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诗歌赏析/五次钟声[澳大利亚]斯莱塞
斯莱塞【简介】
肯尼斯—斯莱塞(1901-1971)澳大利亚杰出诗人。著有诗集《月球上的窃贼》(1924)、《地球来客》(1926)、《达灵赫斯特的夜晚与晨辉》(1933)、《五次钟声》(1939)和《1919―1939诗歌百首》(1944)等。斯莱塞对于语言的运用具有非凡的天赋。他的早期诗作生动如画,直观性强;中期作品讲究声音效果,音乐性强;在后期,他以丰富的感情和深沉的思想将前两者统一起来,使他的诗在语言和内容上成为有机的整体,达到了极高的艺术境界。
代表作品有:五次钟声 刀片 共枕 繁星
《诗歌原文》
在机轮无休止的旋转之间,
不是我的时间,那停滞的波流。
在轮船间或传来的报时的
钟声之间,在游弋于堤下
昏暗战舰上的一阵钟声之间
我几经死生之变,重温了久故的
乔的一生,他复苏在五次钟声之间。
月光之水像瀑布垂直照耀,
摆渡过天国幽深焕散的光。五次钟声
发出冰冷的嗡鸣。夜和水
注入黑暗中的长缝,港湾的轮廓
在空气中浮动,十字柱倒映在水中。
为何我想起你,死者,为何那些
无益的记忆潜出思想的锚钩,
偷窃走沉沙的遗迹?
甚至连同你姓氏的意义
但还有一些,一些要求倾诉的灵魂
在港湾的上空撞击哭叫
敲击着防波堤,怒火清晰。
你是否在对我叫喊,死者,在沉默的窗玻璃上
挤压成扁平的脸,发表你苦难的言词?
哭响些吧,敲击着窗子,叫喊自己的名字!
但我听不见什么,什么……只有钟声
五次钟声,撞击着时间的结石。
你的回声消灭了,你的声音被生活浸灭,
也没有一张嘴能飞过这狭窄的海峡
如果除了一些久置于泥土
逐渐吮吸消散的尸骨
和你做过的一些琐事
或我记得而被你遗忘的琐事
和一切我也忘记的——容颜和言词
和啤酒的污迹,敞开的上衣,
你憔悴的双颊、刺痛的眼睛和关于
爱尔兰王的悲惨故事和英王的食言背义
以及政客的更肮脏的不忠不信
从达林贺斯特向上帝哀吟。
五次钟声。
于是我看见这条道路,听见闪电
降落,感到雨兽的爪子
在板结的浓黑中我们向摩尔班克出发
看不见你的身体和脸
只有你纤细的嗓音在空气中划过
(此刻如果我打破这层窗玻璃你将哭泣。)
一个声音在丛林对我贴耳呼唤
即使一口气息或风的嘶咬声也很响亮。
当空洞,弱如磷火的油灯
如狂热的意念劈开天空
死气沉沉地带过黑暗,
我们谈起了弥尔顿,瓜果和人权法案
吹动的长笛,还有棕色皮肤
说话暴躁的大溪地岛姑娘。你还发现
悉尼姑娘长得白,脾气暴躁。
但我只听见一些不相干的词
以至弥尔顿、西瓜和姑娘混同了。
在那个夜晚我们的声音四处回荡
而每一棵树上似乎都潜伏着暗探
风声鹤唳。
没有那么多的人像我一样囊中羞涩
却需求无度,必须这样地度过一个夜晚
在乡间的羊肠小路上夜行五英里,
而你却能平静地看待这一切。
五次钟声。
在梅尔伯尼,你的爱好已经
和你的脾气一同消逝,它们已被
夏雨绵绵的箭艺泡软
潮湿的棉球般的爪子,迟缓的水汽
粘着活物的叶子,爬行过意念
你的尸骨也狂暴地出现
在浸透的诚实的心醉神迷之中。
我想起你用淡色墨水写的东西
你的旅行,锯掉的锁,放在
你的遗物的后面,没有什么用,
更没有什么意义,除了一个
活着多年的死者的鉴名:
“在拉巴萨,6 X 8房
塔顶,在冬天
又黑又冷。所有的东西
都塞进这个房子——500本各式各样
