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天地• 原创】陈家麦:相濡以沫

实力文本

下午,零度酒吧像被搬进了黑夜里。

陈仓满刚一进来,眼里全是外面的亮光,一时适应不了里面几缕磷火似的灯光。

背景音乐低得像蚊子的嗡嗡声。

吧凳上坐着一位染了发的小伙子,正与吧台边的女招待聊得欢。

女招待招呼:“下午好,先生!”嗓音似受了潮。

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里面,一排并列的厢式卡座末端,挂出了一个女人的脑壳,像一轮明月升到柳梢头。她的圆脸挡住了后面挂在壁上的一只羊头骨。

陈仓满从窄窄的通道奔了来,那位是他的同乡,叫池芬芳,是她给他中文寻呼机发信息相约于此的。

茶几上亮着一杯心形红烛,似在滴着泪。五听蓝带啤酒,当中有两听是空罐。

陈仓满进了卡座,像船头在河里沉了下去,一只空罐碰落在地上,随后一缕烛光灭了,像被黑暗吞没了。

池芬芳用打火机重新点燃蜡烛。眼前,这张女人的脸涨满了红潮,像熟透了的红苹果。刚才两人的双手互相把各自的身体探了一番,渐渐发烫起来。陈仓满像一匹闲置了的发动机重新启动。

池芬芳重回城里事出有因,在老家呆久了,口袋里的钞票只出不进,她开始发慌。在乡里,有关她的传闻很多,娘在灶间唉声叹气。池芬芳知道自己再呆下去,得进精神病院了。

在城里闲了几日,没有更好的选择,重操旧业,回“好望角”歌厅做坐台女。“没别的路,这叫卖艺不卖身,嗨!”

对于池芬芳的住处,他问了三遍,前两遍都让她把话岔开了。

“一会儿给你来个惊喜……”池芬芳的手回到陈仓满身下,“哦哟”一声,她压低了声,“小马达轰得好凶咹……”

从酒吧出来,叫出租车。池芬芳让司机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

过了北门大桥,出租车朝梨园小区方向,这让陈仓满吓了一跳。

等车子停在陈仓满家的后一幢楼,又吓了他一跳。开车门下来时,他用一只手遮脸,生怕被邻居认出。

池芬芳说:“到了。”

打开房门,房子的前窗与他家房子的后窗正好相望,这下着着实实吓出他的第三跳来!

“怎么样,危险的地方才安全嘛!”

陈仓满告饶:“哪儿都可以,就这,这,最不安全,搬吧。芬芳,芬……”

“放心好了,我不是来拆你家的!”说着,她握拳宣誓,“我,池芬芳,决不挖墙脚,我……”

她的嘴巴被他的手堵了个严严实实,但还是漏出声来,于是他用嘴堵上她嘴,用舌头堵她舌头。

窗外,露出了洗过似的一轮太阳,无比鲜亮。

陈仓满向池芬芳要了支烟,两人坐在床头抽,不时将烟吐向各自爱露犹存的身体。

烟雾在她身上盘旋着,陈仓满觉得自己像一堆小山包上的草木灰,被风拨弄着,欢快地燃烧着……

雪白的墙壁上挂了一幅柠檬色边框的黑白照片,那是少女池芬芳,坐在鹅卵石铺排的溪滩上,脚丫伸进清澈的水中,漾开了涟漪;一溜石垒的土房,屋顶吐出袅袅炊烟……

对陈仓满来说,眼前的她犹如飞回来的一只野鸽子,他很欣赏其斑斓的羽翼,蹦达的扑腾,又不敢恣意去亲抚。

【补记】

陈仓满挖出鼻屎,顺手放在一个不易发觉的桌角,被倪彩云搞卫生时清理出来。上床前他又忘了洗澡,被她灵敏的鼻子嗅出。

陈仓满正当兴之所至,冷不丁被她从身上掀了下来:“去洗了再来!洗干净点!”

