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心人|两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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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下意识做的事情是能反映出你一生做事习惯和顺序的，两杯咖啡一苦一甜，你选择了后甜，说明你对很多事情都是持有一种回味的态度在里面，现在的苦痛和折磨就像是这杯美食咖啡，苦的人想皱眉，但这并不是你的最终选择，你想要的只是最后的那一口甜。
一、
“我是学护理的，毕业以后没有分配工作，就想着随便先找个活儿，赚点钱，正好看到那里在招人，就进来面试了，结果到了之后发现，整个面试区只有我一个人，当时特别开心，唯一的一个想法就是没有人跟我抢，这工作我肯定能手到擒来。”
回忆到了年轻的时候，蓝雨脸上不自觉露出一种陷在旧时光的温暖，像是年长蹉跎对年轻轻狂的眷恋，即便这样的回忆只有那短短一天，之后的很多年都是在揪心中度过。
林老师燃起檀香，淡淡烟雾缭绕，蓝雨闭上了眼睛，继续说下去：
三甲医院中的传染科，传染病科中的狂犬病房——一个耸立在人间的炼狱。
蓝雨这样形容她工作了十五年的工作。
可以说从正式工作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在想，这家科室如果能倒闭多好，能瞬间消失多好，能让这里面的所有人都痊愈，或者，直接去死，多好。
只要不这么痛苦。
不要这么折磨自己，折磨她。
二、
纳安是蓝雨接手的第一个病人，也算是科室自成立以来，活的最长的一个，甚至创造了全市狂犬病史上的生命延续记录，医院为此给蓝雨发了一个奖杯，以兹鼓励。
第二天，蓝雨把奖杯给了纳安才两岁的儿子。
蓝雨知道，真正让纳安活下来这么长时间的，不是自己，是这个不懂世事不会说话甚至已经不记得纳安的小家伙。
“她刚来的时候，那个小东西还要吃奶，她自己的奶水涨的生疼，孩子却只能喝奶粉。”
“我那时候虽然不是妈妈，却也知道身为一个女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却不能陪着孩子一起玩，一起度过童年，这是多大的痛苦！”
蓝雨刚说到开始，已经泣不成声，仿佛多年来被藏在心里的故事硬生生被自己揭开，血淋淋的带着一片模糊。
她住院以后跟我说，“蓝护士，以后如果我发病了，你就给我看看我儿子的照片，不用多，一眼就行，一定得防着我把这照片撕碎了，我就这一张了。”
蓝雨点头答应下这个承诺，然后偷偷将照片复制了几十张，结果证明这个做法是正确的，狂犬病发作的人，哪里有可能控制的住自己的情绪。
尤其是看到一个足以影响自己心情，让自己陷入挣扎痛苦的东西就在眼前，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毁掉。
纳安一共撕碎了七十多张照片，每一次撕碎之后蓝雨都赶紧收起来，然后等纳安醒了，问起来就跟她说，没事，照片很好。
纳安放心了，下一次的发病时间，比同期进来的人都会延后好多天。
自从成年以后，蓝雨一直把生命用年作为计时单位，工作了以后，不知不觉中改成了天，甚至是小时，分钟，也有秒的时候，一个转身，就会有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然后那带着黑花的殡仪馆车开进来，拉着人去火葬场，一把火烧掉一生所有。
纳安知道自己早晚有这一天，就会趁着自己清醒的时候跟蓝雨说话。
蓝雨就听着，听她说她跟一个男人恋爱了，那个男人跟她说会一生一世爱她，会为了她去死；听她说他们去向下探亲，村里的疯狗突然冲出来咬人，那个说要爱她一生一世的男人立刻跳上车关好车门，眼睁睁看着她被一只恶狗咬住腿，生生拖出去十几米，幸好被村人救下；又听她说那个人一听打疫苗要那么贵，又看她没什么大事，就说这东西都是骗人花钱的，狂犬病这东西，全世界也没有几个，咋就能让你得上，村里人被狗咬了的也不少，不还是没事？咱回家给儿子买奶粉！
纳安笑了，抹了一把眼泪，她说，应该是一年吧，她开始觉得身体出现了问题，情绪躁动，畏风恐水，有时候甚至想咬人，看着那人带着菩提子的一截脖子躺在自己枕边，她无数次半夜醒来都想咬上去，不过还是忍住了。
蓝雨也跟着笑，问她，“后来你就去检查了？你男人不是说了没事吗？呵呵！”揶揄嘲笑又替这个苦命的女人不值，也替所有科室里的病人揪心。