不同颜色的书,在地板上躺着
在窗台,甚至椅子座位上,
枪、照片
我收集到的新鲜玩意……”
在悉尼,借着廉价汽灯
投在粉色壁纸上将灭的灯光
我们讨论如何炸毁这个地球
但你活得懦弱,每个夜晚
你都要退缩一下进取的灵魂
所有那些活物,那些阴谋
那些曾迷惑你的青春的肉体之形
溯源于比你长寿的父亲
总是拿着提琴的失明老人,
那位墓地石匠,他用虔诚的梦
刻出华美堂皇的灵位碑石,
安放在芸芸众生的胸膛上。
而那些堆砌成阴间的使者
在平静的惊愕中从来不想去
承受那些鲜花、甜饼和美石的赠品。
你在何方?潮水将你淹没
午夜涨潮的涡流将你淹没
如时间,如祷仪,如记忆
将你淹没,那停滞的流波。
你无处栖身,而死于安乐者
却拥有自己的死亡专卧——
波涛从你身上压过,
投下的波影像照耀的秀发
但他们是水,海石花像百合
在你口中飘摇,但他们是草。
而你也只是一个残缺的形象。
湿气推进它的黑拇指进来,
弥漫在你的忌辰,你的耳鼓碎裂
这短暂的痛苦,这更长久的梦
和没有时间尺度的虚无。
但我注定也不能与你同行
像一个瞎子,不能摸索到你的双手。
我是否能发现一个解答
去明了你的意义,你重新浮现的意义,
离去的人,什么吹你以气息
捕捉回你的游魂,掩去你的声音?
我注视着窗外的波涛
闪烁着珠宝的光泽,有的
像鲭鱼的拱形背静静地抚拍沙滩
在湿透的月色下垂下大片的釉彩
和远离睡眠的船,港湾的灯光
互相疲倦地投掷他们的火球
努力去听清你的呼唤。但我
只听见船的尖厉叫声,挤压出你的长嚎
远处海鸟的哀鸣和钟声
五次钟声,五次钟声在冰冷地呼唤。
(周翼虎 译)
【赏析】
本诗收入斯莱塞1939年出版的同名诗集。评论界一直把此诗看做是斯莱塞的最高成就,甚至是澳大利亚诗歌史上的登峰造极之作。赫伯特·C.杰弗认为它“总结融汇了自《地球来客》出版以来就一直占据斯莱塞整个创作生涯的思想、主题和意象”。诗中,诗人借悼念亡友之机,强调了生命的虚幻和时间的无情。时间是最无情的法官,再顽强的生命也逃脱不了它的裁决,字里行间流溢一种无可奈何的虚无感。
此诗内涵极丰富。作为一首挽诗,它是诗人对淹死在悉尼港的好友乔·林奇的哀悼。思念好友的痛苦让他几乎昏厥,时间在内心已经停滞,港口报时的钟声,使诗人想起了乔的一生。他竭力回忆,却只能记起断断续续的小事。诗人通过这些零碎的回忆来重新构筑乔的一生,借此表达对亡友的哀思。这些断片式的记忆是从乔的音容神态开始的:“逐渐吮吸消散的尸骨/和你做过的一些琐事/或我记得而被你遗忘的琐事/和一切我也忘记的——容颜和言词/和啤酒的污渍,敞开的上衣/你憔悴的双颊、刺痛眼睛和关于/爱尔兰王的悲惨故事和英王的食言背义/以及政客的更肮脏的不忠不信/从达林贺斯特向上帝哀吟。”这是乔醉酒时的形态,诗人撷取了面容、眼睛、穿着、言谈几个细节,以点见面地描绘出好友的容貌与神态。接着,诗人又跳跃到另一个场景——夜深人静在摩尔岸边散步,诗人记得那天狂风暴雨,彼此看不清对方,但乔的激情洋溢的演讲却让诗人记忆犹新。“我们谈起了弥尔顿,瓜果和人权法案/吹动的长笛,还有棕色皮肤/说话暴躁的大溪地岛姑娘。你还发现/悉尼姑娘长得白,脾气暴躁。/但我只听见一些不相干的词/以至弥尔顿、西瓜和姑娘混同了。”透过这些回忆,我们似乎能够想象乔是一个能言善辩、富有个性且不乏幽默感的人。紧接着,诗人又想起了乔的日记本,想起了他在日记本中所写的话,还想起了他曾住过的房间以及他的藏书、枪、照片和奇珍古玩。