陈仓满窝着气上卫生间,洗了一遍两遍三遍。回到床上,倪彩云瞅个半天,就像老师检查小学生刚做的作业是工整了还是潦草了。但陈仓满刚才内心涌动的部分无法召回。努力试了一把,还是穷折腾。

倪彩云可没耐性,“嚯”地下了床,光着身上卫生间。他似乎听到“啪”的一声,戏台上的幕布给合上了。

“没用的东西!”这话从倪彩云有点岔牙的嘴里吐出,属于顺理成章。

这种时候,陈仓满只得灰溜溜地睡到客房。好在房子装修时留了一间客房,他听从了倪彩云的主张,舍弃了安书房的念头,把书统统移到底楼车棚里。虽说书终日与堆放的杂物为伍,但陈仓满懂得“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一古训,所以后来他对这个安排倒还有点满意,甚至觉得妥当。从另一方面讲,陈仓满认为生活不易,读书更应退而求其次。而客房是有备无患的,这会儿又给派上了用场。

问题是分房而睡往往只是她一时冲动,挨不了多久,倪彩云开始失眠,也许是两人睡在一头惯了。倪彩云敲敲壁橱,示意那边的他过来,给她挠挠痒——似乎她天生怕痒。

陈仓满立时像失宠的老马接到主人重新启用的信号,叮叮当当一路跑来。于是他加大手的动作幅度,兴致二度勃发。这或许是倪彩云的预谋。鱼水之欢,可能消解了短暂的龃龉不合……这应验了一位哲人所言:生活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问题是倪彩云常对他颐指气使,弄得他每每招架不住。起因通常是日常生活,比如她爱干净,把家和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而陈仓满有点邋遢,有时烟灰不小心掉到地板上。总之,她变得斤斤计较起来,近于苛刻。

陈仓满觉得倪彩云的变化得从城里经商热说起,那年头撑死胆大的,似乎拿把镐子往哪儿下去,就能掘到一桶金。

陈仓满也耐不住了,将在城里的一份工作——代课教师辞了,与表哥合办了一家酒馆,开头生意倒兴隆,没想到表哥赌性未改,输红了眼,暗中将酒店盘给了赢家“小李飞刀”,来个脚底抹油——不知溜到哪个偏远省份了。问题是法人代表是表哥,陈仓满当代课教师期间怕掉饭碗跟他没签协议。

那晚酒馆打烊时,来接店的“小李飞刀”带了一伙小兄弟,掏出一张转让酒馆的字条,表哥写的字据扭扭歪歪,“小李飞刀”倒还和和气气,但手下的小兄弟用冷冷的目光来打量。陈仓满夫妇被扫地出门。也许他太信任表哥了,难怪倪彩云骂他太笨。

这么一来,他有好一阵子蜗居在家,苦寻着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其实他心知肚明,朋友们——他在城里的朋友屈指可数,貌似关心他,实则避之不及。好在这套房子还是给留住了,但坐吃山空不是个办法,他东嗅西闻,像一条饿狗试图找到一堆内中有豆瓣的屎,可总是空手而归……

梅雨一过,天空似卷去了厚厚的黑帘,阳光白煊煊,刺人眼。

岳母来了,每到月底,她像钟摆一样准确。这回她带了一篮杨梅和一刀咸猪肉、一坛糟烧、一袋溪鱼干。

最后,岳母将下月的一千元生活费让女儿收了。陈仓满生意失败后,干起了烧饭做菜之类的家务活,一应开支,需向她申领。每当所余不多时,陈仓满像个孩子向后妈讨零用钱似的,自然她少有好脸色。他已窘到如此地步,只好戒掉了烟,但没了烟抽,刚开始陈仓满无可适从,觉得自己的手脚多余得没处放,双手老搓着,像在洗什么东西。断烟后酒量大增,他喝到身子飘起来才罢休,自然招来她白眼:“要不是我倪家暗中接济,你陈仓满早睡到大马路上了!”

岳母一来,陈仓满下厨加了三四个像样的菜,陪岳母喝糟烧,他的脸像红布似的,家里有了一点儿过日子的气氛。夫妻俩反倒有话了,还来点小小的争执。

像篮球场上有了主裁判一样,岳母先责她的宝贝女儿,貌似坚定地站在女婿立场上:“要不是陈家对你爸有恩,你爸恐怕活不到今天了。”

倪彩云不耐烦起来:“妈,又来念老三篇了!”

