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 台静农先生为什么说“人生实难”
《乡愁的理念》,董桥著,北京三联1991年5月版。
《乡愁的理念》1991年5月出版,整整一年以后,1992年5月11日,我才买到一册。书中48篇散文小品我不知读了多少遍,有段时间竟至“不读几篇不动笔”的地步,可见董桥文字对我吸引力之大。
这吸引力的一个主要来源,是陌生感:风格陌生,写法陌生,理念陌生,文中提到的人物与书籍几乎无不陌生。
比如“台静农”这个名字,我就是读了《听说台先生越写越生气》才倍感好奇的。董先生开头就说:“三月三十日读台静农先生在台北《联合报》上的《伤逝》,想不到文章真可以写得那样通侻,那样顺当,完全到了典范的境界了!”
“典范境界!”于是很希望能马上读到《联合报》副刊上的《伤逝》,于是又很沮丧,因为读不到。《联合报》《中国时报》我1980年代初就在一位在统战部工作的同村同学办公室读过,竖排繁体,十六大版,密密麻麻,各种新奇,我又紧张,又兴奋,一晚上读下来,疲惫至极,又有“做贼心虚”的惶恐与窃喜。可是,1992年读董桥时我人在北京,没有渠道偷读《联合报》。要到1995年吧,陈子善编出《台静农散文选》,我才得以一遍遍读《伤逝》,细细体会董先生所说的“典范境界”。
《文林回想录》,董桥著,香港牛津2021年初版。
读董桥一读就是三十年。这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你喜欢一个人的文字,然后又有机缘拜识作家本人;他一本接一本出新书,你一本接一本追着读。他的阅读他的交游他的写法在变,你得以在阅读的迁移中体会他的种种变化且自己选择是否与之俱变。
《乡愁的理念》中那篇写台静农先生的文章董先生是1986年写的。三十五年之后,董先生写《文林回想录》,书中第四十五节又写台先生。“台先生随手抛出一本《龙坡杂文》已然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董先生写道。他又引了一段台先生的文字——
我曾借用古人的两句话,“人生实难,大道多歧”,想请慕陵写一幅小对联,不幸他的病愈来愈重,也就算了。当今之世,人要活下去,也是不容易的,能有点文学艺术的修养,才能活得从容些。
台先生这段话我记得董先生早年写文章引过,几十年后再次称引,他说是“加倍深信人生实难“,“有一点文学艺术修养的人真的可以活得从容得多。”早年读这样的文字我会觉得未免太过悲观,如今读来竟然也觉得很亲切。
《厦门大学的先生们》,陈满意著,黄山书社2021年3月第1版。
打理“夜书房”我不仅可以和一批老朋友“见面”闲聊,也结识了几位新书友。厦门的陈满意兄寄来他的新著《厦门大学的先生们》和《集美学村的先生们》。谢谢他。写厦门大学先生们的那本书很厚,我先看了“戴密微”一章,然后就读写台静农的那篇。台先生1935年去厦门大学谋生时,鲁迅先生曾劝他不要去。果然一年之后他就失望了。据说厦门大学1937年4月曾委托台静农邀请胡适出任校长,胡适打电报一口回绝,电文言简意赅:“干不了,谢谢!”
台先生当然也“干不了”,他先是北上青岛,抗战爆发后举家迁徙四川,1946年10月渡海赴台,任台大中文系教授,1973年退休,1990年去世。陈满意查了很多文献,记述厦门大学期间台先生事迹甚详。
台先生不仅常常感叹“人生实难”,在厦门大学时也曾感叹“作序甚难”。一同事写了一本《择偶的艺术》,求台先生作序。台先生写道:“陈梦韶先生来访,说有一新著,要我作序。当时听了,颇为惶恐,然而未便拂梦韶先生面子,只得答应。不久,梦韶先生将稿送来了,才知道是《择偶的艺术》,于是更加惶恐起来。此道鄙人向无经验,至于'艺术’更谈不来……”
陈满意的文章中还谈到当时厦门大学当权者的勾心斗角,台静农终于忍不下去,只好北上。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春风得意,他会不会在厦大一直待下去?那还有后来台北的“歇脚庵”吗?还有他的《伤逝》吗?还有董桥写台静农的篇章吗?
历史实在难说得很。倒是应该让历史这位老人多增加点文学艺术修养,如此天下的读书人等或许真能稍稍更从容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