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散之《谈书法》(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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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谈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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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踏实,不要好高骛远,要多读书。待人以诚。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能吹,不要作假,要戒骄戒躁。与朋友交必能尽言,扬善改过,不能如此,只好避之,不与同恶也。——与庄希祖谈学字就是做人,字如其人,什么样的人,就写什么样的字,学会做人,字也容易写好。学问不问大小,要学点东西,不要作假,要在实践中体会,到了一定阶段就会有体会,受益。做学问要踏实,不为虚名,不要太早出名,不要忙于应酬,要学点真东西。——与桑作楷谈不要学名于一时,要能站得住,要站几百年不朽才行。若徒慕虚名,功夫一点没有,虚名几十年云烟过去了。——与张尔宾谈搞艺术是为了做学人,学做人。做人着重立品,无人品不可能有艺品。做学人,其目的在于运用和利人。学人的心要沉浸于知识的深渊,保持恒温,泰山崩于前面不变色,怒海啸于侧而不变声。有创见,不动摇,不趋时髦,不求艺外之物。别人理解,淡然;不解,欣欣然。谈艺术不是就事论事,而是探索人生。做学人还是为了做真人。艺术家必须是专同假、丑、恶作对的真人,离开真、善、美便是水月镜花。——《林散之序跋文集》

二、谈门径

[陈慎之问:为什么日本人写的这么好?]学的高,非晋唐法帖不写,所以不俗,法乎上也。先写楷书,次写行书,最后才能写草书。写字要从唐碑入手,推向魏汉;再从汉魏回到唐。宜学六朝碑版,继学二王,再进而入汉魏,其气自古不俗。草书宜学大王,十七帖》精印本;行书宜学僧怀仁《集圣教序》,有步可循,自然入古不俗矣。学近代人,学唐宋元明清字为适用。唐宋人字,一代一面貌,各家各面貌。他们一个也不写汉隶,因为用不上,练练笔力是可以的。但要先学楷、行。李邕说:“学我者死,叛我者生。”要从米、王觉斯追上去。欧阳修青年时代诗、文、书、画样样学。有人说你这样不精一项是不行的。于是,他便专攻诗、文,成了大家。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样样都精。因此,学要专一。怀素在木板上练字,把板写穿了,可见苦练的程度。也因为这样,千百年不倒。……多种帖多写一些有好处,但要化为自己的字体。怀素就是写他的草书,赵孟钍切惺椋铡⒚滓簿褪悄敲炊种行书体,而不是正、草、隶、篆样样精通。真学问是苦练出来的,做不得假。可用淡墨汁或水多写写,手腕活。——与庄希祖谈学写字,二三十岁就要学会笔法。字写的不好,是功夫问题,首先是方法要对,方向要对。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会提高。现在社会上有一种风气,看到草书神气,一开始学字就潦草。不知草书是经过多少年甘苦得来的,要在规矩中下苦功夫才是正道。向唐宋人学,一代有一代的面目。汉碑,晋人就不学了,练功夫是可以的;楷书学宋人的就很好,楷书是很难的,学好不容易。书法很玄妙,不懂古人笔墨,难以成名。董其昌书不正为正。气足。难学。从米、王觉斯追上去,用墨要能深透,用力深厚,拙从工整出。定时、定量、定帖。最好每天早晨写寸楷二百五十个,临摹柳公权玄秘塔,先要写得像,时间最少三年,因为这是基础。写字,一定要研究笔法和墨法,要讲究执笔,讲究指功、腕功和肘功。写字时要做到指实掌空,先悬腕而后悬肘;临帖要先像后不像,先无我后有我,先熟后生,有静有动,意在笔先,抱得紧放得开。日久天长,就能达到瓜熟蒂落,熟能生巧的境界。——与范汝寅谈要近学古之贤者,他们成名不是偶然,实有独到之处。总之先学一家,不宜学时人,不宜学近代人。——与张尔宾谈写字并无秘诀,否则书家之子定是大书家。事实上是很多人重复父辈,由于拓趋于保守,修养差,有形无神。一般人习字,先正楷,再行草,而后篆隶。先得笔力,继则退火气,使气魄遒劲而纯。下笔硬的人可习虞世南、米南宫、赵孟睢2灰搜纷郑獾昧饔诮┌濉有人开头便学草书,不对。用功学隶书,其次学行草,唐人楷书亦可。书法亦可以从魏晋六朝入手,先用方笔习《爨龙颜碑》,小字兼学《乐毅论》、《黄庭经》,严整不苟。再入唐人,写柳公权《破邪阵》。可以多读几家帖,有所选择。先赵,再米,上溯二王,也是一条路。听老师讲课,要以食指划自己膝头,使腕部灵动不僵,久之也是一门功夫。可以写行书练腕力,笔画要交代清楚,一丝不苟,不能滑俗。写张纸条子也不能马马虎虎,滑不可救药。天天练是必要的。但要认真不苟。从前杂货铺管帐的一天写到晚,不是练字。人无万能,不可能样样好。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不能见异思迁,要见一行爱一行。学好一门就不容易!怀素只以草书闻名。东坡学颜,妙在能出,能变,他只写行、楷;米南宫未必不会写篆隶,但只写行,草也不多;沈尹墨工一体而成名。得古人一、二种名帖,锲而不舍,可望成功。欧阳公大才,诗、文、书、画皆通,后遵友人劝告,专攻诗文,以文为主,后成为八大家之一。涉猎过广,一行不精,也难有成就。王夫之说:“才成于专而毁于杂。”对碑帖看不进去的人,肯定学不进去。——〈林散之序跋文集〉小孩子学书,要先由楷入行,由行入草,打好基础。否则钉头鼠尾,诸病丛生,要改也就难了。学楷书之后,应由楷入行,不能一步就入草书。不然,易于狂怪失理,钉头鼠尾,诸病丛生。范培开先生可惜没有走这条路,学唐碑之后就攻草书。当时就有识者评他太狂,太怪了。一步之差,终身不返,可惜!可惜!

