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萨特的短篇小说《墙》看他如何用境遇剧写法“介入”当下
1940年初,法国与德国交战的前线阿尔萨斯,随时可能有枪林弹雨的生命高压状态中,有一个年轻人躲在帐篷里不停的书写,写下了15本密密麻麻的本子。这些文字最后得以出版,名为《笔记本》,一共厚厚的15页文字。
这个人就是萨特,以文字为自己生活的全部意义,是一位高产的作家。他自己认为创作不应该是一个人与世隔绝的自我陶醉式写作,而是需要“介入”时代的。
这种思想的形成,与他身处的环境有关联。二战期间,人被命运裹挟,被迫卷入战争之中。战后,人们面对新的世界格局,产生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要怎样去适应新的社会?成了迫在眉睫的课题。
萨特用自己的笔“介入”当下,试图通过自己的作品引发大家思考存在的意义:存在先于于本质,人可以自由选择。
自由选择是萨特作品的主要灵魂,这在他自创的境遇剧、境遇小说写法中可以看到,他的作品致力于传播自己的思想。
萨特独特的思想,一时之间成了当时法国人中间唯一领导的思想。他一开始被人推向神坛,也注定了后来会有人跳出来反驳。任何一种思想,有人追求,自然也会有人诋毁。这种现象也暗合了萨特对于自由的界定:人只要有自由选择的机会,就是自由的。
《墙》这篇短篇小说,有典型的萨特境遇剧的营造方式,同时也为我们展现了萨特是如何通过小说“介入”当时的社会的。
小说主要内容:故事情节很简单,伊比埃塔和另外两个人因为一个叫做格里斯的共和党人被捕,等待判刑。对方希望通过另外两个狱友的死亡,让伊比埃塔因为对死亡的恐惧而招供出格里斯的藏身之所。伊比埃塔在经历过等待行刑,看着另外两个人被押送刑场的过程之后,坦然选择不愿意招供。在临死之前,他想故意捉弄对方,于是告诉他们格里斯藏在墓地(他知道格里斯藏身在表兄家里)。他满心等待着对方归来之后的雷霆大怒,没想到对方回来之后兴致勃勃,并且带回了格里斯。伊比埃塔听别人说,格里斯同表兄吵了架,跑出来,他不愿意拖累其他朋友,选择了藏身到墓地。
萨特
境遇剧——极端环境中,生存或者死亡这需要你自己选择
1943年,萨特的《苍蝇》剧本问世,把萨特的境遇剧发扬光大。
萨特的境遇剧一改传统写作方式对于人物性格的塑造和心理的分析,着重强调了主人公当时所处的环境,展现人在充满极端环境中,在充满绝望的氛围之下,仍然可以通过自由选择完善自我,成就自为的自由。
萨特的境遇剧有 3个重要特征——环境、选择和境遇中的人,具体表现为:
1.极端的环境,生死攸关;比如,《苍蝇》中暴君统治之下满城苍蝇;
2.他人即地狱,除了环境让人难以忍受之外,其他人的存在也是一种危险;
3.人要通过自己的自由选择,实现自我的完善。
《墙》虽然没有被定义为境遇剧,但是从写作手法上来说,依然是符合萨特境遇剧的特征。
极端环境的设置
首先,小说一开始,主人公就跟着另外两个等待审判的人一起,被关押进了医院的地下室,等待着对死亡的宣判。
实际上,我们的牢房不过是医院的一间地窖。由于穿堂风,牢房里冷得要命。整整一夜我们冻得发抖,白天也好不了多少。
光线从四扇气窗以及左边天花板上的一个朝天圆洞射了进来,圆洞平时用一块活动翻板盖着,以前往地窖里卸煤便是通过这里。圆洞的正下方,有一大堆煤,从前是为医院供暖用的。但自从战争爆发后,病人都转移了,这堆煤留在那里也就没用了。因为忘记关上翻板,下雨时雨水直往里灌。
人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因为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而变得焦虑不安。而是否死亡是存在着选择的,这种选择,需要一步步将主人公的绝望推至毫无退路,然后才能更加展现出自我选择的自由。
主人公经历过等待死亡、看着同伴死亡的心理压力之后,审判方给了他选择的机会:要么死,要么供出自己的伙伴。
他人即地狱
小说中出现的人,对于主人公来说,都有一种对抗作用。萨特认为“他人就是你的地狱”,这在《墙》中也有同样的作用。
小说中出现的人物,除了主人公本身之外,每一个人物都与他的生死相关。
- 审判人员:宣布主人公的命运,生或者死;
- 狱友:是审判方故意放到主人公身边的,让主人公通过看到他们的死亡,唤醒生的欲望,从而试图影响他的选择。主人公在与狱友共同关押的一夜中,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死亡的绝望,增加了内心的恐惧。
- 牧师:牧师的出现,是有希望的活人和被宣判死亡的绝望人士的强烈对比,这种对比只能加重主人公对死亡的畏惧,扰乱他做出自由选择。
- 格里斯:这个朋友是让主人公身处险境的原因。
- 其他军官:迫害共和党人,给主人公设置陷阱的人。
境遇剧中,对于次要人物的刻画,目的都是给主人设置绊脚石,困惑他的思想,让他更加迷惑,无法做出自由选择。
自由选择,完善自我
小说主人公在第一次选择的时候,果断选择了保守秘密,这时候审判结果还没有出来,并没有到最为危急的关头;最后一次选择的时候,已经被宣判死刑,但是如果选择坦白,仍旧可以获得暂时不行刑的短暂生存自由。
