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芝凤:人间四月

人间四月
徐芝凤
                  
黄昏,分外惆怅,开始否定自己,不出门会疯掉。
暮色中赶往温泉山庄的梨园,满园细细碎碎的嫩绿,笼着淡烟,一朵花都不剩了。单知道梨花落后清明,清明还没到呢。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也来不及送别。两只栓着的狗在路旁,蹦跳着朝我狂吠。池塘里洗农具的女子说,那边没有路了。是的,分明无路可走了。惆怅中看不见远山,此刻我的世界只有梨园这么大。
这个春天,我看见教学楼和办公楼之间的庭院里梅花开过,我路过。
我把目光投向三春湖畔的柳,春风已经似剪刀了。
东园的李花,白茫茫一片,我侧身回望,不要刮风啊,不要下雨啊,等着我,这个周日我一定来。过了几个周日呢,淡淡阳光烘干了宿雨,等我下了课侧身回望,绿云扰扰了。像年少的梦,渐渐的在岁月里变了颜色。那一片白呢,去了哪里?她们来过吗?我年少有过梦吗?
眼看着教学楼前的茶花一朵朵开,仿佛只是一觉醒来,一圈一圈红锦地衣了,想起元人郝经的诗:“狼藉满地君莫扫,且留春色到黄昏。”
想起爱默生:人的痛苦,本质上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寒食前一天,周末,久雨放晴,回小镇,得去看看祖父,母亲,芝秀姐……
山葱茏,白杨的鲜绿逼人的眼,一路春光。
老爸家用过午饭,和弟弟一家去那个我挥洒了整个童年的村庄。栗子坡还是那个栗子坡,没有印象中那么陡峭了,孩童时畏着心仰视的,现在都可以坦然面对了。童年之外的坡比这个大多了!读了五年的小学,旧址还是在的,矗着半新的楼,也还是小学的吧。日日走过的发水河,已经不是河了。
我穿着黑裙粉橙风衣高跟鞋出现在湾子里,老远就有人叫我的小名:你回来啦?清明节是应该回来,不能忘根啊!是家兵叔,穿着细格纹衬衣,在阳光下笑着。他当过兵,很早就走出了村庄,大概也是回来吊清的。我笑着应声,不知道说什么,而不说点什么又怕怠慢了人家。瑞芳阿姨花白了头,坐在屋檐下,站起来拉住我的手:学锋的爸得肺癌了。学锋是她的儿子,我的小学同学,小人书借给他,转回来时就脏兮兮皱巴巴的了。也是许多年不见,我都不记得他长大后的模样。她一定是心里苦熬得没着落了,一见面就说这个。而我嘴拙,不会安慰人,只能陪着叹息。
祖父祖母的墓地在后山上,坟堆上两棵木子树有三十岁了吧,墓碑上的字,笔画已经不连贯了。光闪闪的紫红飘帜挂上木子树枝,空地上排了长条的鞭,拆了大把的印有毛主席图像的冥钱,发现没有带火机。弟弟出去买打火机,我们听听鸟叫狗叫,看看蝴蝶飞,闻闻青草菜花香。纸钱烧了很久,希望祖父祖母在那边衣食无忧。鞭声脆又响,像四月的春光。我磕了三个长头,脑中是祖父带着毡帽穿着黑色盘扣布衫的身影,像黑白电影里的,好遥远了啊!
母亲的墓地在前山上,路过几片麦地,经过莲荡,就到了。麦苗绿得发黑。弟弟说这块地曾经是我们家的,那块地曾经是我们家的。小时候总也望不到头的地,现在看上去怎么这么小呢,人长高了。记得母亲挑来池塘淤泥,我们切成豆腐块,分散开,仿佛一个大簸箕晒着黑豆腐,这样肥田,简直是闹着玩呢。莲荡没有莲了,绿成一团死水,白色的浮沫上有矿泉水瓶。坐在椭圆大木桶上捞菱角;折一枝杨柳,系上母亲纳鞋底的绳索,穿上蚯蚓,垂钓小郎鲤;莲荡的下游,夏天长出大片高高的菖蒲;割下的稻子收拢堆,里面爬出一只乌龟……远得只能去诗歌里寻了。母亲走后,父亲绕墓栽种的柏树松树,已经有模有样了,快十年了。弟弟把鞭排成了两条,两条鞭响到中途都歇了,又去点燃。母亲今天怎么发这么大脾气呢,太任性了,怪我久不来看她吧。
芝秀姐的墓地离母亲不远,而弟弟也记不清了,硬说远处的那一冢才是,我们挂飘帜,化纸钱,燃鞭,回到湾子里,振学哥说,你们怎么跑到人家的坟头去了!罢了,乡里乡亲的,一并祭扫了。临走,振学哥说他还有几年就退休了,我惊诧,问他多大,五十六了,我笑:时间有过的这么快吗?
清明过后,友人问我,给母亲吊清,又伤心了吧?这次我还真没伤心,因为我没敢揭那个疤。不揭疤的清明,更深沉!