“当初你爸爸在陈家村蹲牛棚时,别人家躲都躲不过来,只有陈家三日两头来,陈家是卖了仔猪供你爸吃喝,这是倪家前世修来的福啊!”岳母还在唠叨,倪彩云双手捂了耳朵。

“现在好啦。”岳母高挑的个子在枣红色的木地板上移动,步子有点摇晃。

临睡前,倪彩云提出要跟她母亲睡在一床。岳母发现了两人分床而睡的秘密,这使她大为光火:“我和老头子早想抱外孙了,趁这把老骨头还硬朗。”

倪彩云挪动双脚。

两人相恋后,有过两个孩子,未成形却被打胎了,想结婚连个房子都没有。现在想有个孩子,上医院查了多次,说子宫出了问题,好比一丘肥料稀缺的田,下的种子总抽不出绿芽儿。

这一晚,夫妻俩睡在一起。

【补记】

陈仓满用手试探她的身体,她没作抵抗。他猴身跃上。

倪彩云让陈仓满不要得寸进尺,正说着,陈仓满“啊”地叫了起来。

在倪彩云的鄙视下,他倏地翻身落马。

倪彩云咕哝了一声:“我还没——”

日上中天。

池芬芳的到来,先是使陈仓满白天的乏味生活有了改观。

她在梨园小区的租房虽未被倪彩云发现,但两房仅一幢之隔让陈仓满提心吊胆。

池芬芳曾有恩于陈仓满,当初开酒馆缺资金,他向她开口借,算是给她入一份暗股,那是她坐台卖笑攒的钱,没想到打了水漂漂,血本无归,弄得陈仓满愧疚不安,反倒是池芬芳来安慰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事陈仓满告诉过倪彩云,或许她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

午后,陈仓满出门借口寻生机。

他绕小区一圈,最怕遇保安,这种情况下他又绕上一圈,装作散步的样子,见巡逻的保安不在,他飞快地登上后楼的楼梯,好在池芬芳也住在一楼,他飞速掏出配好的钥匙。

进了门,他朝池芬芳被窝里钻。于是陈仓满与被子里同样一丝不挂的池芬芳睡在一头。她说她喜欢裸睡,在陈仓满看来,她就像准备充足的尤物。另一层的潜台词:让他争分夺秒。

他就像上了趟厕所,又匆匆出来。

夜渐深,在四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卧室里,床头橱上有盏稍稍调暗了的红色台灯,向陈仓满发出她已到家的信号。

在倪彩云上卫生间的间隙,他向后楼的那扇窗瞟一眼。

红灯频频地一闪一闪,这表示她迫切需要他。在陈仓满迟迟没能到达时,红灯无休止地一闪一闪着。

他只得跟倪彩云找个借口溜出,譬如说到车棚看一会儿书。倪彩云骂他是神经病。

就这样,他跟池芬芳偷偷摸摸着。

池芬芳对陈仓满调侃道:“要是在旧社会,我愿意光明正大给你做小。”

阿仓满差点泪奔。

【补记】

那年暑假前,倪彩云让陈仓满到倪家提亲,他也好想把这事给定了。两人最初相识在卫校的一个周末舞会。临毕业前,倪彩云收到了陈仓满字体俊朗的求爱信,引来室友们抢看。

两人相恋了,就在陈仓满的一间阴暗的租房里,亮着一盏红台灯,最初的羞涩消退,身体与身体之间的屏障已拆除,无须遮遮掩掩了。就像有了协议的腹稿,而正式的文本需要最高当权者——未来的岳父岳母大人恩准。

从城里到山区,途经桐柏水库,从东岸坐船摆渡。

渡轮破浪而去,陈仓满就像一名白衣儒生骑在马背上,在辽阔的草原上驰骋,远方有顶白色的帐篷在召唤。

西岸渡口,岸边长着一株枝桠巨大的老樟树,一条小溪在汩汩流淌,浮出水面的鹅卵石宛如几亿年前遗留下来的恐龙蛋化石。倪父从乡卫生院提前退休,在此开了家小诊所,这里有水库管理站、剃头店、小饭店、日杂店、土特产店……人来人往。