他们对自己做的一切很清楚。我先是等了整整一夜。后来,在他们枪决汤姆和儒昂时,又让我在地窖里等了一个钟头。现在,他们又把我关到内衣房里。这些阴谋诡计他们大概是昨天就已经策划好了的。他们以为,时间长了人的神经会支持不住。他们企图这样来征服我。
他们失算了。
这句表明了萨特“自由选择”的要义。萨特认为人的存在有两种:自在的存在和自为的存在,我们通过自由选择,抗击命运,这就从自在的存在上升到了自为的存在。当我们的选择不因外界的极端环境而有所动摇的时候,人能够拥有选择的自由,那人就是自由的。
这时候的主人公的选择,已经跳脱了关于死亡的恐惧和对朋友的忠诚。
我已经不再喜欢拉蒙格里斯了。我对他的友谊和我对贡莎的爱情以及对生存的企求,在黎明前片刻都已经同时消亡了。当然,我始终是尊重他的,他是一条硬汉子。但并非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同意替他去死。他的生命并不比我的生命价值更高。任何生命在这种时候都是没有价值的。
他选择不说出真相,是出于自己对于生命的理解,而不是外界环境的裹挟。主人公通过自由选择,摆脱周围环境和人对自己的影响,做出了基于自己内心认知的选择,这是萨特认为的自为的存在。
希特勒在法国
“介入”式写作——作品不是情感的宣泄,而是向读者展现世界
萨特在《什么是文学》中提出了写作应该“介入”当下的主张,他反对所谓的纯艺术,主张要“介入”他人,介入所生活的时代。
一个作品有三种存在:
- 作者创作过程中意识到的存在;
- 读者在阅读中意识到的存在;
- 写作与阅读共同指示的世界的存在。
只有这三种存在的环节全部实现,在作者与读者的共同努力之下,一部作品才算最终得以传播。
《墙》通过境遇剧的描写方式,巧妙的情节设置,把这种介入思想传达得刚刚好。
很多人看这部小说的时候,都被作者结尾荒谬的一幕印象深刻。
作者从一开始就提到了审判,三个人被审判的理由与一个叫做格里斯的共和党人相关。审判方想要找到格里斯的藏身之所,而三个人即便选择死亡也不愿意说出来。
到了小说的结尾处,主人公决心赴死之前,想要给审判方耍一个小把戏,本意是想要戏弄他们,没想到弄巧成拙,本来藏身在表兄家的格里斯偏偏鬼使神差的跑到了主人公所说的墓地去,最终被前去搜寻的官兵抓获。
这个小小的结局充满了荒谬感和无力感,也揭露了萨特思想中的另外一层: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
这种写法,作者是有意为之的,从萨特开始构思作品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要用一个什么样强有力的结尾让读者被深深撼动。这个巧妙的结局是作者在创作过程中的主动介入,是作者意识的存在。
对于读者而言,我们必须要自己主动进入小说中,并且把小说读到末尾,才会知道这里有一个让人为之一震的情节。这个就是读者在阅读中意识到的存在,这种存在是主观的,不同的人往往能在其中看到不同的意义,得出不同的理解。
最后一点,写作和阅读共同指示的存在,萨特介入了法国二十世纪前半叶的法国社会,揭露了共和党人当时的生存状态。写作者对于当下的介入是即时性的,而阅读者往往具有时间上的流动性,这种介入就增加了读者理解的难度。阅读者需要理解写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才能更加准确的把握写作者的意图。
从这一点上看,介入式的写作方式可在当时引领了一股热潮,但是很难超越时空被未来的阅读者接受。所以很多人在看世界名著的时候,总有一种过时感。
1840年的法国
《墙》的意义超越了萨特“介入”当代社会的思想
《墙》跟萨特的境遇剧相比起来,更加具有跨时代的意义。
虽然同样是通过极端环境来营造生死攸关、极端两难的选择背景,相比于被搬上荧幕大火大热的境遇剧而言,《墙》更具有艺术作品该有的样子。
这部小说中,不仅仅单纯展现出境遇剧认为的单一、封闭、绝望的环境,同时也用大量的描写刻画了行刑前的人物心理。
强烈的心理冲突,对于未知的想象和对于死亡的恐惧,在作者笔下轻轻松松营造出来。这样的描写,使得《墙》即便是在今天的读者看起来,哪怕不知道当时的法国社会背景,也依然不会有社会背景不同带来的疏离感。
作者介入的是当时的法国社会,但是场景的选择设置在每个时代都可能出现的监狱中,探讨的问题是选择与生死的关系,这是任何一个年代都有可能出现的课题。从萨特“介入”式小说写法的第三层来看,作者的创造的世界和现代读者理解的世界中有了可以融合的部分。
《墙》可以说是萨特小说中更能为普通读者所接受的作品——即便我们不用去读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不知道萨特关于“自由选择”的哲学思想,不知晓他的文学“介入”理念,也能够去感受小说本身的魅力,理解作者传达的意思,感受结构设置的巧妙。
因此,《墙》的意义其实是超越了萨特“介入”当下社会的理念,成为了可以长久不衰的艺术作品。
1940法国街头
写在后面:最近看萨特,看他的哲学思想和写作理念,感觉上一篇分析《墙》的文章还没有把我想到的东西写完,所以再次落笔写这一篇。这样一来,顺藤摸瓜式的阅读中,总算把我摸到的瓜都给记录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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