三、谈工具

旧纸。纸不独质量好,又要陈纸,几十年。——与陈慎之谈厚纸用墨要带水;薄纸、皮纸要用焦墨写。紫毫写不出刚字来,羊毫才写得出来。——与庄希祖谈上海有位书法家说,他不喜欢用羊毫,更不喜欢用长毫。他真是外行话,不知古人已说过,欲想写硬字,必用软毫,唯软毫才能写硬字。可惜他不懂这个道理。论用笔之道,笪重光专论此事,软毫才能写硬字,见笪重光〈书筌〉。——与魏之祯、熊百之等谈有人以短狼毫笔写寸余大字,这样写上六十年也不出功夫。要用长锋羊毫。软毫才能写硬字,硬笔不能写硬字,宋四家、明清大家都用软毫。予曾用长锋羊毫,柔韧有弹性,杆很长,周旋余地广,特命名为“鹤颈”、“长颈鹿”,不意笔厂仿造甚多,用者不乏其人。墨要古陈轻香,褪尽火气者为上。松紫微带紫色,宜作书。砚以端石为佳,上品者作紫马肝色,晶莹如玉,有眼如带。歙砚多青黑色,有金星、眉纹、帚纹以分次第。金星玉眼为石之结晶,沉水观之,清晰可见。端歙两种砚材都在南方而盛行全国,在北方洮河砚材亦很名贵。洮河绿石绿如蓝,润如玉,绝不易得。此石产于甘肃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一带。洮河绿必是碧绿之上现兰色,备有蕉叶筋纹最为名贵。宋代文人对洮砚推崇备至,称赞最力。黄山谷赠张文潜诗道:“赠君洮绿含风漪,能淬笔锋利如锥。张和诗云:“明窗试墨吐秀润,端溪歙州无此色。”抗日战争时期,我得一碧桃小砚,十分可爱,因之题一绝句,铭刻其上:“小滴酸留千岁桃,大荒苦落三生石。凄凉曼倩不归来,野色深深出寸碧。”古砚扪之细润,磨墨如釜中熬油,写在纸或绢上光润生色。其形多长方、长圆。正方形两片相合者叫墨海。古人藏砚,多有铭文或跋语,刻工以朴素、大方、高雅、古拙而见重艺林,小巧、匠艺、雕琢伤神,会委屈好面料。纪晓岚铭其砚曰;“天然一石,越雕越俗。”是有感而发。——〈林散之序跋文集〉

四 谈笔法

功夫须在用笔,画之中间要下功夫,不看两头看中间,笔要能留。——与陈慎之谈握笔不可太紧,要虚灵。右军有四句话:平腕竖锋,虚左实右,意在笔先,字居心后。东坡讲执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王右军讲执笔之法,虚左实右,意在笔先,字居心后。包世臣的反扭手筋不行。做作。执笔要用力。不用力还行吗?要虚中有力,宽处亦见力。颜鲁公笔力雄厚,力透纸背,无力如何成字?王大令下笔千钧。力要活用,不要死的;死力不能成字。写字要用劲,但不是死劲,是活的。力量要用在笔尖上……执笔要松紧活用,重按轻提。写字要运肘,运臂,力量集中。光运腕,能把字写坏了。腕动而臂不动,此是大病。千万不能单运腕。腕动而臂不动,千古无有此法。拙从工整出。要每一笔不放松,尽全力写之。要能收停,不宜尖,宜拙。笔要勒出刚劲,不能软而无力。笔要写出刚劲来,笔乱动就无此劲了。不要故意抖。偶而因用力量大而涨墨出来,是可以的。中间一竖要有力,圆满,不让劲。……写得光润,碑上字的毛,是剥蚀的缘故,不能学它的样子。笔要振迅。规行矩步是写不好字的。写字要在有力无力之间。……太快!要能留得住。快要杀得住。米字也是骏快,也是要处处能停。笔笔要留。写字快了会滑,要滞涩些好。滞涩不能象清道人那样抖。可谓之俗。字宜古秀,要有刚劲才能秀。秀,恐近于滑,故宜以缓救滑。字宜刚而能柔,乃为名手。最怕俗。现代人有四病:尖、扁、轻、滑。古人也有尖笔的,但力量到。枯、润、肥、瘦都要圆。用笔要有停留,宜重,宜留,要有刚劲。平,不光是像尺一样直。曲的也平,是指运笔平,无菱角。断,不能太明显,要连着,要有意无意中接得住。要在不能尖。要能从笔法追刀法。字像刻的那样有力。要回锋,回锋气要圆。回锋要清楚,多写就熟了。屋漏痕不光是弯弯曲曲,而且要圆。墙是不光的,所以雨漏下来有停留。握笔不可太紧太死,力要到笔尖上。——与庄希祖谈用笔千古不易,结体因时而变,要能理解此中道理。字硬、直,无味。字,不看两头看中间,每一笔不放松,尽力写之。——与桑作楷谈写字,一定要讲究笔法和墨法,要讲究执笔,讲究指功、腕功和肘功。写字时要做到指实掌虚,先悬腕而后悬肘。……——与范汝寅谈古人书法嫉尖,宜秃、宜拙,忌巧、忌纤。古人论笔,用笔需毛,毛则气古神清。古人千言万语,不外“笔墨”二字。能从笔墨上有心得,则书画思过半矣。——与徐利明谈写寸楷即可悬肘。先大字,后渐小,每日坚持20分钟,逐渐延长。运笔直来横下,看字要着重笔画中间,逐步养成中锋习惯,终生受惠。无基本功悬腕则一笔拖不动。东坡论书,握笔要掌虚、指实。圆而无方,必滑。方笔方而不方,难写。可以内圆外方,不方不圆,亦方亦圆;过圆也不好,柔媚无棱角。正是:笔从曲处还求直,意到圆时觉更方。此语我曾不自吝,搅翻池水便钟王。书家要懂刀法。印人要懂书法。行隔理不隔。笔笔涩,笔笔留,何绍基善变,字出于颜,有北碑根基,正善于留,所以耐看。古人作书,笔为我所用,愈写愈活,笔笔自然有力,作画也一样。悬肘是基本功之一,犹如学拳的要“蹲裆”,蹬得直冒汗,水到渠成,便能举重若轻。游刃有余,举重若轻。力量凝蓄于温润之中,比如京剧净角,扯起嗓子拼命喊,声嘶力竭,无美可言,谁还爱听?看不出用力,力涵其中,方能回味。有笔方有墨。见墨方见笔。不善用笔而墨韵横流者,古无此例。——《林散之序跋文集》写大字要用臂力,不能光用腕力。用臂力才能力透纸背,这是真力。写字时手不能抬得太高,也不能拖在下面,要上到下一样平,这叫平肘。还要虚腕,虚腕才能使手中的笔自由转动,随心所欲。——《林散之》