日暮时分,倪彩云的大哥倪冬生带了妻女从乡街赶来了,倪家人要对这位准女婿来次集体会考。

一家人围在桌边吃饭,几只苍蝇飞来飞去。倪冬生的到来,使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沉闷起来。他一来,就把倪彩云叫到一边,两人在诊所屋后嘀嘀咕咕个半天。出来后,倪彩云脸色有点阴郁,连笑容也像橡皮筋似地拉开。

倪冬生将穿白袜子的一只皮鞋搁到坐凳上,一副藐视芸芸众生的样子,陈仓满无话找话,谈了天气又谈国际风云,接着的话题像卡了壳。算起来,倪冬生与陈仓满同为乡中学的校友,比陈仓满高两届,他读书成绩没陈仓满好,却顶了他父亲的职,成了一名医生,而陈仓满因偏文科高考差二十三分落弟,本该子承父业接过锄头,他不肯认命,求调到县一中的爱师引荐当小学代课教师。

倪彩云不停地给陈仓满搛菜,岳父岳母不时与陈仓满斟酒,他来者不拒。看得出,岳父酒量不减当年,在喝酒的爽性上可以看出两位老人是喜欢他的。岳父聊起了当年因站错了派性在陈家村接受劳动改造,没酒喝找药用酒精喝……

这顿貌似和和气气却掺杂着枯燥乏味的晚饭终于结束。

饭后,陈仓满与倪彩云松了口气。两人到溪滩遛达,手牵着手,披了淡淡的月色回来。

倪冬生一家已不辞而别。

夜色已浓,灯火点点。

岳父切了西瓜,四人吃着瓜,只闻吃瓜响声。

岳父打破了沉默:“别怪冬生,他刚才的样子被我狠训了一通。不过冬生也说得不无道理,说你是代课教师,在城里住出租房,你家底子薄,这都是现实,问题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与我女儿将来怎么过……”

“爸爸,我去过仓满的学校,校长夸他,学生们喜欢他的语文课,学生写的作文还登在报上呢,他会转正的!”倪彩云像个蹩脚的辩护律师第一次上法庭。

岳父敏捷地将正要飞到西瓜上的一只苍蝇凌空一抓,然后将逮住苍蝇的手迅速浸到盛满水的铜脸盆里。

岳母又将一块西瓜递给陈仓满,他面前的另一块西瓜还未动。她说:“吃吧,从喝酒来看,你是个爽性的人。再说陈家过去待倪家不薄,这点情我们倪家哪能忘?唉,穷一点也算不了什么,只要人不懒,日子会好起来的。我过去跟了居民户口的她爸,当初也遭他嫌,后来不也从临时工转成大集体了。”

岳父的手从铜脸盆里抽出,一只苍蝇浮出水面,挣扎了一会儿,沉了。他嘿嘿地笑,像农民多收了一担谷子。

岳父正想伸手取一块西瓜,岳母猛叫了声:“手——”

岳父乖乖地想把手重新浸到铜脸盆里,岳母又叫了声:“水——”

于是,岳父像保育园里刚用了橡皮泥很听阿姨话的小孩子,将浸苍蝇的水泼掉,从水缸里重舀了水,一瓢一瓢地倒到铜脸盆里。

一家人立时笑了,陈仓满也忍俊不禁。看起来,在干净的程度上,母女俩如出一辙,女儿不光长得像她母亲,在管理卫生程度上也一丝不苟。

远处,隐在夜色中的村庄传来狗的吠声。岳母带路,走过弯弯曲曲的石子小路,来到了一所小院落,墙角里杂草丛生。一堵院墙,残留了一行掉字的红标语:……生一……孩……好!

