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繁星,在蓝色的正午

—— 巴塔耶《正午的蓝色》导读之二

/英二

在西班牙政治的撕裂时期,小说的主人公卓普曼陷于恋人,和政治伦理的困境之中。他似乎必须决定在政治,或性爱中作出选择。在他母亲的尸体前的性幻想,也许,在卓普曼的脑海里,一种不寻常的性行为,就等同于一种充满政治色彩的行动。

1935 年,巴塔耶前往西班牙,在画家朋友安德烈·马森 (Andre Masson)的家中完成了《正午的蓝色》。巴塔耶所书写的这个特定历史的“瞬间”,以1934年2月在巴黎发生的总罢工为标志,当时的巴塔耶是一个十足的马克思主义者。在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目标鱼目混珠的社会动荡中,反对他所认为的在垂死中的现代制度。在政治上,巴塔耶是狂热的,他抨击资本主义、改良主义、和议会主义。在1935年的这个历史时刻,对于“屋顶就要坍塌,火山就要爆发”的战争恐惧中,人们都在祈祷和平,而巴塔耶却对战争有一种不一样的理解。他希望世界从“噩梦”中,“从它所坠入的无力和杀戮中”被拯救出来,他希望以“革命式的狂暴”,以一种新的神话来替代法西斯的战无不胜。

故事的叙述者卓普曼,他撇下了出走中的妻子“肮脏”,并离开了在巴黎认识的新鲜情人 —— 谢妮。从他在巴黎的病床,私自来到了山雨欲来的巴塞罗那(Barcelona),以见证加泰罗尼亚(Catalans)工人对抗西班牙政府的第一次总罢工,并“渴望着,有事发生”。

“二十年以后,那个曾经用一支笔使劲地戳他自己的男孩,站在外国街头的天空下,在等待着一些未知的,不能忍受的事件。”

在这个是非之地,甚至到齐了他的三个红颜知己,她们的个人生活似乎都在呼应一个正在来临的暴力。对于拉扎尔,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震惊到她,“在任何情况,即使是一场战争,在我脑海发生的什么都将成为一个镜像。”“战争是如何的反映在你的脑袋里?—— 战争能使你幸福吗?”“为什么不?”同样,当卓普曼问及他的妻子“肮脏”,“如果有战争,你会害怕吗?”“不会。”她贴近我,让她滚烫的额头顶着我的脖子 。“亨利,你听好了 —— 我知道我是个怪胎,但有的时候,我希望会有一场战争 …… 。”

对巴塔耶来说,战争是痛苦的。然而,痛苦也是一种存在的方式。惟有苦恼 —— 极度的苦恼 —— 才能打破存在的边界。

在战争前夕的西班牙,共产主义工人运动,法西斯主义,在“暴力”的异质中难分难解。在一个非同化的社会结构内,法西斯主义使得工人运动的存在也成为了问题。工人革命力量的自发的颠覆性,与法西斯暴力之间究竟有怎样的区别。如果同时阅读巴塔耶在1934年发表的《法西斯主义的心理结构》,就可以提供理解《正午的蓝色》的对位理论。就如他在他的“普通经济学”中试图提供的答案,如何的思考“从物化到自主权的转换”,他的小说像是在述说他论文的前景。

和马克思主义不同,巴塔耶不是从理论上阐明法西斯主义的经济和社会结构,而是在关注它的,作为新政治运动的现象,特别是它的那种显而易见的社会心理学的表现形式 —— 卓普曼的“维也纳视窗”所见。他首先关注的是被动员起来的大众对卡里斯玛型元首的依赖,它的那种作秀式的大众仪式就像是一种暴力形式的催眠。巴塔耶研究这些异质因素,反对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他坚持认为,它不是弗洛伊德式的压抑,而是对界限的兴奋性强化。

巴塔耶在《正午的蓝色》中发现了对他论述的某些支持,就如,他断言法西斯主义的社会构建是基于一种“矛盾的统一体”(identity of opposites),是这样的“结构性修饰”让同质性(homogeneous)与异质性(heterogeneous)产生了奇特的融合,一方面是诸如奉献、纪律、和秩序,它们属于同质社会的功能要求;另一方面却是以大众的狂热形式在显示一种真正的自主权。

法西斯在行使权力时,调动着“迷人”的神经,在《正午的蓝色》,它的场景描绘是这样的:

