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慢慢慢慢，就会变成这样的
你还记得最近一次哭泣是什么时候吗？
是泪眼盈盈，还是痛哭流涕？
是悲从中来，还是喜极而泣？
有时候我觉得幸运，因为人类是被赐予“哭泣”这种功能的造物之一——张曼玉扮演的青蛇，千辛万苦、痛定思痛地想要学会的技能；
有时候我觉得狼狈，因为哭泣许多时候只是哭泣，弱不禁风、无济于事。
我还记得最近一次哭泣，是因为孙俪邓超联袂出演的那部大烂片《画壁》。
虽然我无法否定闫妮在里面的演技，妙在颠毫、酣畅淋漓，尤其是执着魔杖抽打孙俪的那一节，一种爱恨不能、惺惺相惜的怨毒与悲悯，就在她嘴角的颤动里流转；
虽然我无法否定整部电影“美轮美奂”，山水之间、雕梁画栋、移花弄影、衣袂飘飘、魅惑丛生，生生制造出一座仙子国，我想《红楼梦》里警幻仙姑居住的太虚幻境、汉代刘晨阮肇误入的山间蓬莱，以及再远而又远的西王母栖身的瑶池仙境，再美也不过如此了；
虽然我也无法拒绝，电影本身脱胎自的蒲松龄《聊斋志异》里这一则故事本身寄予的真切沉静而深邃的人生况味，所谓一枕黄粱，所谓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所谓应似飞鸿踏雪泥，所谓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古中国为现代文明遗留的最苦心慎重的学问，尽在这里头了。
说了这么多，好似与眼泪没有关系。
然而没有这一切，结尾孙俪斩断情丝，眼睁睁看着邓超渐行渐远，一边泪流一边倾诉的艰难伟大，也就不至于那样深入骨髓，动人心魄。
我的泪，应声而落。
这滴泪，名叫舍得。
和仿佛一条狗、哽咽苍凉取经去的孙悟空的泪，是同一种质地；
和历史上如卓文君、王宝钏和李清照等千千万万，为了丈夫的锦绣前程、青云壮志而甘愿搁置儿女情长、朝朝暮暮痴想的多情女儿的泪，是同一种质地。
和尘世间如过江之鲫般的，爱憎会、恨别离、心有千千结，捱不过流年百般消磨的有情人的泪，是同一种质地。
当然我深知，没有音乐的衬托，这滴泪，也不会来得如此恰如其分。
这就是电影的好处，无论欢喜悲愁、寂寞空虚、恐惧愤恨，总会有难解难分、生动妥帖的音乐与之呼应。
也正托赖音乐，观众的情绪才更容易入港，否则光秃秃的表演，纵使再深刻精准，也难免有美中不足之憾。
所以有人故意“恶作剧”，尝试将大妈们团团簇簇跳广场舞的音乐去掉，那情态真个尴尬惨淡。
哪还有那种风风火火、兴兴冲冲、我花开后百花杀的飒爽和自如？
的确如此，不知何时开始，我们的泪点，变得如此之高。
就像一个天真孩童，给他一份提拉米苏，他已经手舞足蹈，乐得欢天喜地，如果是个成年人，给她一条蒂凡尼，她会奢望梵克雅宝，给她一套房，她会抱怨为何不是一座“城堡”，为何男人不能像童话里的英勇骑士，每天在窗外念情诗到咯血，然后为了相会需要克服艰难，以及恐高，一步一步登堂入室，他不仅得有骑士的勇气与浪漫，还有学者的智慧与深邃——当然我指的不是所有人。
眼泪这种东西，也是一样的。
曾经因为一只蝴蝶被人扯掉翅膀，落在草地上死于非命而惴惴不安的孩子，终于在面对着亲友逝去也能够内心只如秋风般叹息。
人死如灯灭，天凉好个秋，已经是最大的慈悲与缅怀。
像石川啄木的短歌：在路旁铺石上边，有个男子抱着胳膊；仰脸看着天。
这张脸上，画尽了众生相。
当生死变得频繁而紧密，当灾难变成隔几天就会目睹的日历上的星期一，当诗词歌赋、小说戏剧里浓墨重彩渲染的爱情变成了徒有虚名、鬼鬼祟祟的欲望面具。
这时候，在路旁铺石上边，有个男子抱着胳膊；仰脸看着天。
就在几天前，从公司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五六十岁的中年男人，坐在地铁站口台阶上拭泪。
头顶的帽子因为身体屈得太低的缘故而被风吹落，他也无暇顾及。
我本来想要走过去帮他捡起来，虽然我不会问他为何哭泣，虽然我也自知没有三头六臂为他排忧解难，但是这一件事我还是能够做到的吧。
然而我转过的身子终究还是回到了原来的方向——我自己的方向。
就像每一个擦身而过、眼神一瞥、神情一紧，终于各奔前程的路人那样。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漫漫前程。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无奈与无能。
我忽然觉得，走过去刻意让场面变得戏剧性更多一分，一如看到那顶模样美观的草帽而无可救药地幻想到《情人》里那个明艳动人的法国女孩儿一般残忍——虽然它们长得实在像。
后来有人对我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恨不能坐下来，陪他一起哭。
这样的事，我终究是做不出来的。
我想那样的时刻，他应该只愿意一个人，像葛丽泰嘉宝最爱说的——请让我独自呆着。
让我痛哭流涕、让我悲观厌世、让我零落成泥，然后擦干眼泪，拍拍膝盖，站起身来，继续与生活摩拳擦掌、斗智斗勇。
就这样，我与内心那个挣扎的自己实现了和解。
一个人，只需要自圆其说，就能心安理得地走向前路。
一个人，是这样。
也是几天前，大兴万达广场那个身着黄色衣裙的女孩儿成为“众矢之的”。
“众矢之的”的意思是，她因为被检测出新冠肺炎阳性而一时间成为满城风雨里的焦点。
有人在扼腕叹息，也有人在冷嘲热讽。
她的视频也在各种群里被疯传。
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孩儿，在玻璃墙外，痛哭失声、泣诉不止，一个小男孩儿无知无畏地从她身边走过，他的奶奶或者外婆连忙一副警戒的模样诚惶诚恐地把他带走；
也是这个女孩儿，独自站在广场外面，显得那样孤立无援。
虽然我不知道，有关于她被家暴、刚刚经历离婚的传言是否真实。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她，我能够表现得更加沉着冷静？
我只是在想，如果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我身上，我该怎么办？
我只是在想，什么样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我才可以哭得那样歇斯底里，完全不顾周围人的眼光？
当然，这还不是生命当中最黑暗的时候，不到最后，谁也不会知道，人生可以狼狈萧条到什么地步，比起那些因为疫情丧失生命的人，比起那些因为交通事故而无辜受难的人，她至少还是幸运的，她至少还有机会活着看到自己痛恨的人颠沛流离，而有些人，甚至都没有机会知道自己高考试卷的题目是难是易；
当然，我也不是在质疑或者谴责那些冷漠的路人，因为身临其境的时候，我一定也不过如此。
一个人，是这样。
一个人是这样，活得越来越坚硬。
宁愿在电影里嚎啕不止，也不肯在生活中泪眼盈盈。
或者是不肯，或者是不能。
那些遗憾都是真实的，那些伤感都是真实的。
没有眼泪，也是真实的。
虽然眼泪并非表达情绪的唯一证据，但是曾几何时，那个灵魂柔软纤细的人，终于是渐行渐远。
到最后，就像《囚鸟》里唱的——
眼泪，是唯一的奢侈。
一个人，慢慢慢慢，就会变成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