肩膀扛到市场,但这回得雇辆三轮。这回菊花婆装了满满两编织袋核桃,手上还牵着六岁的孙女洋洋。来趟县城不容易,一来回得划算。

菊花婆并不叫菊花,菊花是媳妇的名字,媳妇去年跟上外人跑了,但名字留下了。看来妇女的地位实质上并没有提高,菊花婆一生有过多少名字?在娘家做闺女时当然是叫自己的名字,菊花婆原名叫什么,连她自己都忘了。嫁到婆家后叫保山媳妇,保山是她男人。过一年有了娃儿,就叫春生妈,春生是她儿子。儿子再娶过媳妇,她就叫菊花婆。男人早年间就死了,现在媳妇又跟上人跑了,儿子在外打工,北山深处那座老屋里只剩下她和孙女洋洋俩人。
从中心汽车站下来车,菊花婆分两次把两编织袋核桃扛出站,说是掏五块钱雇辆三轮到市场,那个猴脸的三轮车司机非要十块钱运费,菊花婆不肯掏,搞来搞去搞到八块钱,菊花婆只肯掏七块,猴脸司机坚持要八块,俩人将住了,将来将去,菊花婆说干脆我给你一斤核桃顶了。谁知三轮车司机是个执拗鬼,非要八块钱不要那一斤核桃。菊花婆说我一斤核桃值多少钱?你咋就算不过来帐。猴脸说就算你一斤核桃值一百块钱我不眼红你的,我只要我那八块钱。菊花婆说天底下我没见过你这号人。猴脸笑了,说,今天我叫你见见。菊花婆赌气把两编织袋核桃搬到车厢里,再把孙女搬到车厢里,再把自己搬进车厢里。说,走。三轮车哗啦啦窜起来,司机回头连喊带叫,我这老婶子,不是我不通情达理,实在是我那老婆是个痴痴,我还有个老娘是个瘫瘫,俩半大小子,一家人全靠我一人养活,人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我哪里敢吃核桃,这多少年了,核桃是砸着吃哩还是剥着吃哩都不知道了。菊花婆听了猛地鼻子一酸,心说,天底下还有恓惶人哩,一个大男人家为块二八毛斤斤计较,要是不难。。。。。。唉!

每天,天不亮,农贸市场就热闹起来。

总有那些辛苦的人,他们是不怕早起的。他们不管天冷天热、刮风还是下雨,总之,离天亮还有一大截子,他们就起来了。三轮车、摩托车、甚至人力车、甚至肩扛人挑,他们焦急着,从四面八方赶往城市。这些人,都是要赶在天亮之前把自己的货物展示开来,好像只有来早了他们的货就能早早卖出去,就能卖个好价钱,其实,他们是自己团哄自己,在他们做好一切的讨价还价准备的时候,城市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这就好比人们常常挂在嘴上的那句话,无利不起早呀!

都是些应时的果蔬。这些人不是那些专门从事贩菜的菜贩子,他们是当地的农户。每年,只有等冬春两季青黄不接、菜贩子们把钱挣足了之后,他们的菜蔬瓜果才能下来,才能上市,而这时,就拿菠菜来说吧,不是论斤而是论捆,一块钱就能买上一大捆。茄子豆角西红柿,南瓜黄瓜西葫芦,还有桃杏李果,樱桃草莓,随季节成堆下来。