这院子像废弃了的生产队仓库。

看得出,岳母早把二楼的两间屋子收拾过了,非常干净。通道将两人的房间隔开,陈仓满睡地铺,木地板上有一床篾席。岳母仍不忘拿湿毛巾重抹了一遍。末了,她开始嘱咐倪彩云。在岳母的身后,她女儿跟陈仓满做鬼脸。

在岳母转身离开后,两人的双脚从地板上呼儿嗨地跃了起来,两个身体扭成面团似的,滚到了地铺上。

这晚,另一张铺好的木床形同虚设。

月光如银辉,从窗格子泻了进来。

冬天,刮到小城的寒风,带有冷嗖嗖的潮湿,像鞭子似的,抽人脊骨。

新年的脚步临近,光靠岳父母的定期供给总不是办法。陈仓满躁动不安,就像将要过冬的动物,为缺少食物犯愁。

池芬芳对坐台厌烦起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这晚,陈仓满与池芬芳商量,与其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钻,倒不如寻个虽无多大本钱但有搞头的买卖,从零开始。两人想到近来兴起的两元店。

所谓两元店,就是把品种多价格低的日用品整合起来零卖。

终于找到个卖点,再说池芬芳也想弃海上岸,两人一拍即合,为之拥抱欢呼。

陈仓满喜孜孜地回家,向倪彩云描述两元店有30% 以上利润的前景。说他深入做过市场调查,找过厂家和批发商,对部分商品的进销价作了抽样对比。他掏出有调查数据的笔记本说:“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哇!”

倪彩云说:“你一人忙得过来啊?”

他当然不敢说池芬芳做搭档。

陈仓满紧盯着倪彩云,生怕从她嘴里吐出个“不”字。“初创时期,先只有独打天下,”他有点紧张,“要不,你来打下手?”

说完,他心头怦怦直跳。

倪彩云不屑地说:“让一个女人像坐大篷车,吉米吉米,阿加阿加,你于心何忍?……不过,看你闲得像条狗似地乱晃,不如试试,没准还真能搞出点名堂。只要你不到老家展销,丢我倪家的脸……”

晚上,倪彩云心情特好,当即打电话给她爸妈。说妥了,借一万元钱给陈仓满作本。他心头似一块久悬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倪彩云说有个好消息告诉他,今天在街上碰到卫校的一位师哥,开药店发啦,需要一名有药士学历的营业员。“我成天关在家里,像只窝里鸡。”

倪彩云卫校毕业,倪冬生托人找关系,她在街道保健站当收款员,后来陈仓满与表哥合伙办酒馆,见生意红火,劝她辞了职,反正是临时工,不如到酒馆当老板娘,不曾想风光没多久却赔了夫人又折兵,被她老揭旧伤疤,现在她要二次谋职了,他也不问帮她的人是男还是女,拿腔捏调:“出来透透气也好嘛,说不定你也跟着时来运转啦。”

好在倪彩云不仅同意他做两元店,还给他筹了本钱。他在想,或许好运真的来了。

这一晚,倪彩云早早洗了澡,洗了很久才出来,早早上了床,吩咐陈仓满也要好好洗一洗。

陈仓满表现得很棒,使倪彩云既过瘾又吃惊,吃惊的是这些日子他俩没过夫妻生活,换作以往他早半途抛锚了,兴许人逢喜事精神爽吧,没有怀疑到自己男人有外遇。

陈仓满一副满足相,光着身做健身操,扩胸肌,炫耀自己的三角肌。

她似乎来了一股酸劲:“你外头有人了啊?”

陈仓满收腹抬腿,对着衣橱门做倒立:“你说有就有,你说没有就……没有。”

倪彩云说:“凭你现在的落魄样,哪个女人会看上你。”

陈仓满倒了回来,脸上热腾腾的,心里头一阵暗喜:你不要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但他嘴上说:“我现在是废人一个,哪个女人还肯要我?你倪彩云不把我一脚蹬掉,睡大马路,算是谢天谢地啦!”