五 谈墨法

写字要有墨法。浓墨、淡墨、枯墨都要有,字“枯”不是墨浓墨少的问题。多搞墨是死的,要惜墨如金。怀素能于无墨中求笔,在枯墨中写出润来,筋骨血肉就在其中了。王铎用干笔蘸重墨写,一笔写十一个字,别人这样就没有办法写了,所谓入木三分就是指此。把墨放上去,极浓与极干的放在一起就好看,没得墨,里面起丝丝,枯笔感到润。墨深了,反而枯。枯不是墨浓墨淡。 ——与陈慎之谈笪重光论用墨:磨墨欲浓,破水写之方润。 ——与魏之祯、熊百之等谈厚纸用墨要带水,薄纸、皮纸要用焦墨写。用墨要能深透,用力深厚,拙中巧。会用墨就圆,笔画很细也是圆的,是中锋。用墨要能润而黑。用墨用得熟不容易。笪重光:“磨墨欲熟,破水写之则活。”熟,就是磨得很浓。然后蘸水写,就活了。光用浓墨,把笔裹住了,甩不开。 ——与庄希祖谈早年闻张栗庵师说:“字之黑大方圆者为枯,而干瘦遒挺者为润。”误以为是说反话,七十岁后,我才领悟看字着重精神,墨重笔圆而乏神气,得不谓之枯耶?墨淡而笔干,神旺气足,一片浑茫,能不谓之润乎?“润含春雨,干裂秋风。”不可仅从形式上去判断。墨有焦墨、浓墨、淡墨、渴墨、积墨、宿墨、破墨之分,加上渍水,深浅干润,变化无穷。“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墨要熟,熟中生。磨墨欲熟,破之用水则润,惜墨如金,泼墨如渖,路子要正,切勿邪途。有笔方有墨。见墨方见笔。笔是骨,墨是肉,水是血。——《林散之序跋文集》

六、谈布白

不可不知布白。

字要松,又要紧,要笔笔拆得开,不能粘,粘了脱不开。

讲究白,让得开,松得很,从容不迫。懂得这个窍门,就能看古人的东西。

碑要看空白处。

字划不粘,气要通,不让它粘一笔。这是虚,虚中有实。要讲究笔笔拆得开。写字要计白当黑。刻石就要刻白的,光刻黑的就死了。六朝的碑,笔笔离开。古人的碑都是如此。

长舒左足,回转右肩。

楷书、行书要写得松,不要满,气要圆。

——与冯仲华谈

书法有邓石如诀曰:知白守黑。即紧处紧,空处空,在得势也。

过北极阁,观树,谓一大一小,俯仰有致。树枝有闪避,书法上也有闪避,伸枝与阳光空气有关。老树婆娑有致(有力量),小树无甚可观。

——与单人耘谈

字要写白的。

要不整齐,在不齐中见齐。字字整齐就如算子了,是死尸。

要在有意无意之间接得起来,字要满,八面都满也就是紧。

字要八面都满,力透纸背,也就是要“紧”。

字要有大小,主要是要有气。……

肥瘦大小配合才能有意思。……字要布得紧,有奇形,收缩这一笔是为了让那一笔。……

不能不贯气,气不畅,太老实。要大小、疏密结合。

大小一样,粗细一样,这样不行。要让得开,要松。……

——与庄希祖谈

乱中求干净,墨白要分明。

用笔千古不易,结体因时而变,要理解此中道理。

——与桑作楷谈

排列:字的呼吸,不能密排成算子。

邓石如强调“知白守黑”。实则紧处紧,空处空,在于得势。此理书画通用。

——《林散之序跋文集》

七、谈印章

治印摹汉者甚多,要能得其神解,斯为上乘。家有数方,皆国保所刻。近又习汉者,无不佳好。若进而上溯,其妙境似不可量矣。勉之可也。

篆法不能扁,有圆。虚实有力。

边款不易刻,要柔和雅健方为名手。你的刀法略嫌强硬,以后宜稍改学吴让之可矣。

学刻要多看汉印和古玺,才能刻出味道来。

我看您刻无有刀法。最近,广东有位名手刻的很好,由刀法而近入笔法,可惜已故了。

刻法要能将白的地刻好,所谓虚白。

——与张国保谈[1]

闲章笔划当稍粗,运刀有顿作变化,近看远视都有效果。边缘部分可借用某些字的笔划代之,空处方刻边线。要多备几种,大小随书画篇幅灵活运用。平时多加注意,有了经验,自然消除差误。

昌化鸡血石,以藉粉底色,鸡血成片鲜艳者为贵。

寿山之田白石亦为印材之名种,其精品莹洁如玉,而附有鲜红生动之血缕,价逾黄金,即田黄亦稍逊一筹也。

寿山产石色分多种,以白色、黄色、红色、绿色、青蓝色为多见。以黄、白、红诸色而莹澈凝腻者为贵。

寿山石以田石为冠。田石者产于寿山溪、汇南来诸水坑,溪旁两岸之水田砂层上者,田地分上中下三板,即产最佳之田黄石地也。寿山距闽侯县八十里。

田石中以口黄石最佳。唯出于寿山溪两岸之芙蓉坑、都成坑、坑头冻诸石差可比肩。芙蓉洞之白石以猪油、藕尖最佳,质腻如玉。都成坑所产如田黄质坑头石莹澈而凝腻,黄者兼有红筋,白者兼有栗起,有鱼脑白、枇杷黄、蔚蓝天诸种。

书家要懂刀法。印人要懂书法。行隔理不隔。

——《林散之序跋文集》

[1]手迹。以下同。张国保,即张汉怡。

八、谈读书与医俗

学字要才、学、识。“才”,是自己的本能,指天资,但单纯靠此不能成功;“学”,是学问,“学”的时间最长,三五年,几十年,在古人里面钻;躯壳脱掉,写出自己的面貌来要“识”,增长自己的胸境。境界就是书卷的流露,书读多了就有了。

书法与旧文学是分不开的。能钻进去就好了,不要只看翻译才懂。这是个很高的修养。所谓书卷气,就是书读多了,不是学成的,而是养成的。

谨防学成“书匠”。书法最难的脱不出俗气。邓石如这样的功夫,在书苑中也脱不了个俗。他读书少,在北京呆不住。功力深,但不是四体都好,他的隶书写得好,其他也不怎样。

书法要写得不俗就不简单,一般人写到形式美就不简单了。

书法跟人走,人俗字也俗。

“俗”,千百万人脱不掉。

不读书,越工越俗。不读书,再写总是个“书匠”。

——与冯仲华谈

俗字讲不出来,只有你自己理会才行。古人说不俗、仙骨,真是难如登天,可叹。

光学写字,不读书,字写得再好,不过字匠而已,写出来的字缺少书卷气。

写快了会滑,要滞涩些好。滞涩不能像清道人那样抖。可谓之俗。……字宜刚而柔,乃称名手。最怕俗。

——与庄希祖谈

写字要有功夫,要写字,要读书,要有书卷气,否则是匠气。

字有百病,唯俗病难医,多读书方能医俗。

——与桑作楷谈

无论书法作画,总宜多读书点书,才有气味。不然,徒事弄笔弄墨,终归有俗气。这个俗气实在难除。书最难读,非一朝一夕之功,游历还属于第二阶段。书读不好,游历也是枉然。古人说入宝山空回,一无所得。山川的气象不能尽心写下来。

全中国莫有深通书画的人,也就是莫有能读破万卷之人,所以下笔粗俗难堪。如民国年间还有些读书的人,都流寓香港了。

这个关不得过。什么关?就是俗字这个关。要读书,古读万卷才能不俗。

变换气质才能不俗。

——与张尔宾谈

高二适先生说:“光写字不读书是书匠。”其实连字匠也够不上!