正是核桃下来的季节。

今年核桃多少钱一斤?十几?打不住吧?去年都多少了?核桃可是个好东西,补脑。你不见城里人头发都掉完了?用脑用的。哈哈!要多吃核桃。明天,我也去趸点核桃,还不挣个三瓜俩枣的。
天咋还不亮?市场上早已摆满了时令菜蔬,都是自家地里产的,纯绿色。自家吃不了,拿来见几个钱,打个油盐酱醋,顶个门面差事,谁家还没个门面差事?
街灯终于灭了,天仍黑着,市场上影影绰绰,倒像了鬼市。
有几个晨练的人走过,他们是到柿子山上去“出汗”的。柿子山就在市场后面,因为山的样子像只柿子,当地土人叫它柿子山。柿子山上修有七百八十九级台阶,为了这七百八十九级台阶,每天一早,总有那么大几百号人上去下来折腾,目的是为了“出汗”。正是这大几百号人催生了这个市场,换言之,这个市场养活了这大几百号人。
晨光如水,荡荡漾漾,亮光渐渐浮上来,这下看清楚了,这个市场设在城市最北头的一个十字路口,路西是个小区,因为盖的早,大都是些小院,也有几栋楼房是后建的,有些鹤立鸡群的意思。路东是个夜市,一座挨一座,用红蓝相间的编织布搭着许多棚子,一到天黑,这里火烧火燎,烟雾弥漫,可着街筒子灌。
夜市后面是大块待开发的空地,再过去就是柿子山。
晨练的人一拨一拨走过,等他们“出汗”回来,这个一捆,那个几苗,很快就卖完了。也有那专门来逛早市的,这里挑挑那里拣拣,就是不肯掏钱。看把你小气的,看把你会过的,钱是什么?告诉你吧,钱是王八蛋,花了再去赚。来来来,看看我的,天不明刚摘下,保障新鲜,哎,哎哎,别走呀……
忙忙乱乱一早起,菊花婆总算来到市场,每回她都赶个尾巴,这时候晨练的人早就满载而归,市场上人流变稀。菊花婆卸下核桃,找块空地把两只编织袋摆好,解开袋口,等人来买。这时候你会看见菊花婆是六十几奔七十的人了,只是身子骨还算硬朗,山里人一年到头上山下岭锻炼出来的。菊花婆的穿戴也算齐整,现今日子不像过去贫穷年代,一件衣服穿身上不穿化了不肯下身。但总归是山里人,早晚手脚不闲,菊花婆看去身子骨有些柴,指关节粗大,头发也草样干枯。现在她坐在马路砖沿上,怀里搂着孙女洋洋。洋洋瞪大眼睛看人,手里捏半块馍馍忘了吃。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那个猴脸的执拗鬼三轮车司机风风火火杀奔过来,到菊花婆摊子前猛地一刹车,人早从车上蹦下来,菊花婆问,咋?你又来干啥?我没给你钱?猴脸对菊花婆说,我这老婶子,你是好人,今后你再来县城,我不敢说专门等你老人家,只要碰见一回我拉你一回,一分钱都不要你哩!
猴脸司机分明激动着,眼圈有些红。原来菊花婆下车前有意解开袋口,往车上倒了足有四五斤核桃,她心说叫这家人吃一回吧。她没有对司机说,是司机发现后自己跑回来感谢她的。
菊花婆笑了。菊花婆笑着说,算啥哩,自家树上结的核桃,卖了叫钱,不卖还不是自家吃了?算啥哩?你还专门跑回来。
我是专门回来谢你哩我这老婶子,我是代表我一家人谢你哩我这老婶子。
司机不知说啥好了,局促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看来也是个受不得别人半点好处的人。菊花婆就说,你快去拉生意去,别在这耽搁时间啦。
司机走后,菊花婆心说,今天这件事又做对了,如果这人是个饱汉,你给他白馍吃他不稀罕,如果这人是个饿汉,你给他黒馍他也会念你个好。
说话到了晌午头上,菊花婆的核桃卖出去大半,一只编织袋空了,另一只剩下大半袋,看来菊花婆的核桃不愁卖。