这些记忆虽是断断续续的,但足以勾勒出乔的容貌、神态、爱好、言语、思想。最后,诗人忆起他俩在悉尼“借着廉价汽灯/投在粉色壁纸上将灭的灯光/我们讨论如何炸毁这个地球”。这是对生死命题的讨论,暗合了生命短暂与无力的诗歌主旨。这些记忆中浸透了诗人的泪水与思念,使读者也为乔的意外之死而扼腕长叹。所以,我们才可以在诗歌的结尾听到诗人发自肺腑的强烈思念之情。诗人饱含深情地想象乔被海水淹没的情景,并且体验着好友沉入海水那一瞬间的痛苦与无助,从而直指诗歌虚无这一主题。
作品表现的另一个重要主题就是生命的无意义和死亡,表现了人生的短暂与无常,流露出一种消极遁世的态度。开篇诗人对乔的一生开始回忆时就感叹道:“为何我想起你,死者,为何那些/无益的记忆潜出思想的锚钩,/偷窃走沉沙的遗迹?/甚至连同你姓氏的意义”。乔的死亡是那么的突然与短暂,与时间相比,生命是那么弱不禁风,不堪一击。死亡对活着的人来说,就是意义的消失。在悉尼,诗人与乔的讨论其实也是对这个问题的深入思索:“但你活得懦弱,每个夜晚/你都要退缩一下进取的灵魂/所有那些活物,那些阴谋/那些曾迷惑你的青春的肉体之形/溯源于比你长寿的父亲/总是拿着提琴的失明老人,/那位墓地石匠,他用虔诚的梦/刻出华美堂皇的灵位碑石,/安放在芸芸众生的胸膛上。/而那些堆砌成阴间的使者/在平静的惊愕中从来不想去/承受那些鲜花、甜饼和美石的赠品。”这里通过乔与其父母的对话来揭示年轻与衰老之间是那么近在咫尺,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每一天活着其实就是向死亡迈进一步,直到生命的尽头,这一过程似弹指之间,似灰飞烟灭。诗人也正是通过对这一过程的感悟,深刻地揭示了现代社会的荒谬、人生的徒劳无益感以及失望情绪。难怪有评论家指出他的诗具有“虚无主义”的倾向。
在诗歌的表现方法上,斯莱塞竭力主张用具体形象来表达思想和感情,而不赞同某些现代派诗人的“抽象化”倾向。他的诗虽然在内容上很接近英美现代主义诗歌,但在形象的采用上,却继承了传统的英美诗歌,“用各种各样的形象构成了惨淡无序转瞬即逝的人生的总体形象”。在这首诗里,诗人就是通过各种各样的具体形象来建构乔一生的经历,独具匠心地选择几个具有代表性的场景作为组合的材料,比如啤酒渍、掉了扣子的上衣、摩尔岸边的夜晚、惨白溟蒙的闪电、阴冷幽暗的塔楼、锯掉锁的日记本等等。
其诗歌技巧的另一个特点是怪诞。评论家文森特·巴克利曾指出斯莱塞是一个“喜爱怪诞的人,他诗歌中的怪诞成分,不但是他早期作品的一个缺陷,而且也成了他诗歌中反复出现的直接组成部分”。著名诗人兼评论家A.D.霍普也支持这种观点。的确,斯莱塞背逆传统,为了标新立异,有意摒弃常用的形象,而把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形象放在一起,以造成一种陌生的效果。那些怪诞的意象有时给人一种新鲜感,进而启迪思考,比如“当空洞,弱如磷火的油灯/如狂热的意念劈开天空/死气沉沉地带过黑暗”、“闪烁着珠宝的光泽,有的/像鲭鱼的拱形背静静地抚拍沙滩”。但有时难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甚至难以理解。
(喻 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