凡病可医,唯俗病难医。医治有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多则积理富,气质换;游历广,则眼界明,胸襟广,俗病可除也。

仅仅把读书当作提高艺术水平的捷径是不够的。读书为了改变自己的气质,提高精神境界。艺术创作除了读书及前人作品外,还要社会与大自然这两卷活书,它的篇幅无限,每天都在延长、拓深。

书,是前人彼时彼地感受的结晶,不尽与此时此地的我相同,可以参记,不能照搬。照搬,不是创造。

把气捺入纸中,生命溶入笔墨之中,体现生命的跃动,则不会甜俗。

——《林散之序跋文集》

九、谈继承与创新

临古人精神,不是躯壳。

写欧字不能瘦,颜字不能肥。

临是一部分,自己的意思又是一部分。胆子放大一点,不像不要紧。

临碑不能字大小一样,要有大小,气要通要虚,越瘦越难写。

工整有馀,风华仍欠,今后宜从开展发挥,力求自家面目,不必太守矩矱。大令所以不同右军者,有自己面貌也。

所临魏墓志,工稳有馀,嫌太拘谨,不能放笔,无自己面目。所谓(有)形质,欠精神耳。以后宜从放字用功,求自己面目,即臻上乘矣。

有几道关,钻古人的门。要靠苦心钻研才能到古人的这个关。钻进了古人门要出来也不容易,被那个圈子套住了,很难的。脱了他的门,东西还存在,就有自己的本来面貌了。慢慢地脱,发现自己的性灵。脱离太早就不行,像郑板桥过早地要自己的面貌,就没写好。要脱俗气,脱自己的壳。自己的匠气脱不掉,想脱离古人,就要多读书,养气,有些书要读。吴让之是读书人,有书卷气。

——与冯仲华谈

诸文艺均须用法度,细心临摹,大胆前去,慢慢地,一步一趋前进。

画先专习一家,次变及他家,后参以己意,创出一格。字、诗同此。

字不必作僻体,俗人不识,高人不值一笑。

写字先求工整光丽,守法。

参悟。参是进去;悟是创造,出来。

李北海云:学我者死,逆我者生。

写字不能只有个样子,要有功力。

书法要有功力。临摹要与古人合,然后要与古人离,要有自己的。人家看不出是哪一家。要钻出来。

要下决心,有野心,敢与古人比比。要有雄心大志,要有百折不挠的勇气。(对秋泉语)

字多看几家。

入得深,才能出得显。

要能钻进古人,跳出古人。古人骂笔笔似的字为书奴。现在即使做书奴都不容易。

临字要在似与不似之间,就能成功了。很多人学书,都是求像,专求形似,所以不能功功。需要摆脱一切,单刀匹马,直冲直入,此真能成学书者。

字要有粗细。不像不要紧,要学它的气势。

现在你能写熟了,要生,要有粗细,要用重墨。你不敢用,大小一样,粗细一样,这样不行。要让得开,要松。……要细读碑,不能粗粗一看就过去了。

苏、黄、米、蔡都学颜,但各各不同,这就是跳出古人圈子,就是能创新。创新不是要创就创了,是要学问和功夫到了,自然就创新了。学问要求真学问,不要求形式,要能吸收,消化。(1974年2月)

周琪会五十多种体,都是依葫芦画瓢,有什么稀奇。但他自己的体,却没有。

——与庄希祖谈

要多看、多学古人的字,这样眼界高。眼高,手才能高。

古人骂人说书奴,是写字跳不出古人的面目。现代人连书奴都不如,只学皮毛。宋四家学古能化,他们都学颜,手艺各个不同。现要写字的不少是胡吹,写不出个东西。

美术、书法创新,这是不断的,那一代没有创新?唐宋大家都是从古人学出来独开生面。创新早就有了,历代都是这样,凡成功的都是创新,不受古人的规矩。学问、功夫到了一定的程度自然会创新。艺术要有科学态度,不能像文化革命中乱闯。

要胆大,放得开,不要求像,要力透纸背。

不能模仿古人形状,学古是为了跳出古人,有自己面目,要写出性情来。

学王(羲之),就是随意浓淡不拘,求神似,不求形似。

学书,不要专取形似,要用力,求神,大小不拘,用墨浓淡不拘,取其神趣。

王觉新、赵子昂、米南宫

叛我者生,学我者死,个成面目。

——与桑作楷谈

临帖要先像后不像,先无我后有我,先熟后生,有静有动,意在笔先,抱得紧放得开。日久天长,就能达到瓜熟蒂落,熟能生巧的境界。

学书法必积诸家之长,聚为一体,斯为大成。不能斤斤于一家,死守一门,此为小学,不能大就,切忌!

——与范汝寅谈

字写得似古人,不难;不似古人,大难。

说句内行话不难,写出个性、格调难。

创造是自然规律,不是人为拼凑,功到自然成,写出李北海,达到不似之似,有神韵又不全似,方为脱胎。

学古人能学到一点就行,照葫芦画瓢,没有意义。

现在好多人下笔便草,写得一塌糊涂,真是谬种流传,我看了很痛心。我赠他们几首诗,不是讽刺,希望能改。

其一:满纸纷披独夸能,春蛇秋蚓乱纵横。强从此中看书法,闭着眼睛慢慢睁。

其二:更羡创成新魏体,排行平扁独成名。自夸除旧今时代,千古真传一脚蹬。

其三:摇摇摆摆飞天上,钉头鼠尾钩相连。问君何以如此写?各有看法迈前贤。

其四:叹我学书六十年,竟被先生走在前。书法之道真无边,大胆创造惊颠。

先工整光丽守法,而后破法造法。

最高境地:无法而万法生。

写字是为了给人看懂,要有规范,乱画无法度不行。

艺贵参悟!

参是走进去,知其堂奥;悟是创造出来,有我的面目。

参是手段,悟是目的。

参的过程中有渐悟,积少成多,有了飞跃,便是顿悟。

悟之后仍要继续参,愈参愈悟,愈悟愈参,境界高出他人,是为妙悟。

参悟是相辅相成,互为促进的。

参是吃桑叶,悟是吐出好丝来。

不参而悟,如腹中无叶而难吐丝。

我想斗胆说一句:在学术上有点小的野心,敢于古人、外国人比一比。比如写草书,敢同王觉斯、傅山比,这不能看作是坏事。没有这种气度怎么行?这样想动力大,能源足。

与古人比,要扎扎实实去学,去做。好高骛远,自命不凡,对古人持虚无主义的轻视态度,再有空头野心,势必受害!

与古人比,意图在于去同求异,得其精神,坦率地表露出精神面貌。但先要与古人合,后来才能离。

我的话,一切前辈的话可以参考,不能迷信。如果错了,明家指教,功德无量!

