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先生 | 五個要點,讀懂《道德經》的養生精髓
明 陳洪绶 《老子騎牛圖》
中國文化哲學,自古傳統的習慣,無論是講超越形而上的虛無,或講形而下世間人事物理的妙用,縮小而至於人生,必須歸於修養身心性命的實用之間,擴而大之,便可見之于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應用,從來不“徒托空言”,而不見之於行事之間,但使思想辯聰,獨立為學。尤其在身心修養方面,必然反求諸我,要與倫理道德的德行相宜,才可稱之為學,這便是中國文化哲學與西方文化哲學最大不同的關鍵。
老子,當然是中國文化思想的大家,更是道家學術中心的代表,在周秦之際,除了老子講究身心性命的修養道術以外,有關“方士”們的資料,已經無法找到,所以老子講攝生養生的方術,便是時代最早,而且較為具體的學說了。宋代真修正統丹道的張紫陽真人,在他著述的《悟真篇》中,便說:“陰符寶字逾三百,道德靈文滿五千,今古上仙無限數,盡從此處達真詮。”“饒君聰慧過顏閔,不遇真師莫強猜,只為金丹無口訣,教君何處結靈胎。”這就是代表道家人物,對於老子《道德經》重視的價值,現在我們為了講述的方便,簡單歸納他的要點: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複。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覆命。覆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這便是老子所提出養靜論的原理與原則,他指出生命的源頭,是以靜態為根基的,所以要修養恢復到生命原始的靜態,才是合于常道。至於養靜的方法,並沒有像後世道家提出打坐(靜坐)、守竅等等花樣,他只是說了六個字的原則,即“致虛極,守靜篤”,致虛要虛靈到極點,守靜要清寧到靜極,便是攝生養神的妙方了。
“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這便是說明先由養靜入手,而到達虛靈不昧,至於精神合一,與天地同其綿密長存的境界,可以與天地同根往來,綿密恍惚而共其長久的妙用。
他所謂的“穀神”,即不是如宗教性山谷中顯赫的神靈,更不是後世道家指物傳心,認為人身某一竅穴,或緊撮穀道,便是“穀神”的作用。所謂穀,是無法說明中,借用實物的形容詞;谷,便是深山幽谷,那種空洞深遠寂靜的狀態,但幽深的空穀,因為氣流靜止,雖纖塵揚動,便有回流傳聲的作用,儼然如有神在,因此老子借它來形容虛靈寂靜的神境,同時具有不昧的功能,謂之“穀神”。
所謂“玄牝”,也不全是後世道家所指的丹田妙竅,“玄牝”是從《易經》學系的思想而來,玄是與元通用,牝是古代做雌性代號的通用詞。凡這個世界上動物的生命,都從陰性雌性的空洞根源中孕育而生,所以人要修到長存不死的成果,由養靜、養神而到達“穀神”的境界,便是綿綿若存,虛靈不昧的“玄牝”之門,也是生命的根源,可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了。
“天地之間,其猶槖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用以說明往來生死一氣的作用。槖,是兩頭空空而可以裝東西的袋子。龠,是古代的樂器,可以吹氣通風的竹管。槖、龠,本來是兩件事物,用來作為比方,後來也有解釋它為通風吹火所用風箱口的傳送片。這是說明呼吸往來與一氣作用的現象,可以輔助養靜、養神,而使精神合一的功用,所以他又說:
“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
營、衛,是古代醫學用於氣血的代名詞。魂、魄,也是古代道家用於精神的代名詞。他所說的“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這便是說一個人,若能修養到精神魂魄結合為一,而不離散,心志與氣機往來專一,到達柔弱如嬰兒的狀況,洗滌心智,而不留絲毫的垢疵,便可到達“天門開闔,能無雌乎”完全雄陽的境界,後世修煉神仙的丹道家,便稱之為陽神。
由於養靜、養神、養氣的效果,最後便可以知道力與精神的真正作用,如說:
“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以此。”
他所說的精神與道,是一切眾生都可以征信得到的;眾甫,便是眾生的古義,後來到莊子,才改稱為眾生。恍惚,不是昏迷或糊塗,恍惚是形容心神靈明靜照的境界。窈冥,不是暗昧,窈冥是形容深遠清冥的境界。這都是說明養靜、養神、養氣的成果,合于道成德就,涵容萬類真實的情況。一個人的修養,如果到達這種境界,對於精神的妙用,便可自有把握地見到它的信驗了。
至於攝生養生的成果,他首先提出嬰兒的情況來做榜樣,如說:
“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骨柔筋弱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
這是用以說明修養成果的身心狀況,永遠猶如嬰兒尚未成孩的境界,也就是後世道家所謂的“返老還童”的根據,所以他又說:
“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
這便是後世道家據為“長生不死”的根據。
綜之,此外,老子所論為政的德行,立身的品性與處世的態度,都是根據這種高度修養的境界而出發,不必多述,到此為止。孔子所謂的道與仁,曾子所謂的明德與止靜等功夫,子思所謂的中庸與中和,雖然都從無為靜養而出發,但是程度各有不同。
可是這種高深的修養,得其好的成果,便有如老子所說神妙的境界,如果流弊偏向,便會走到楊朱為己,趨向個人自私主義,所以後來論者,以墨子、楊朱,都出於道家的一脈,也是很有道理的事;楊朱為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便是老子儉、嗇之教的偏向;墨翟摩頂放踵以利天下,便是老子仁慈之教精神的發揮。
儒家重視師道,崇尚教化,也可謂等同老子“不敢為天下先”的作風。兵家陰謀奇計,源出於黃老用柔、用弱的原理。縱橫家的長短、鉤距、捭闔、擾攘的作風,便是老子前知取與有無的餘事。陰陽家與道家黃老之術,本來更不分家。法家、名家的思想,都淵源於儒、道的支流,由於周代禮教文化的蛻變,進為刑名法治的學術,並非純出道家。農家與黃老的“道法自然”,本來就主旨相同,觀念合一。至於“方士”們的思想,本來便以黃老為宗主,更無話說。
由此可知,我們要瞭解道家的學術,或黃老,或專以老子為代表學術思想所涉及的內容,確是“綜羅百代,廣博精微”,不能只從狹義的道家觀念去研究,那就會有得不償失的遺憾了。
——《禪宗與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