“嚯,还算有自知之明。”

【补记】

回到家,倪彩云找茬跟他怄气,好在陈仓满能一让再让。他从进门一刻起,就开始小心翼翼,仿佛妻子是件容易打碎的花瓶。他努力挤出真实的笑以及笑所包含的将会时来运转的信息,将他今天所遇到或所拜访的某个有能耐的朋友某个能沾上边的一位熟人,日后有可能给他所能的帮助,海阔天空地描绘了一番。这种近似天方夜谭式的描述,最初虽能溅起她内心的一星水花,但神话一次次地变成了肥皂泡泡。以至于后来他的灵感尚未喷出,就让倪彩云给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别说了,陈仓满,你不烦,我烦死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难免会爆发一次积存已久的争吵,房间里的摆设似乎都是导火索。半夜里清脆的摔杯子声、刺向夜空的叫骂声、楼上的邻居趴到阳台上叽叽咕咕声,引来了小区保安前来敲门。劝架往往适得其反,就像将一把柴火扔向了藏在某个角落的火药桶。最终,两人因此弄得疲惫不堪,仿佛自己是不小心犯了错的孩子,可能触动了以往两人曾有过的甜蜜记忆,于是陈仓满用全部的力量,拥抱正在哭得梨花带雨的倪彩云。

入了梅,雨下个不停,整个小区过度地浸泡在雨水中,连人的呼吸也是湿乎乎的。雨落在这家四周安上鸟笼似的不锈钢防盗窗的薄挡板上,一种夸大了的滴水声,声声不绝。

水洋城渐行渐远。

来自故乡的消息起初断断续续,难得一次他跟倪彩云的长途电话,从她冷淡的语调中,陈仓满感到她正在偏离他的航向。

穿过省与省之间的交界地,两人如同踩在气流上空的一对比翼鸽,前方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座座用纤维材料的彩条布搭建而成的临时棚房,像地震后的难民营,一盏盏电灯从天黑亮到天明。

一早,太阳升起。

阳光从半透明的棚外钻进来,照在露出被头两张靠在一起黑里透红的脸。

烂泥地上,五颜六色的两元货反射着片片霞光。

白天,两人对着熙熙攘攘的顾客,提着嗓子喊“两元钱一样,两元钱一样”。两人换了小商小贩的装束,把人造革的包挂在胸前。但陈仓满觉得,不管怎样朴素的衣着都掩饰不住池芬芳摄人魂魄的风韵。男顾客在挑货时,把贼溜溜的眼珠子溜向她,让他产生醋意。

从搭棚到拆棚,从这个乡到那个镇,两人一起走四方。

起初,陈仓满搭棚子的手很生硬。他与池芬芳就像刚升火做饭的新婚燕尔。一起做展销的苏北大伯,给了他一回两回帮助后,慢慢的他就熟能生巧了。换了个新地方,重新搭棚,陈仓满站在竹架上,嘴里衔了几枚钉子,手拿了一把老虎钳子绕铁丝,池芬芳站在底下递铁丝和彩条布,两人配合默契。

陈仓满的第一声招客,就像刚刚开啼的雄鸡,池芬芳笑弯了腰;但池芬芳的第一声叫卖,更像第一次下了蛋的母鸡,害得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娇羞万分。叫开后,很快,两人就像两只雄壮的田蛙,叫声此起彼伏了。其实那些商贩对他俩的身份置信不疑,投来羡慕的目光。陈仓满觉得这样的日子虽清苦倒也踏实,每日忙碌着为了蝇头小利,至少不用看人眼色,睡得香,他巴不得这种生活永远延续下去。

晚上,陈仓满喝了酒,趁兴谈起了想跟池芬芳结婚的打算,他说实际上倪彩云多次跟他闹着要分手。池芬芳怔了下:“你无需把我俩当作一种负担。说实在的,我也很想有个名分。虽说我曾经心痛,但我也怕你俩受伤。答应我,别再提这个话题了。”

这批货销掉一大半了,得进一批货。进了货,陈仓满急急地往回赶,怕池芬芳一人忙不过来,到了夜里一个女人守棚更让他放心不下。

回来时天黑了,她将盒饭拿出。在他没回来前,她把装饭菜的铝盒放在被窝里,和着身保温。他狼吞虎咽起来,那盒饭带有女人的体温。

薄利多销的生意虽辛苦,但毕竟利润一点点增长,这苦给忘了。

夜深人静,池芬芳尿急,棚里光很亮,她怕自己“走光”,这方面女人总没男人方便。不管多冷的天,陈仓满都要起来,打着电筒,陪池芬芳。

黑地里,她到杂草丛中蹲下身,陈仓满用多出的彩条布围成一圈“墙”。等她尿了,两人相互搀扶着回来。

“我进城找工作那回,在厂长室,那个色狼对我初试了又面试,一回二回地说,什么城里的工作不好找呀,连待业青年也排成了长长的队呀,何况你这个山里妹呀。不过呐,不过呐……”