走在街上,看到同我写得相像甚至很像的字,使我痛苦。这些人太没有出息,仿林散之并不比仿二王大胆。初学仿帖是练功,仿不是创造。

先求貌似古人,后求神似,再参以己意,积之既久,自成一格,诗、书、画皆然。

师古方知古法,师法数十家,观千百家,尔后知无定法。

钉头鼠尾皆是大病,练笔就是把毛病去掉。名人名作细看,长处何在?就是无病。去病很难,病根已深,必须下苦功才行。

——《林散之序跋文集》

十、杂谈

字要写得绵厚,刚而不露、内藏。

唱歌,要用胸腹的力量唱出来才宏亮有力,写字亦然。

要和有学问的人多接触,能得到许多知识,有帮助。

——与桑作楷谈

吃过饭不能写,人来了,手又虚。他们不知道写字规矩。一鼓劲写下去好。

——与范汝寅谈

现在社会上风云变动不定,一切不与人争,只与古人争一地位。这是个目的。

——与徐利明谈

习书由生而熟,由熟而生,复由生到熟。普通人走到第二步已不易。

写字不能画字。

篆书写来很慢,人又不认得,楷书、行书最实用,写来又快。

趣味随着年龄而变化:少年爱工丽圆转的字。青年爱剑拔弩张的字。中年爱富于内涵的字。老年爱平淡天真的字。

字写得太死是有实无虚之过。

天才还需要学力,方有成就。

无人领路,天才也易入歧途。

才、学、识三者兼备方可做艺术家;天资、学问见识三者缺一不可。

——《林散之序跋文集》

艺术上的成就高低不能用时名来衡量,三百年后才能定论。

——《林散之》

回来后南京双门楼宾馆要整修接待外宾,要创作组书画诸人,去书画创作,我是少不掉的,苏州几位也来了,××忙的真火热。他的字你是见过的,真叫人发呕,完全是江湖气,他的神通广大竟能把世人眼瞒住了。我真佩服他,“竟能瞒住人人眼,世上于今瞎子多。”(这是我论书绝句六首中两句)。把我的字与他同列,我真惭愧,不敢高攀。世上无真理,臭猪头自有嗅[1] 鼻子来闻,你说不好,他说好。你爱吃香的,他爱吃臭的。香臭岂有真味哉,是在嗜之者如何耳?

——1975年9月15日致邵子退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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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嗅”字,疑是“臭”字笔误。

[2] 见《风义集》P134页。

十一、谈楷书

所书小楷,似学《黄庭》,很稳圆不俗,可喜,可喜,即可循此道路学下去,自能成就。

——与冯仲华谈

外圆内方。无圆不方,无方不圆。没有全圆的。今人学颜,往往把笔揉裹,使之滚圆,不是法。

以方学颜。颜从六朝来,得力于《吊比干》。要上溯颜书源派。

——与单人耘谈

写魏碑不能光写《郑文公》,要学学其它的碑。黄宾虹先生就是写的《郑文公》,……《郑文公》很好。

《张猛龙》方圆兼用,笔墨双收。要能有力,运转,用笔之道,才能收其效果,不然只能得其形貌耳。

《张》是魏碑中妙品,学者难学。

赵子昂小楷收得拢,放得开,有气味,有轻重。

赵[1] 字雅俗共赏,结构紧,出自北海,比北海平正易学。用笔要切入,如刀砍一样,要有锋,要转(转锋)。捺写得好,要一波三折。

赵字写起来要快一些,要留得住。赵字的毛病就是太快。……

——与庄希祖谈

写小楷如大楷。小楷宜宽绰而有余;大楷宜紧密而无间。汝小楷已圆演,宜从宽绰处用功。大楷宜紧密,则书法之道无余矣。勉之可也。

——宋玉麟提供[2]

楷书学宋人的就很好,楷书是很难的,学好不容易。

《张黑女》要写得古朴,要有拙味。

赵小楷放得开,收得紧。

——与桑作楷谈

颜书自六朝来,得力于《吊比干文》,要上溯求源。颜也是方笔,有人把笔揉得滚圆是舍本求末。我曾经写《孔宙碑》--《曹全碑》--颜字,颇有心得。

颜字以《茅山碑》为最好,要写得中正肃穆后再求变化。小楷要写《黄庭经》。先楷而后行草。

写赵也要会用方笔,一波三折。

——《林散之序跋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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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赵,指赵孟睢

[2] 手迹。以下同。

十二、谈隶书

隶书笔划,如横划要直下,中间不能让当,中间要下功夫。要留,压得住,要驻,要翻得上来。不看两头看中间。

隶书要讲气,气要鼓得足。一波三折,象刀切的。要用浓墨写,迎合有情,要有盼顾。书法离不了情味。

——冯仲华谈

隶字从方笔入手。

《华山碑》有人说是蔡邕所写,温润。

写汉隶不能写样子,要写精神,学用笔。

不能以圆笔写《张迁碑》。《张迁碑》为方笔。

——与单人耘谈

快,要刹得住。所以要学隶书,因为隶书笔笔留得住。

初学汉碑最好学《曹全》,结构很严谨,又紧、又松。

汉碑主要难在气上,要贯气,点画之间要有呼应有尽有,要笔笔留。但不是抖出来的,方笔也要见圆。

汉隶写得抖抖的,好掺假。

汉隶看其下笔处出锋的地方,境界高,章法美。

《乙瑛碑》是从《礼器碑》出来的。

——与庄希祖谈

《礼器碑》瘦,方笔。原碑现存山东曲阜孔庙,鲁相韩勅造,无额,背列官吏名字,内容多谶纬,不可尽通。1965年,我苦练一年。

《礼器碑》翘脚(挑)细,顿挫用淡墨,难写。

《衡方碑》肥,圆笔。

写隶,从接让处看呼应关系,燕尾要出乎自然。

邓石如善写《乙瑛碑》,功夫很深。此碑较《礼器碑》易学,不必同时学赵孟兆页,可写李北海《好大王碑》、《麓山寺碑》等。

有人说《华山碑》是蔡邕书,圆润含蓄。

有人告诉我,他的孩子同时练习《张迁碑》与《礼器碑》,两碑虽同为方碑,但个性有别,同时临写,两败俱伤,不能逆规律行事。

古人隶书,同一幅字上,两个相同的字写法各异,各字大小不一,因能入法度又出法度,写来不拘谨。

——《林散之序跋文集》

十三、谈行草书

写草书要留,一留就厚了,重了,涩了。

临《书谱》要化刚为柔,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学《书谱》最难就是要写出虫蛀文来,笔划象虫蛀过一样。