你可别小看核桃的学问,天地间万物原本有好有赖,这核桃也是一样,大小只是表面现象,内里可不一样,当地人把好核桃和赖核桃分别叫做面核桃和夹核桃,面核桃皮薄肉厚个大色白,夹核桃皮厚肉少费半天劲抠不出仁来。菊花婆的核桃当然是面核桃,个顶个皮薄肉厚,清一色大小,拿俩核桃在手里一捏就碎。也是因为菊花婆平时积德行善结下了因果,司机刚走就围了很多人过来,这个三斤那个五斤,编织袋眼看着就矮下去不少。最有意思的是,有个胖人,你是不知道他有多胖,总之往那里一站,占五个人的面积没问题。可笑的是别人买核桃他不买,他站在人堆里说笑话。他自己先咯咯笑一阵才说,有个卖枣的吆喝的好。他边说边学,卖枣了卖枣了啊,大枣小核小枣没核了啊!旁边一卖核桃的听见不服气,说光你会吆喝,别人不会咋的?卖核桃的也吆喝起来,卖核桃卖核桃了啊,大核桃小仁小核桃没仁了啊!胖子说完了,可是没几个人笑,大家的心事都在核桃上,无意中把胖子冷落了,胖子就自己笑,咯咯咯咯,哈哈哈哈,俩短胳膊一抡一抡,笑颠着走了。菊花婆这会儿想起来觉得怪有意思,心里叹息这人活的多好,活的多宽心。
都快进八月了,天咋还这麽热?人说秋后一伏,热死老牛,虽说现在最后一伏过去了,天依然很热。午后,日头从西头照过来,没遮没掩地燎烤着。市场上早没了人,那些近便处的人不到晌午就回家了,只剩下远处来的还在坚持,指望傍黑人们出来消闲时再卖一阵子。他们的货物用布或者什么东西盖着,人却不知钻到了何处。
菊花婆感觉天是闷热,保不准要下雨。
孙女洋洋一张小脸晒得红红的,头发汗腻腻的黏在脸上,汗水又在脸上和了泥,成了花脸。一上午洋洋都很兴奋,娃儿平时在深山里哪见过这麽多人、这麽多车,一双眼睛都嫌不够用。渐渐胆子大起来,忘乎所以,就离开奶奶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看那些不曾见过的好吃的和好玩的。菊花婆只怕把娃儿丢了,怕有个啥闪失没法给儿子交待。只好两只眼一只眼看着核桃,一只眼溜着孙女,时不时还叫洋洋几声,看在不在眼底下。可这会儿娃儿困乏了,眼里没光了,独自坐在马路砖沿上打盹,手里捏着只健力宝桶桶,也不知里面还有没有水水。那还是那会儿她给娃儿买的,山里娃儿不稀罕瓜果梨枣,稀罕的是那些花花绿绿的饮料。菊花婆有些心疼娃儿,觉得自己前世做了啥孽,叫娃儿跟着她遭罪。好在对面有家面食馆,她吩咐洋洋看着核桃,她到对面端了碗刀削面过来,先喂洋洋吃,娃儿吃了几口,头一栽睡着了,睡着了嘴里还含着一口面。菊花婆顺手拾块硬纸板,瞅瞅,见夜市搭的棚子背后有块阴凉地,就把硬纸板铺地上,把娃儿放在上面,洋洋始终没有醒来,临了,菊花婆没忘记把娃儿嘴角吊的一根面条用手抹去。
放好洋洋,菊花婆趁空儿把那碗刀削面吃下,到对面还人家碗时她顺便在水管上把毛巾蘸湿,这会儿她蹲在洋洋身边,拿湿毛巾给娃儿擦脸,横一道竖一道,左一下右一下,擦着擦着,菊花婆笑了,心想,娃娃到底是娃娃,咋会把张脸弄这么花呢?笑过忽然感觉心口窝很痛,娃儿她爹呢?娃儿她娘呢?娃儿还是刚摘下奶那会儿就跟着她,现在到了上学年龄了呢!可怜娃儿她爹寄不回钱来,她娘又不知去向,她总不能丢下娃儿不管吧?前些日子,村人见她打核桃,说,早了些吧?浆还没灌太满咋就打了?她说娃儿要上学,要买新衣服,要买书包,要买铅笔,要买本本,要买这买那,早些把这核桃见几个钱,到时候不着急。村人就笑她,说,学校都撤了,娃儿还上啥学哩?她停下手里的活儿问那咋办?过来过去的村人都说没办法。说现在撤的撤并的并,说是搞城镇化,搞啥整合,学校说撤就撤了,可搬迁不了的村子还是大多数,娃儿去哪里上学?多少有些办法的人家都到县城租地方去了,县城挤满了老人和娃儿,可是没办法的人家呢?走不了的人呢?咋办?
