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用取向拓宽语法分析的视野
海利亚斯（Peter Helias）认为，语法“是告诉我们如何正确地说话和写作的科学……避免出现语法错误和不规范现象”。索绪尔认为，最初的语法由希腊人创立，后来由法国人继承，多以逻辑学为基础，其目的为“提供规则以区别正确的形式和不正确的形式”。具体说来，语法是“管辖词、短语、分句合成的一套结构规则”，即负责良构性语句（库藏）的学科。
语用学则是研究语言使用和效果的学科，尤其涉及依赖语境的指别语/指示语、（会话）含义、预设/前提、（言）语（行）为、身份、关系、距离、礼貌、得体、策略、信息结构、话语结构等。一般认为，语用学“是对语言使用者把句子和使这些句子得以合适的语境相匹配的能力的研究”，“是对语言行为以及实施这些行为的语境所做的研究”。
研究语法—语用界面，一般是依据语用原则探究语法形式使用者和使用这种形式的行为之间的关系，聚焦语法形式使用时的语境因素及其表达的语用意义，要么研究语法、语用的内涵以及它们的共时、历时关系，要么解释“语法形式的实际使用”的生成或理解。张绍杰先生认为，“从语法—语用的互动视角分析，我们会发现大量的句法现象中存在着语义的不确定性，需要联系语境进行语用充实，体现了句法、语义、语用因素之间的相互作用”。以语用视角探究语法问题者实际上也比比皆是，中外研究成果斐然。笔者及团队多年来也致力于认知语用学研究，实际上就是汉语句法—语用界面研究，且发展了构式语法而形成新的边缘学科“词汇—构式语用学”。
从个例看语法的语用分析
语言分析包括语法分析，但语法分析往往涉及语义、语用和修辞。例如，有个演员给自己起艺名“句号”，我们如何分析“句号”这个名字的语法（词法、构词法甚至句法）？语法学家会说这是一个名词，是语法和写作（教学）的术语。不是我们挑剔语法分析，而是语法分析往往只能代表语言分析的一小部分，分析者往往有必要往前走一步。语义学家会说，句号除了表示区别于逗号、问号、惊叹号等的那个句点并没有什么意思，因为句号本身不是字词，虽然“句号”二字算名词。修辞学家会说，这是以语法名称指代人名的“转喻、号代”辞格，以非人名给人命名，别具一格。语用学家则会以上述为基础，进而讨论其标新立异之处在于语法上的语法隐喻和修辞上的转喻。由于逗号和顿号表示中顿，或者语句未完成，而句号往往表示语句完成，那么这个艺名大概隐含了他要像以句号结句一般来终结一个什么项目或一种（平庸的）生活方式（和惊叹号的惊叹意义只有咫尺之遥）。
这里暂且忽略语义（这是语用学分析的基础）和修辞，可见语法分析往往具有语用取向性，也即分析语法时自觉或不自觉地就请来了“语用干预”。复合构式，如英语条件句，包括带和不带if标记的条件句——或者可称“指令性if条件构式、祈使性条件构式”，不同于无标记的条件—结果构式。张克定教授认为，有标记式的条件部分表面上表条件实际上还可表指令，整个构式往往表达“指令性条件+可能结果”的构式义，但每例条件部分和结果部分的互动关系不尽相同，所表语用意义也不尽相同。“指令性if条件句”是常见的间接言语行为话语，其“即时性、在场性、指向性”都很强，语用地隐含威胁或诱惑，这是其“语法和语用互动的结果”。论构式义、语用意义、语法—语用互动，“如果你动一动我就要你的命”相当于“不许动，否则要你的命”，都是威胁和制止。这类或其他类条件—结果构式，无论如何是需要语法和语用互动的，研究者自然也就需要语法解释和语用解释双管齐下。