——冯仲华谈

草书,运笔直。草书畅志。观蛇斗,蛇走草丛。鲁公观壁坼,坼纹有力,两边毛。

草字取势,势相连。作草如正。

以真书作草,笔杆直,不要撩出,笔杆斜飘那就滑了。

——与单人耘谈

苏字宜肉中见骨,宜大胆放笔。不能拘谨。宜将学颜字力量用上去,自见新境。

——宋玉麟提供

怀素的《自叙帖》学二十年不一定写得进去;进去了,再写二十年不一定出得来。

米芾也是骏快,也要处处能留。快要刹得住。所以要学隶书,因为隶书笔笔留得住。

大凡习草字,专求快锋,转折太露角,不如古人浑脱,温柔之气盎然。所以右军为千古巨子,不能随便视子,宜细玩而深求之,其味自然见之也。

草字要让得开,如鸟从树中飞过而不碰一片叶子,如蛇在草中穿行南昌不碰草。

写草一定要悬肘。

草字要写得圆,不能有角。要大小搭配得好,要让得开。有的行写斜了,但仍然很好看。蘸一次墨可以写好几个字,枯了还是润的,但不弱,仍然笔笔圆。笔一转,又有墨了,还能写几个字。

行书用处大。宋、元、明、清都讲究行书。行书要紧密,又要开展。

学草写草是写不出来的,留不住。用楷书笔法写草书才行。

——与庄希祖谈

《争座位》外圆内方,如锥画沙,气圆,气撑得开。

颜真卿《争座位》是个稿子,没想到能传下来,他的字没有毛病,见性情,有功夫。

——与桑作楷谈

《争座位》极为自然,系别人在字纸篓中获得,本性流露,一笔不滑,每撇每横头尾都极有力。《祭侄文稿》亦是至情挥洒,无拘无束,出神入化。《裴将军诗》以隶为行草,散藻漓华,气息高远浑穆。

草书要有内在美。

草书取势,势不仅靠结体,也靠行行字字间关系。

要捉草为正。下笔宜慢,求沉着,要天马行空,看着慢其实快;看着快其实慢。快要留得住,又无滞塞才好。

未有善行草而不工楷书的。

以真书笔法为草书,笔杆直,不要潦草,否则笔杆倾斜,笔划就飘了。

草书运笔直。草书畅志。观蛇斗,惊蛇走草丛;担夫让道。颜鲁公观壁坼,屋漏痕,有力,两边皆毛。

飞蓬自振,惊沙坐飞。圆转,柔中有力。

飞鸟出林,鸟绕树叉。

怀素说:“夏云多奇峰。”

——《林散之序跋文集》

十四、谈本人

字到晚年,更精了。人要,我也要,我非写不可。自己看看,可以。日本人来画店,偏找我的字要。

[陈慎之说:“您的书法境界更高了。”]

这是债负的更多了。……无法偿还,没有了时。连不懂字的人,也要写,你看怎么搞法。

我八十岁时,精神一切尚正常。八十二岁后,渐渐衰下去了。近来全不行了。……两手写字如常,不战不抖。这到王母赐我的佳惠。若是手战手抖,不能写字,那更糟了。……

——与陈慎之谈

[章炳文说:前次日本名古屋书法代表团的团长来拜会您,他们说您是中国的“书圣”。]

瞎吹。我不承认。站住三百年才算数。百年定论。

古人说过“盖棺定论。”杜工部说“千秋万岁名,百年身后事。”

人老了,手脚都笨了,写字都不能写了,手腕迟钝了,一切不灵,真难堪。

——与章炳文谈

我的主要精力在写楷书上,草书没怎么学。学草写草是写不出来的,留不住。用楷书笔法写草书才行。

我学汉碑已有三十几年,功夫有点。学碑必从汉开始。每天早上一百个字,写完才搁笔。……

我学书初学唐人,后改六朝,稍去唐人绢媚之习。草书学王右军。……

浮名乃虚花浪蕊,毫无用处。必回头,苦干廿年,痛下功夫。人不知鬼不晓,如呆子一样,把汉人主要碑刻一一摩下。不求人知,只求自己有点领会就行了。要在五更后起身写字,悬腕一百个分书写下来,两膊酸麻不止,内人在床上不知。……

我临的魏碑,《张猛龙》最多,有两部橱高,都被人烧了。若留下来人各一册,学学也可以。

我临的(《张猛龙》是精力聚中、精神所至而成,每天早晨百字功课。

写字就是要医病,病没有了,就有健康美。我十年前的字不能看,浑身是病。

——与庄希祖谈

我从十七岁开始,每晨起身写100字。40岁后才不天天写。

60岁前,我游聘于法度之中。60岁后稍稍有数,就不拘于法。正是:我书意造本无法,秉受师承疏更狂。亦识有人应笑我,西歪东倒不成行。

人不是天才,就质素而言,像庄子说的:“材与不材之间”,因为肯学,弥补了才气不足。

原来写字只为养心活腕,视为体育之一种,可以寄托精神,绝不想当书家,当书家太难。

我在60岁前后写过唐太宗《晋祠铭》,笔意近似北海,每日二张,八十几个字,每天不辍。

我写李北海,希望找到李书所自出。

我到60岁后才学草书,有许多甘苦体会。没有写碑的底子,不会有成就。

1964年11月始写《孔宙碑》,过去未写过。陈曼生写此碑,终身受用。

那段日子也穿插着练字,悟出鲁公肥厚处。疏朗之妙,从前光写,火候眼力不行,看不出来。

1965年,我苦练一年(《礼器碑》)。

我在1966年重写李北海《端州石室记》,有些发现,尤其布白之美。

平生得意之作不过那几幅。写完之后不觉成诗一首:天际乌云忽助我,一团墨气眼前来。得了天机入了手,纵横涂抹似婴孩。

写字抒写性情,求者过多,作者成书奴,作品全是敷衍,何来灵气?

柯文辉说:“林先生草书五绝或七绝,二十几个字,在得意时,运笔方法全不重复。傅山、王觉斯以后,他是草书大家。”这样说不对,我受之有愧。承认此说,便是狂人。

做人是学不完的。我到九十多岁,依然是个白发小蒙童,天天在学。越学越感受到自己无知。身外名利,天外浮名,时间用于治学尚嫌不足,哪有功夫管浮名微利?不超脱也得超脱。

我不是天才,只是较为勤奋而已。

我有点小成就,是因为遇到两位好老师,路领得正:首先是含山张栗庵。……后来又问学于黄宾虹……

我在年轻时代总是天未明即起,点灯读《史记》、《汉书》。市声少,头脑清醒,无人干扰,易于背诵,至今仍记得其中名篇。

——《林散之序跋文集》

我从范(培开)先生学书法,得益颇大。我用悬腕写字全亏范先生的教导。本来我写字是伏在案上,全用笔拖,不懂也不敢悬腕。从范先生学书后方懂得悬腕之法。悬腕才能用笔活,运转自如。