菊花婆没多想,她在这个世上活过一场人,却是只相信一条,啥事总归是有办法的。叫菊花婆真正感觉委屈的是,她人老了,老了可是就做起了这样的营生,那老树上的核桃几时卖过?谁家不是成堆成堆的堆在屋檐下谁想吃就随手抓几颗,可是现在核桃要变成钱,钱成了比任什么都紧要的东西。过去,她那个年代,人没钱,但是人不急,现在,人天天挣钱,但总是为钱急,总是不够用,总是没个够,这世道、这世道咋会成这样呢?菊花婆很困顿,心困顿,人也跟着困顿,不知不觉眼皮耷拉下来。
过去的岁月像天上的云彩,一片一片飘过眼前。那是她熟悉的地方,有山有水,有声有色,早早晚晚冒着炊烟,娃儿们欢势着,妇女们像地里的庄稼,一茬一茬,生长着不断头的念想,男人们在田野上撒野,像野马一样恣意放纵。可是一忽儿这些都飘远了,她想伸手抓也抓不住,那些个青壮年、那些个大姑娘小媳妇究竟去了哪里?那炊烟呢?还有村头小学校那唱书的声音呢?那个生着一双勾魂摄魄会说话的大眼睛、叫村里的后生们颠倒难活的女老师呢?她原本会嫁给村里的后生呢!生一窝娃儿,麦场上撒欢,小河里戏水。可是一天早起学校空了,那眼睛会说话的女老师随天上的白云飘走了,可怜的后生们断了念想,吼喊着,满山遍野跑,撕扯着头发,最后,胳肢窝下夹着个铺盖卷,满脸泪流的离开村庄。
黄昏终于来临,那些上柿子山“出汗”的人又出来了,夜市开始准备营生,一家接一家用平车或者摩托车三轮车把东西驮来了,蜂窝煤炉子生着了,液化气罐摆好了,烤串子的铁槽子里加好了木炭,锅里的水眼看要开了。洋洋娃儿长长睡了一下午,这时候一翻身醒过来,睁开眼先拿眼寻找奶奶,见奶奶在路边站着,自己跑到夜市后面的地里尿了一泡,屙了一泡,屙过尿过,来到奶奶身边。奶奶,我想去转耍。这时,菊花婆的核桃卖的只剩下个底,最后几斤便宜给了人。她把编制袋叠好,夹在胳肢窝下,拉起洋洋的小手,一老一少朝城西的中心汽车站走去。
沿河路新建了滨河公园,是个消夏游玩的地方,桥头上还摆有小吃摊子,卖烤玉米煮玉米,卖烤肉串麻辣串。桥西头就是公园,有花有草有忽闪的彩灯,还有娃儿们的游乐场,“大转车”在高处滴溜溜转,转车上坐的娃娃大呼小叫。地上还有小火车。水里还有碰碰车。广场上到处是人,人脸上都油光光的放着亮,身上衣裳都是“过年”的衣裳。洋洋娃儿走到桥头不肯再走,俩眼盯住人家手里的烤肉串不放。菊花婆这时才想起光顾走路了,孙女儿还没吃黑夜饭,这时候肯定饿了。就凑到烤肉串的摊子前,掏五块钱买下五串,看着洋洋一串一串吃了。烤串吃完了,洋洋意犹未尽,把手指也嘬了嘬。菊花婆知道娃儿不饱,就又买下两块钱麻辣串,叫洋洋蘸着蒜水吃了,洋洋这才肯走路。走过桥头,洋洋娃儿稀罕那些耍货,腿脚发沉不肯走路,菊花婆拉扯不动,就引着娃儿一样一样转着看。洋洋爱看“大转车”,头随着“大转车”呼啦啦一圈,呼啦啦一圈,不知不觉就把时间转过去了,连她们走到车站上时,发往北山的最后一趟班车开走了。