所有的这些纳粹(Nazi)男孩,在他们“指挥棒生命”(sticklife)的狂暴中,看起来,仿佛正在被一些灾难性的欣喜附身。看着这些可恶的自动机器,从容的就好像,我面临的是一堵石墙?在夜晚中的每一阵音乐都是一个对战争和谋杀的,咒语般的呼唤。鼓辊在激发它们的激情,并在火炮的血腥的齐射中,得到了最终的释放。

巴塔耶所关注的,是法西斯主义的心理层面 —— 如何解释这种经过精心设计,并高度仪式化的大众行为?文本对纳粹男孩“指挥棒生命”的描绘,它貌似一种古老模式的复活,或就是本雅明所提示的,现代“机械复制艺术”的政治的美学化(aestheticisation of politics)操纵。法西斯主义利用艺术,把美学引进政治,政治作秀产生的意识催眠,把毁灭当成了一种最大的美学享受。

在工人革命运动,和法西斯主义行为之间,巴塔耶研究两者在现实社会的异质领域如何的在吸取自己的力量,并思考这些异质因素发生分裂的模式。在巴塔耶看来,异质之于两者,其存在的相似性是表面的。在法西斯主义,它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来维持自身,它是以“政治美学”,让人的内在的对工具理性的反抗转承为一种服从于工具理性的命令,因此,它是一种对“界限的强化”,并同时,让它具有了一种令人生厌的同质性。相反,作为工人运动象征的社会主义革命,它是纯粹的“颠覆”,名副其实的相异,它是用暴力在打破现存的界限。

对巴塔耶来说,相对于“政治的美学化”,工人运动则更像是一种与其针锋相对的“艺术的政治化”(politicisation of art),即用现代艺术的手段来消解现代的共同体建构。巴塔耶颂扬存在于情色和神圣中的“基本暴力”。就如本雅明所坚持的,超现实主义“想为革命赢得狂喜的力量”。对巴塔耶来说:“这是一个摆脱了一切道德因素的诗化的,政治梦想。” 巴塔耶对“共产主义与法西斯主义同谋,共同反对同质民主社会”的说法嗤之以鼻,对于这种荒谬的双重绑定,巴塔耶的不同结论,是在于,前者的“颠覆形式”。

巴塔耶在《正午的蓝色》从事的,是吸引和排斥。在一个巨大的社会动乱中,如何理解和认识一个有组织的工人运动,巴塔耶借拉扎尔之口,在谋划“监狱暴动”,这让人产生了“攻打巴士底狱”的联想;巴塔耶甚至借米歇尔之口,鲜明地说出了“工人要武装自身”,—— 在这一刻,激进的计划所意味的,就是“颠覆”。因此,巴塔耶是在小说文本中转移他的术语,共产主义与法西斯主义的鱼目混杂,被更换为,法西斯对边界的强化与“共产主义”对它的“深度颠覆”(deep subversion)。一个在他的论文中不能作为定义的术语,已经在他的小说中作了生动的说明。

“我下了车,从而,又看到了在头顶上的星空。满天的繁星:一种有星星的浩瀚。这是荒谬的 —— 荒谬的足以让你尖叫,但它是一个充满了敌意的荒谬。而真实的,这是正午天空的蓝色。然后,我闭上它们,从而让自我迷失在明亮的蓝色。“因为有这样一个吉祥的狂悖在维系着我,这是我的决心,转动世界 —— 要把世界的上下颠倒,必然会发生的,彻底的上下颠倒。”

“满天的繁星与正午天空的蓝色”,如此荒谬的视觉颠倒是卓普曼的心理述说,也是巴塔耶的大众解放的“追求”。以“深度颠覆”作为形式,就如超现实主义对图像和对象处理的突发性和不协调。这种由艺术扩展到社会的“超现实主义”政治理论。 巴塔耶的很多写作都可以被看作是对这种超现实主义模式(surrealist modes)的修正。巴塔耶从事的是类似于从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社会人类学中绘制出概念和范畴(concepts and categories)。

在文本中所打开的是由异质层面还原的“神圣”(the sacred)概念,展开的是由其授权的 —— 共谋与对立。显然,其中的对立意味的是“神圣”的 —— 纯和不纯。神圣客体在诱人和迷人的同时,也存在恐惧和拒绝。它们会产生惊人的爆发,或表现出一种更高层次的现实性。而相对于异质性的共谋,在对立的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政治结构并存的时代空间。其结果,在超现实主义,是抽搐,而在相应的时代政治中,出现的是,社会抽搐的 —— 颠覆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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