自己十六岁开始学唐碑、魏碑,三十岁以后学行草,六十岁以后才写草书的。

——《林散之》

十五、谈书家碑帖

《礼器碑》无一笔不工整,不呆板,有奇情,方方正正,但不是算子书。悬腕中锋,像刀切的。瘦,难写。

字须筋骨血肉兼备,方称完美。古今人唯晋之二王能得其秘,尤以大王为胜。又,字有外形之美,内形之美。外形之美即筋骨血肉;内形之美即气味风韵。晋人除二王之外,能入此中奥秘者甚多。唐人如颜、欧、虞、李北海等,皆能继接晋人法乳。宋人如苏、米,明人如王觉斯、祝枝山、董思白辈,亦堪比美。凡古今书家,能独步千秋,无不内外俱美。不然则徒具形似,不足贵也。欲臻此境,非具数十年辛苦功夫,实难造及。所谓功夫即在用笔。古人对用笔,各有心得,而其成功则一。学者于所传碑帖和墨迹中,不难揣摩而得。

《石门铭》是圆里带方,遁方于圆。

《郑文公碑》字的笔划像虫蛀一样,这就是力量,无意写成的,力量硬抵出来的,像虫蛀的,这是布白的功夫。

《魏故怀令李君墓志铭》,这个字雅,境界高,笔笔有味道,笔笔能停得住。用笔尖的力量,内美外美,气味醇厚。

学大王者,唯孙氏能得真诠。

《书谱》墨迹,有些地方似虫蛀,其实那是写出来的。

要无墨求笔,在枯笔中写出润来。筋骨血肉就在这中间找。练久了才有这个心得。怀素墨迹中可见,他没有墨也能写出来。

董字秀得很。要学秀,拙从秀出,单拙就笨了。

脱离太早就不行,像郑板桥过早地要自己的面貌,就没写好。

大胆用笔,干笔蘸重墨写。王觉斯一笔写十几个字,别人这样就没得办法了。所谓入木三分就是指此。

包世臣把王觉斯列入“能品”,是不成立的。各有各的见识。

邓石如这样的功夫,在书苑中也脱不了个俗。他读书少,在北京呆不住。功力深,但不是四体都好,他的隶书写得好,其他也不怎样。

安吴包世臣一生学过庭,颇得用笔真理。

何绍基,人问他学书几十年有何心得,他说没什么心得,只是写得比人黑一点。他说的所谓“黑”,就是气厚,练出来。“黑”,就是他的甘苦。

吴让之是读书人,有书卷气。

黄宾虹在《郑文公碑》上下了很深的功夫。

——与冯仲华谈

《华山碑》有人说是蔡邕所写,温润。

不能以圆笔写《张迁碑》。《张迁碑》为方笔。

颜从六朝来,得力于《吊比干》。

颜书《争座位》帖,自然。系别人于字纸簏中获得,正见其本来面目,笔笔下滑,虽一撇一直端末,亦有力量。

王觉斯草书转弯处如折钗股,其留空白处须注意。

王觉斯草书圆中有方。

笔笔留。笔笔涩。何绍基字正如此。

——与单人耘谈

想见见吉野俊子,又名……,是个女士,写得太好,直逼晋人,我不如惭愧。

——与章炳文谈

怀素能于无墨中求笔,在枯墨中写出润来,筋骨血肉就在其中了。

苏东坡《醉翁亭记》写得最丑;《丰乐亭记》写得好。《丰乐亭》是学颜的。

王铎用干笔蘸重墨写,一笔写十一个字,别人这样就没有办法写了,所谓入木三分就是指此。

——与陈慎之谈

[观傅山书杜甫诗六尺绫本大条幅]

“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杜子美的诗做得好;傅山的字气质好。凡属大家,都有过人处。

[观王铎论王羲之六尺绫本草书大条幅]

王觉斯写得好。你看开头第一个“鹅”字,写得就与众不同,不愧是大家手笔。

——与徐纯原等谈[1]

王大令下笔千钧。

大令用笔太快,利锋全出,不如右军浑厚。近购《十七帖》是清人藏本,亦佳本可学也。大凡习草字,专求快锋,转折太露角,不如古人浑脱,温柔之气盎然。所以右军为千古巨子,不能随便视之,宜细玩而深求之,其味自然见之也。

米、赵、王觉斯都学李北海;董其昌学米、赵、李;李北海学王大令。

李北海的字内藏。刚而不露,绵厚,不正为正,行气气足。难学。

李北海唐大家,难学。右军如龙,北海如象。北海有其独到之处。

怀素在木板上练字,把板写穿了,可见苦练的程度。也因为这样,千百年不倒。他写了二十多篇自序帖,现在只留下一篇在美国。

颜鲁公《争座位》,写的时候并不想留下来的,当时是草稿。但现在看,没有病笔,个个字站得住,是真功夫。

颜鲁公笔力雄厚,力透纸背。

苏、米字沉重,在沉重中有奔放,能天马行空。

苏、黄、米、蔡都学颜,但各各不同。这就是跳出古人圈子,就是能创新。……

米字也是骏快。

赵字平整,圆润,妍,是元朝一大家,宋以后一人而已。人说他格调不高,是因为他降元。但他的字好,学好不容易。(1974年2月)

赵字雅俗共赏,结构紧,出自北海,比北海平正易学。……捺写得好……

赵字的毛病就是太快。

赵子昂小楷收得拢,放得开,有气味,有轻重。

王觉斯东倒西歪,但你学不像。他有气势,上下勾连。

邓石如的对子,力量厚,精密,善于用墨,敢于用墨,耐看,现在人写不出来,用墨酣稳,看它飞白处,极妙,上下联的字大小互让。

周琪会五十多种体,都是依葫芦画瓢,有什么稀奇,但他自己的体,却没有。

吉野俊子,写得太好,雍容儒雅,大雅可爱。中国现代名家一个写不出她的气味。他从晋唐人出来。只有我偶然好的,差可相比。

——与庄希祖谈

李北海学大王,人称右军如龙,北海如象。

苏、米的字沉重,由沉重再奔放。

赵(子昂)小楷放得开,收得紧。

董其昌书不正为正。气足。难学。

王觉斯、赵子昂、米南宫,叛我者生,学我者死,个成面目。

——与桑作楷谈

我在1966年重写李北海《端州石室记》,有些发现,尤其是布白之美,“李”字下一横分成两段,像广告美术字,甚奇。此碑笔划圆劲,字体结体稍扁,显得敦厚,不似《云麾将军碑》、《麓山寺碑》以瘦硬长斜取势。