菊花婆一时有些慌神,心想一黑夜在哪儿睡呢?但仅仅过了一眨眼功夫她就气定神闲了,她一下想到眼下还是热月天气,既然是热月天气有啥怕头?过去在地里看庄稼,在麦场上看麦子,还不是一滚一夜?人还睡得实哩,一觉睡到大天明。就是现在的她,在自家院子里铺一页席片,还不是一滚一夜?也没见她得过这故事那故事,腰也不疼腿也不酸。菊花婆还是一进车站时就注意到候车室有几条长条椅子,这会儿她想,今黑夜就睡这儿吧,热月天短,一合眼一夜就过去了。可是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仅仅过了一会儿,车站就往外撵人了——都出去都出去,下班啦要锁门啦!你,你你你,走啦——走啦啊!
菊花婆和她的孙女儿重新回到大街上。
菊花婆是过去年代人,是吃过苦受过罪的人,这点儿小罪对她来说根本不算回事,她就是坐在街头上也能将就一夜。可是还有娃儿哩?娃儿总不能跟上她在街头上坐一夜吧?她不得不开动脑筋,她想起一春上老葛条跟她交代过,说他在城里哪个工地上看工地,说她要来城里不要忘了到他那里转转,住上些时日。看把他美的,住上些时日!这根老葛条,老绝户头,没成色的货,一辈子都想缠她。别说菊花婆不知道他在哪个工地上,就是知道,菊花婆也不会去。老葛条,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吧!可说归说骂归骂,此时此刻,菊花婆心里竟有些依依不舍,她不是眷恋老葛条,是觉得这人一辈子没个女人怪恓惶哩,何况老葛条这人并不坏,只不过是想占她点小便宜罢了。老葛条这头不说了,还有虎娃妈呢!自打一春上村小撤销,虎娃妈就跟上儿子进了城,替儿子照看儿子的儿子她的孙子,吃喝拉撒上学下学穿衣睡觉。还有很多人和虎娃妈一样为了孙子孙女上学在城里租了地方。张老二家的、李五家的、还有社社妈,还有梅花婆。这些人她都认识,到谁那里都能将就一夜。可是,和老葛条一样,光知道她们在县城住,可不知道她们在哪里住。要是这会儿碰见一个熟人多好,她们不出来转悠吗?大热天闷在屋里头干什么?罢罢罢,还是住旅店吧。
菊花婆并不知道那些宾馆啦会馆啦饭店啦还能够住宿,她和所有的乡下人一样,进了城是不敢走近那些干净气派的门庭的,就像过去的衙门,是有权有势的人进出的地方,那里面肯定不是她吃饭和睡觉的地方。菊花婆好容易瞅见一个小门洞,门头上亮着一盏灯,灯下一块牌子上写着“家庭旅店”四个字。菊花婆是认得几个字的,就走了进去。里面一个小院,一个干部样子慈眉善眼的中年人坐在接待室的桌子后面看电视,见菊花婆进来,起身笑脸相迎。
老人家,住宿?
一黑夜多少钱?
不贵,一百。
中年人瞅着面前的一老一少介绍。
菊花婆脸一变,一百还不贵?
店家笑笑:老人家,那边还有几千块一千多一宿的,你肯定不会去住,我这里有电视有空调热水,干干净净,一百还贵?
菊花婆说我不是说这,我是问有那十块钱一宿的吗?
中年店家一愣,但随之笑开来,老人家,都啥年月啦?哪还有十块钱的旅馆?
菊花婆牵着洋洋手转身朝外走,中年店家跟出来,对着菊花婆背影说,老人家,我是看你和娃儿恓惶里,让你二十,八十住不住?
不住。菊花婆硬邦邦丢下一句话。
中年人望着菊花婆的背影,叹口气,不知是叹乡下人小气,还是叹菊花婆把钱捏得太紧。
菊花婆一路走着,又问过几家旅店,但价钱都一样,都不肯下一百,菊花婆就有些赌气,啥屋子?不就是一张床吗?不就是人睡一宿吗?又少不了你啥,你白拾钱哩你还要那么贵,你以为你那是朝廷的金銮殿?你就是朝廷的金銮殿,架不住我不住,看你要咋哩!菊花婆一路生着气,不知不觉走回到市场。
这天后半夜,下了一场暴雨,这雨人们叫它鞭杆雨,鞭杆雨把整个县城冲刷了一遍。
不过,这雨只是过路客,路过这里,大大作为了一番,急着赶路,很快就走了,连天明的时候,人们头顶又是晴空万里。