纳安低下头，继续说，她当初去检查其实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安心，想着自己一定只是意外感冒，过几天就好了。结果哪成想会真的得了狂犬病。
后来的故事蓝雨都知道了，很残酷，也很现实，那个说爱纳安的人最后亲手将纳安送进了三甲医院狂犬病科室，并且在之后的两个月内迅速又找了一个新的妻子，从此以后再没有来过一次，孩子更是不让纳安见到一眼。
这个女人是靠着一张照片撑过来的。
有的时候蓝雨也在想，也许不怪那个男人，要知道狂犬病的死亡率在所有病种中是高于癌症的，几乎达到百分之百。
癌症的病人有一天可能去做个检查，突然惊喜发现，诶，我的癌细胞不见了，我好了，然后活蹦乱跳逍遥此生。
但是狂犬病病人不存在复查这么一说。
他们的复查，只不过是来确定殡仪馆哪一批顺风车能赶上。
这也是蓝雨一直想让这科室倒闭的原因，因为凡是活着进来的患者，出去的时候都是尸体。
三、
蓝雨讨厌着自己的执着，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一直在这个岗位上坚持，明明可以去更好的地方，哪怕精神病院都可以。
为什么一直留在这里？
为此，她去过戒毒所，想看看同样是面对绝望和极端，那里的工作人员是怎么应对的，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但是进去之后走了一圈，蓝雨什么表情都没有变，因为在这所谓的“绝望”中，蓝雨并没有看到死亡。
每一个戒毒者只要清醒的时候眼睛里都带着向往自由向往外界的光芒，那是一种希望，他们在为了这个希望努力，也为了自己曾经犯下的糊涂忏悔。
而从狂犬病科室出来的戒毒所工作人员却一个个脸色凝重，回到单位，握着狂犬病科室同僚们的手久久不愿意松开，临走之时，几乎每个人都朝他们深鞠一躬，说一句“辛苦了”。
蓝雨却不能回一句“为人民服务”。
因为从狂犬病患者病房走廊一路走过来，朝每一个患者看一眼，同样在清醒的时候，狂犬病患者眼里没有那种对外界的希望，没有对过去的忏悔，有的只是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外界的惧怕。
因为他们知道，从走进来的那天开始，“生存还是死亡”，已经不是问题，上帝没有给他们选择的权力。
四、
蓝雨的话说完了，一盘檀香落下浅淡的圆片灰烬，如同化为了实质而败落下来的时间。
林老师陪着她沉默，等她叹了一口气，蜷缩着身体放松下来。
“林老师，您知道吗，我现在每天看着病人们痛不欲生的活着，像是有一只猫，不，应该说是有一只疯狗在我身体里撕咬一样，疼得我整夜整夜睡不着，甚至有的时候看到他们那种灰败的眼神，我都想着不如一起死了算了！太痛苦了。”
林老师声音清幽，微笑着对她说，“可你还是坚持下来了，像你刚刚说的，你明明有多次机会可以换到更好的单位，你都放弃了，你选择了留下来，你是爱着这里的不是吗？”
“爱？”蓝雨睁开眼睛愣愣的看着天花板。
这个字眼对她来说也许太过激烈，她很长时间里没有明白林老师的意思。
“生命短暂，从我们出生到成年，每一步都会按着自己的想法一路摸着边缘，一路寻找快乐，趋吉避凶是所有人的本能，这是对生命的敬畏，也是对它的肯定，没有人会在一个让自己生不如死的地方长时间停留，尤其自己被它折磨得当真生不如死。”
蓝雨皱眉，低下头沉默。
林老师此时将两杯咖啡递到蓝雨面前，一杯美式，苦的，一杯卡布基诺，甜的，没有提示，只说了他们的口味。
蓝雨抬头，目光询问。
林老师微笑，只说了一句，“喝光。”
蓝雨于是下意识的拿起来美式，皱着眉一口气喝光，然后端起剩下的一杯，一小口一小口品尝。
林老师笑了，“蓝雨，你并不是讨厌也不是厌倦自己的工作，你只是在长时间的情绪挤压中，心里的阴郁没有得到很好的宣泄，所以才会有现在的种种症状。”
“你对你的工作，其实很热爱。”
蓝雨一脸难以置信，“为什么这么说？”
林老师指了指咖啡，“人在下意识做的事情是能反映出你一生做事习惯和顺序的，两杯咖啡一苦一甜，你选择了后甜，说明你对很多事情都是持有一种回味的态度在里面，现在的苦痛和折磨就像是这杯美食咖啡，苦的人想皱眉，但这并不是你的最终选择，你想要的只是最后的那一口甜。”
“可这工作里并没有甜。”蓝雨目光迷茫。
林老师微笑，看了一眼外面西垂下去的太阳，“你送了他们最后一程，让他们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能看到一丝温暖，于双方而言，也许足够了。”
编者按：《渡心人》为信洁老师创作的系列文章，一篇文章一个故事，文中的故事取材于现实生活，故事中的人物均为化名，并已征得本人同意。本文为《渡心人》系列第25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