李北海、米南宫、赵孟兆页三人一路作书道理相同。

北海取斜势,因为气抱得住,所以字字站得稳。

怀素《自叙卷》由楷书过来,于无墨处求墨,各字上下关系天衣无缝,最细笔划也有无穷力量,千古以来无第二人。

孙过庭学王羲之笔法,善布白,《书谱》上有虫蛀文,有认真细看。

宋代苏、黄、米、蔡四大家,唯君谟能写摩崖大字,可以看出对魏晋六朝隶书下过功夫。

东坡学颜,妙在能出,能变,……

山谷早年书近二王,中岁之后渐变为自己风格,中宫紧抱,长撇捺向四周扩张,形成幅射般的力度。佛印和尚还说他的字俗,因为一心求好,处处取势,锋棱外露,在纵横中失去了天真烂漫之趣。黄是几百年中不可多见的大家,尚且如此,可见写字之难。

黄学诸遂良《雁塔诗》,出来了。

赵子昂体出钟太傅,能日书万字,千古一人。

赵字活,习之可以破僵板,但要有碑学底子,否则流于甜媚。

明末草书人材荟萃。徐天池、祝枝山、倪元璐、黄道周、傅山、王觉斯各有千秋。

附 散翁自序

余浅溥不文,学无成就,书法一道,何敢妄谈。唯自孩时,即喜弄笔。积其岁年,或有所得。缀其经过,贡采览焉。余八岁时,开始学世,未有师承;十六风从乡亲范培开先生学书。先生授以唐碑,并授安吴执笔悬腕之法。心好习之。弱冠后,复从含山张栗庵先生学诗古辞,先生贯古今,藏书甚富,与当代马通伯、姚仲实、陈澹然诸先生游,书学晋唐,于褚遂良、米海岳游精重。尝谓余曰:“学者于三十外,诗文书艺,皆宜明其途径,若驰骛浮名,害人不浅,一再延稽,不可救药,口传手授,是在真师,吾友黄宾虹,海内知名,可师也。”余怀然聆之,遂于翌年负笈沪上,持张先生函求谒之。黄先生不以余为不肖,谓曰:“君之书画,略具才气,不入时畦,唯用笔墨之法,尚无所知,似从珂罗版摹拟而成,模糊凄迷,真意全亏。”并示古人用笔用墨之道:“凡用笔有五种,曰锥画沙、曰印印泥、曰折钗股、曰屋漏痕、曰壁坼纹。用墨有七种,曰积墨、曰宿墨、曰焦墨、曰破墨、曰浓墨、曰淡墨、曰渴墨。”又曰:“古人重实处,尤重虚处,尤重黑处,尤重白处;所谓知白守黑,计白当黑,此理最微,君宜领会。君之书法,实处多、虚处少,黑处见力量,白处欠功夫。”余闻言,悚然大骇。平时虽知计白当黑和知白守黑之语,视为具文,未明究竟。今联此语,恍然有悟。即取所藏古今名碑佳贴,细心潜玩,都于黑处沉着,白处虚灵,黑白错综,以成其美。始信黄先生之言,不吾欺也。又曰:“用笔有所禁忌:忌尖、忌滑、忌扁、忌轻、忌俗;宜留、宜圆、宜平、宜重、宜雅。钉头、鼠尾、鹤膝、蜂腰皆病也。凡病可医,唯俗病难医。医治有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多,则积理富、气质换;游历广,则眼界明、胸襟扩,俗病或可去也。古今大家,成就不同,要皆元病,肥瘦异制,各有专美。人有所长,亦有所短,能避其所短而不犯,则善学矣,君其勉之。”余复敬听之,遂自海上归,立志远游,挟一册一囊而作万里之行。自河南入,登太室,少室,攀九鼎莲花之奇。转龙门,观伊阙,入潼关,登华山,攀苍龙岭而觇太华三峰。复转终南而入武功,登太白最高峰。下华阳,转城固而至南郑,路阻月余,复经金牛道而入剑门,所谓南栈也。一千四百里而至成都,中经喜陵江,奇峰耸翠,急浪奔湍,骇目惊心,震人心胆,人间奇境也。居居都两月余,沿岷江而下,至嘉州寓于凌云山之大佛寺,转途峨眉县,六百里而登三峨。三峨以金顶为最高,峨眉正峰也。斯时斜日西照,万山沉沉,怒去四卷。各山所见云海,以此为最奇。留二十余日而返渝州,出三峡,下夔府,觇巫山十二峰,云雨荒唐,欲观奇异。遂出西陵峡而运载宜昌,转武汉,趋南康,登匡庐,宿五老峰,转九华,寻黄山而归。得画稿八百余幅,诗二百余首,游记若干篇;得越七省,中波一万八知余里,道路梗塞,风雨艰难,亦去苦矣。作学书,初从范先生,一变;继从老先,一变;后从黄先后及远游,一变;古稀之后,又一变矣。唯变者为形质,而不变者为真理。审事物,无不变者。变者先生之机,不变者死之途,书法之变,尤为显著。由虫篆变而史籀,由史籀变而小篆,由小篆而汉魏,而六朝,而唐,宁,元,明,清。其为篆,为隶,为楷,为行,为草。时代不同,体制即随之而易,面目各殊,精神变因之而别。其始有法,而终元法,无法即变也。无法而不离于法,又一变也。如蚕之吐丝、蜂之酿蜜,岂一朝一夕而变为丝与蜜者。颐养之深,酝酿之久,而始成功。由递变而非突变,突变则败矣。书法之演变,亦犹是也。盖日新月异,由古到今,事势必然,勿容惊异。居尝论之,学书之道,无它玄秘,贵执笔耳。执笔贵中锋,平腕竖笔,是乃中锋;管、侧毫,非中锋也。学即贵专,尤贵于勤。韩子曰:“业精于勤”,岂不信然。又语云:“学然后知不足。”唯有学之,方知其难。盖有学之而未能,未有不学而能者也。余初学书,由唐入魏,由魏入汉,转而入唐,入宋、元,降而明、清,皆所摹习。于汉师《礼器》、《张迁》、《孔宙》、《衡方》、《乙瑛》、《曹全》;于魏师《张猛龙》、《贾使君》、《爨宝子》、《嵩高灵庙》、《张黑女》、《崔敬邕》;于晋学阁帖;于唐学前面平原、柳成悬、杨少师、李北海,而于北海学之最久,反复习之。以宋之米氏、元之赵氏、明之王觉斯、董思白诸公,皆力学之。世称右军如龙,北海如象,又称北海如金翅劈海,太华奇峰。诸公学之,皆成能就,实南派自王右军后一大宗师也。余十六岁始学唐碑;三十以后学行书,学米;六十以后学草书。草书以大王为宗,释怀素为体,王觉斯为友,董思白、祝希哲为宾。始启之者,范先生;终成之者,张师与宾虹师也。此余八十年学书之大略也。语云,一艺之成,良工心苦,岂不然哉。顾念平生,寒灯夜雨,汲汲穷年。所学虽勤,所得甚浅。童年摹习,白首粗成,略具轨辙,非也敢言书法也。今不计工拙,出其所作,影印以行,深望识者指其瑕疵,以匡不逮。是为序

一九八五年元月林散之于玄武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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