四月,婉姑娘的联系越来越少,简直就是不要她妈了,我们各自在自己的春天里。
她说,以后不告诉你的事会越来越多,你自己要适应。
“用芦荟水抹了头发,真的好滑。蜂蜜收到了,完好无损。刚削了一个桃子吃。”
“《追寻生命的意义》弗兰克尔、《中国文学史》钱穆、《一九八四》奥威尔,这三本书买给我。《中国文学史》家里是不是有啊,有就不买了。还买几本叶嘉莹的书。”
“我在看萨缪尔森的《微观经济学》,他在书里又推荐了好多网址和参考书,我的天呀,果然知识是挖不完的。感觉好困。”
“刚起来,昨晚《金锁记》看了个开头,死命回忆里头的颜色词,只想起一个形容天色的蟹壳青。”
“我是倒数第二个交的卷,纠结了很久常数的方差到底是c还是0,后来想方差是离散性,所以应该是0。”
“上午飘了零碎的雪子,在空中就化了。”
“天哪,真潇洒,别让自己长胖了,等我回来一起长。”
“我今天穿了昨天到的那个蓝色高领毛衣,配牛仔喇叭裤,黑白灰格纹呢子。”
“昨晚选修课老师给我们看了《撞车》,关于种族歧视的,你有时间可以看看。”
“我这几天便秘很严重,肯定是运动少了,昨晚跑了一圈今天早上就有,现在跑步好冷啊。”
“躺在床上用你教我的办法想一遍今天学的东西,突然想起之前管理学老师讲的一个故事。一个美国总统(老师不记得是哪个了)的老婆有一天对他说,'你每天研究战争战术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把整个世界搞得都不安宁’,他这样回答,'你不明白,我研究战争是为了我的儿子可以去研究经济,为了我的孙子可以去研究文学艺术’。所以妈你不要因为有同学朋友向你炫耀他们物质多么富足而难过,你应该同情他们已经人到中年行将衰颓却还看不透物欲,却还不读佛经,却还用炫耀这种不理智的行为去伤害身边的人。可是他们本质并不坏,要同情他们。”
“面,加一个鸡蛋。后天上午9点开始考四级,考完以后出去吃东西。从上个星期六晚上开始每晚熬夜到一点,昨晚从凌晨一直睡到今早九点。这个星期头三天简直累成狗。今晚继续熬夜,考完四级就不用熬夜了。”
这已经是去年的春夏秋冬了,这样的日子远了。这个春天,胖瘦冷暖喜乐,都不知道了。
整整一年半,每晚十点电话或视频。人间四月,我的夜晚很安静。
一个星期没有消息了,我打电话给她,她惊讶:“妈,你怎么想到这个时候打电话,我正忙,不跟你说了,再打给你。”
已经习惯了的节奏,渐渐弱下去,剩下袅袅余音,仿佛从小康之家一下子堕入了困顿。
有天晚上居然发来视频请求,我调侃:你终于良心发现,记起你妈啦?你的发型真不好看,气质都变弱了。她笑:你呢,你脸上长肉了,嘴巴那么大,鼻子那么宽,眼睛还变小了……嘿,你说的赢我?
人的心,总得有个落脚处。我开始享用扑面而来的春天,也目送她的挥一挥衣袖。
人间四月,是爱,是暖吗?更有一些人和事闯进来,像两车挤身而过留下细白的擦痕,心疼了,而那一个偏又走远了!
阳台上一溜的花钵,四月了,还空落落的,只有金银花独秀。
和金银花一起来到我家阳台的,有一玉树、一芦荟、一绿萝。去年秋天,友和她老公用摩托车的后备箱前踏板载了来,还欣欣向荣的,可惜遇人不淑,一个冬夜我忘了搬进屋,她们就冻得像水煮过了似的。
阳台上的土著还有一牵牛花、一紫菊。牵牛花,一冬天无视,春天竟然伸出细细的藤须,还开出小喇叭似的白色花朵。这小东西,果然是不离不弃的。花钵丛生了一束草、一枝灌木,我也舍不得除掉,只要是绿的,管它有没有章法呢。牵牛花爬过去,攀上灌木,借着高枝缠绕出别样的风情。张潮说过的,花不可无蝶,乔木不可无藤萝。紫菊已经开过两个冬天了,算是年长的了。剪掉光秃秃的的枝干,根部又抽出一些芽,春光一照,疯长。我想今年冬天她还会开出花来的。
空出来的花钵还是养点花吧,姑娘说,你就不暴殄天物了。也是,把人养好就不错了,养什么花呢!
可是,寸草不生的阳台,像话吗?下了班去菜场,虎里马里买了八棵辣椒秧子,也不知道什么品种,结什么椒。花盆里栽了四株,四个花钵各栽一株。早晚浇水,盼着她们在我家阳台撑出一片绿。几天过去了,挺直了两棵,其他都垂头丧气的,我知道又没戏了。
都说吃红薯好,一下买了十多个回来,可是哪有机会弄吃呢,四月天,它们发了芽。于是决定种红薯。养过绿萝的玻璃小水缸里,横放两个红薯,发了芽的一面朝上,浸一半水。花盆里种三个,一半在土里,一半在风里,像三座小假山。养在水缸里的,蹭蹭地长。下了班看她,长高了。睡了一觉看她,叶片又大了。写了几个字去看她,似乎又不一样了,我索性蹲在那儿看她长。一个星期就有一尺来高了,总算是把春光留住了,出门都惦记着她了。花盆里的长的慢,山尖上挨挨挤挤地覆着手指长的茎叶,是盆景的姿态了。张潮说的,石不可无苔。
种花失败,种草。种草失败,种辣椒。种辣椒失败,种红薯……锲而不舍,跟春天较上劲了!
四月,我较上劲的,还有云杜路的重庆麻辣烫,好多次,下午上了课就去吃,简直上了瘾。
晚餐不是麻辣烫,就是冰糖雪梨、银耳汤,偶尔煮几个饺子。自己包的猪肉芹菜馅饺子,一次可以吃三个,四个,五个,心情不好可以撑到六个。我跟自己较上劲了,可是, 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再糟也不过是六个饺子的量!
四月的清晨来得早,常常五点多就醒了,阳台上一立,空气清冷,金银花的浓香包裹着,人和车还没有醒来,鸟声清亮。到来的一天依旧忙碌,依旧没有什么惊喜,可是,心里是满满的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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