可以说，语法分析，不论是汉语还是英语的语法分析，也不论是夸克等人的语法分析还是韩礼德的功能语言学模式、乔姆斯基的生成语法模式、菲尔墨等流派的构式语法模式，辅之以“语用干预”就如虎添翼。也即语法分析是语法分析、语义分析、语用分析的三结合，只是偏重语法分析而已。且看二例。“我叫你吃，我叫你吃，我叫你吃！”语法上是重复一个主谓宾补构式（“你”是兼语式的宾语和主语）。其语义就是言者说明或号召对方吃东西。以语用眼光观之，更可能是长辈对晚辈乱吃东西（或者在不该吃东西时吃东西）的不耐烦、不满、不悦，含义和字面意义相反，也即是喝止对方吃东西。这样一来，本例就是形正义负的反讽构式。“（卖小松鼠的小哥对顾客）你要死了找我。”语法上，这是条件—结果紧缩复合句，可改写为：“如果你买去的小松鼠不久就死了，你就来找我退款/罚款。”语义上，这句话意为“你的小松鼠如果很快就死了，找我（退款）。”语用上，这是许诺自己所卖的产品十分合格，属承诺类语为。原话的确有省略：“你要是死了”通过语用转喻指的是“假如你买的小松鼠很快就死了”。“你”转喻“你的小松鼠”，而“你的小松鼠”转喻“你买的小松鼠”，是递进型转喻用法。这样，“找我”的目的即赔款也得到省略。可见语言的不完备性或省略性，受制于语用学的最省力原则或经济原则。
构建语用分析范式
由上面的语法—语用关系论述可得出弱结论：语法分析往往需要语用分析；其强结论变体则是：语法分析总是需要语用分析。关于上述“强结论”，我们不难找到各种敏感于语境的例句或构式，就如前述各例所示。
语法的语用分析自然有不同的范式。首先，可以运用语用学的含义论、推理论、关联论、顺应论、语境论、礼貌论、身份论、距离论、模因论、语为论等协助语法分析。这就意味着多个范式的关联优选。其次，可用“词汇—构式语用学”模式分析词汇、构式或语法，笔者在同名著作中有所论述。再次，可用语用兼修辞或语用修辞学模式分析语法问题。至少有二十个范式，如吕—朱标准分析范式、大语言学视域下的小修辞学范式、语体修辞学范式、汉外翻译对比范式、比勘作家自我修改范式、正误对比范式、近义词对比范式、炼字择句范式、接受修辞学范式、语义和谐律范式、语言信息结构范式、宏观—微观结构范式、主—述位信息范式、负熵流信息范式、语言结构效能量化范式、认知修辞与语篇叙述范式、言思情貌整一范式、伯克新修辞范式、话语分析范式、言语行为范式等等。
具体说来，遇到语法问题，除了分析和解剖纯语法的问题之外，还要考量其音、形、义、功、效。音是语音、音律、格律、韵律等音系特征，形是拼写、正字法特征、书法、字体、形态、长短、简繁、“性数格时体态”标记等形态特征，义是词汇义、构式义、语句义、语用义（半隐义、隐义、特殊会话含义、浮现意义）等语义特征，功是句法功能、语义功能、逻辑功能、语用功能、修辞功能、语篇功能、社会功能等多维实用特征，效是构式效、语用效果、修辞效果等语用—修辞特征，可简称“语效”。以上五维分析不总是同等重要，也不总要同等深入全面，而是视语法分析的需要和分析者的语言学旨趣而定。
我国语用学家黄衍先生有一句名言，“没有句法学的语用学是空洞的，没有语用学的句法学是盲目的”。这里说的“句法”既可改为“语法、构式语法”，又可改为“语义学、修辞学”等。换言之，黄先生所说的语用学是以语言学其他分支学科为基础的，而这些分支学科的研究都以语用学为总指导，这也符合维索尔伦（Jef Verscheren）的语用综观论。以上所述，没有贬低语法，而是强调语法分析中的语用性。反之，语用分析也不能脱离语法、语音、形态、语义、修辞、文体等，否则只是空壳。其实，语用分析往往基于语法分析、语义分析、修辞分析等。张克定教授说得好，“研究语用句法学”，也即对语言问题进行语法—语用界面分析，“可以解释一些句法学研究以前所未能解释的问题，还可为语用学研究注入新的活力”。至于是否要设立“语用句法学”，那是另一回事了。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构式语法的语用修辞学研究”（18BYY216）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华侨大学外国语言学与应用语言学研究所）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