池芬芳自接话茬:“不过个屁,还不是第二回面试时,关上房门,照样把我的裤子脱了,要‘体检’,害得我流了血,吓坏了我,这老色鬼! ”

陈仓满也笑了,他把手伸进被子里,往池芬芳的身上探,嘴里念个不停:“不过呐,不过呐,我也要来次‘体检’……”

【补记】

两人聊起年少时的那次相遇,是放学回家的路上。

乌云翻腾,电光闪闪,滚雷轰隆隆地响。

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溪滩里的水一下子涨满了。

池芬芳被淋成落汤鸡,衣裳透出隐约的肉身,她站在溪边,惊慌失措,向涉水过去的他投来求援的目光。他装作视而不见。

满涨的溪水,没法使她老站在岸边,犹豫不决。

她鼓足勇气,开始小心翼翼地涉水,身子没入水中,到达腰际,上半身剧烈地摇晃起来。大概她的双脚冷不丁踩空了,眼看她要倒下了。

他从快到达的溪岸,回过身奔来,一路带来哗哗的水声,用双手把她身子托起,托向岸边。她的双手把他脖子整个儿箍住,有如小妹妹坐在大哥哥肩头看古戏——奇怪的是他那个时候哪来那么大的冲劲。

近了岸边,他才把她放下来,他拉着她的手,长这么大,他第一次与女孩子的手亲密接触,少女池芬芳的脸色由青转红。

到了岸上,池芬芳像劫后余生似的,一头扎进了陈仓满的胸膛。

飞鸟掠过溪水,水草摇曳。

陈仓满胸前像涌动中的一对鸽子,扑腾不已,体内的血涌动起来。他听到一种软软的声音仿佛从幽谷传来:“你真好,谢谢你……”

村口,一棵老樟树。夕阳卡在水亮水亮的枝杈中,一片片树叶缀了缕缕金光……

又是一天早晨。

阳光穿过棚门缝隙,两个光柱交叠之后分开落在棚壁的不同位置上。

喜儿嫩嫩的皮肤像刚破壳的蛋白,两只小手在空气中摸索着什么,很快找到酣睡中的母亲那鼓胀胀的乳房。

女儿就在陈仓满与池芬芳的中间,一张窄小的可以容纳三人带有奶香的竹床。

外面,锣鼓锁呐混合了的乐声,逶迤而来。分水岭乡街拉开了欢庆二月二“龙抬头”的序曲。

喜儿芋艿似的头,侧卧在池芬芳右边的乳房上,含在她嘴里的乳房像漏气又充气中的皮球,奶汁渗了出来,濡湿了母亲的胸门。

池芬芳的手轻抚着女儿的背,哼起了家乡小调:

燕,燕,飞过天

天上星

落到地上变作灯

我格阿囡眼里满是星

亮晶晶

陈仓满一只手合着山歌的节奏,轻拍着喜儿嫩生生的小屁股,仿佛女儿的屁股像手风琴似的。乳头从女儿鲜红的小嘴中滑了出来,陈仓满突然感到女儿热腾腾的尿直达他的手心。于是他浮出了初为人父的笑,与池芬芳目光交流着,洋溢着股股暖意。

女儿沉沉睡去,睡梦中散发出奶香,如一缕缕香雾。

乐声大作。从敞开的棚门口,一支少数民族装束的队伍吹吹打打地晃过。

棚门帘忽地一亮,闪进一个头披纱巾的女子,倚了门,喘着气,胸脯起伏,“仓满,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我累坏了……”

她身子软塌塌倒下,激扬起一股灰尘。

“彩云——”两人同时呼叫。

门口,现出一抹残雪未消的山岭。

一行灰鸽忽啦啦地从低空掠过,拉高,远去。

图文来源:本站原创,全文发表于2020年第2期《作家天地》;图片除注明外均来自网络,如有不便,请联系删除。

主编郭翠华

特邀编辑

微信编辑 张紫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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