市场上照例摆满了菜蔬瓜果,出来“出汗”的人们又出来了,一拨一拨,涌向柿子山。
红火过大半夜的夜市早已收摊,空余下红红绿绿的棚子一座挨一座,那些还算整齐的棚子被昨夜的风雨摧残的东倒西歪。
此时此刻,在挨着马路的一座棚子里,坐着睡着了的菊花婆。
菊花婆是真的睡着了,以至于周遭那汹汹的市声也没能吵醒她。
菊花婆坐在一条三条腿的板凳上,怀里紧紧抱着她的孙女儿洋洋,她的脚埋在半尺深的积水里,裤腿湿下半截。水里漂着一块硬纸板,另外还漂着两只编织袋,那原是菊花婆用来装核桃的。
洋洋娃儿还是昨夜走回市场的半路上就睡着的,是菊花婆一路抱着抱过来的。是的,娃儿跟着大人累了一整天,早就打熬不住,到了该瞌睡的时候就要瞌睡。
昨夜,菊花婆抱着孙女儿坐在马路边等,等夜市收摊。还是一白天的时候,她就看好了夜市上搭的棚子,她甚至为自己的聪明发现感到一丝丝兴奋,是啊,这棚子可是免费旅店哩,她甚至想长期在市场上做买卖,夜里等夜市散了就睡在这棚子里。
洋洋娃儿在奶奶怀里睡得很熟,口边吊着涎水,那涎水还是昨夜闻见夜市上烤肉的香气时就吊下的,可是娃儿太困乏了,顾不上了,只有到梦里去吃了。可是菊花婆就不同,一天里头她只吃了一碗刀削面,黑夜那顿饭,她本想回到家里再吃,没想到误车了,回不去了。
洋洋娃儿的一只小手朝外挓挲着,想必是打雷下雨那阵子,她是紧紧搂着奶奶的脖子的,那一刻娃儿一定是在做着一个甜蜜的梦,梦里头洋洋紧紧搂着妈妈的脖子,对于洋洋娃儿来讲,那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可是菊花婆在那一刻想的却是,她的儿子在哪里?还有儿子媳妇、洋洋的亲娘在哪里?就算菊花跟上人跑了,可是她人在哪里?过得啥样的日子?人家待她好吗?还有村小,村小撤了,洋洋娃儿去哪里上学念书呢?这些事情她不能不想,后来,她就在想的过程中睡过去了。

THE

END

责编

张辉

作者简介:王玉峰,山西垣曲古城人,鲁迅文学院短训班学员。曾在《北京文学》《山西文学》《阳光》《小说选刊》等刊物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张鱼》《5#巷道》《麦前》《核桃成熟的季节》《日子在高处》等,其短篇小说《麦前》被《小说选刊》选载,《张鱼》获“阳光文学奖”,《掘墓》获《河东文学》2014短篇小说年一等奖。

山西五龙集团是山西省百强民营企业,下辖五个全资子公司,主营业务涉及镁业、焦化、铜矿、林业、房地产、酒店、商业管理等十多个项目。企业资产总额达65亿元,安置就业3000余人,2019年实现收入21亿元。目前正在建设的镁业循环经济二期项目,总投资60亿元,项目建成后,年产值可达130亿元,安置就业5000人。

五龙集团澎湖湾

力诺健身俱乐部

位于澎湖湾二层

俱乐部总面积1200平米,是本县档次最高、设施最好、项目最全的健身休闲中心。拥有5D巨幕磁控单车;拥有人脸识别、智能化个性定制系统;拥有顶级高端有氧、力量器械;开设有各种操课、舞蹈、瑜伽、动感单车等近百种课程供客户选择。

电话:(0359)60666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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