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血的雪族(连载5):追述凉山彝族头人斯兹伍各的一生
1.3 支呷阿鲁
斯兹伍各不及周岁时,岭承恩土司病逝于安宁场之上衙门。他的穿了九层衣的遗体被抬起,走古道一路浩荡至甘洛田坝,在宜地兹莫家的火葬林中,架起九层杉木柴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按彝家葬俗行葬礼,以便他的亡灵最终回归祖先处。又因他是朝廷二品命官,“唯尊国制,谨备衣棺掩殓”,便建了宏伟壮观的衣冠冢,又仿了汉人的土葬制。
岭承恩死后,他的威严、荣耀以及他平衡于汉彝间的文治武功,仅留在他的墓志铭上,如今鲜为人知。后人广为流传的一个传说,讲岭承恩是个毫无常识的笨伯,讲他坐船游西昌邛海时,竟信了汉人同僚的撺掇,把皇帝所赐的铁帽扔到湖里,结果失了官帽官职,亦失了大官的威仪,让人笑话至今。殊不知,岭承恩自小“学宗孔孟六经书,诵读详明,技效孙庞,三尺剑操练纯熟”,能文能武,汉彝皆通,是凉山彝族的睿智者。
另一个传说是,一位太平军将领为彝兵俘获,正要被捆起,岭承恩忙阻拦道:“成为王,败为寇,休得捆绑!”在他看来,成败乃兵家常事,你今日捆了人家,说不定哪天你就被人家捆起。那汉人将领问:“君为何人?”岭承恩答:“吾乃越巂土司岭承恩。”汉人将领道:“我就是石达开,君既仗义,当助你受封受禄。”岭承恩招来轿子,称石达开为王爷,手扶轿杆请王爷上轿,惺惺相惜,礼遇被俘的翼王。
不用说,事后岭承恩果然如翼王所言受封受禄,清朝穆宗皇帝于同治二年七月十二日上谕“岭承恩着改给土游击世职,颁换煖带密土游击印信,仍赏给恒勇巴图鲁名号”,成了凉山最出名的土司。
怕是先入为主的原因,斯兹伍各的父亲孙念发对岭承恩土司也无甚好感,只崇拜先前的安平康土司。自斯兹伍各记事起,只见父亲讲安土司的事,不提岭土司。
牙牙学语后不久,父亲就在火塘旁叫斯兹伍各叽哩咕噜背家谱;凡五个音节为一句,一串串往下背。木武斯兹家谱的前几句是“打山伙普德,木武斯兹令,勒支安抚令,尼木利利兹……”,中间是“吉木伯伙-伯伙伙子-伙子巴哈-巴哈拉普-拉普利利-利利主娄……”,最后是“阿木巴奎-巴奎念发-念发伍各”。不懂甚么意思,只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念下去就是了。小孩子记性好,几十句竟几天就记住了,且终身不忘。
彝族人讲,不会背父亲的家谱,家支不认你;不会背舅舅的家谱,亲戚不认你。又讲在凉山,有互不认识的,没互不沾亲的。又讲会背了家谱,走到哪家吃到哪家,走遍凉山不用背粮食。而彝族家谱是父子连名,即便绵绵七十余代,也不足二百个字要背,所以背家谱虽是彝家男孩的第一重要事情,却也并不烦难。
孙家与岭家同是斯兹家支,孙家会从这两家分支前背起,由最早的祖先,滔滔不绝地背到自己的曾祖、祖父、父亲和本人,以及本人的儿子、孙子甚而重孙。
最厉害的是凉山各地的毕摩,他们是本民族的有心人,或自曲涅、古侯背起,或自笃慕、六祖背起,或自雪族十二子背起,甚而自哎哺背起。
彝族的哎与哺,类同于汉族的地与天或阴与阳。哎哺分离,其若隐若现、若有若无之际,便是汉族所称的太极,也是现代西方混沌学所称减熵的起始。由此可见,彝族文化的古老而独立、纷繁而细致,其精神世界的异彩纷呈,竟是迥异于他们家居生活的简朴简陋,实令人瞠目讶异。
世代服务于斯兹伍各家的沙马老毕摩,不但背得起凉山彝族史诗《勒俄特衣》,而且会拿彝文把它写出来,写到纸头上;他的手抄彝文经书,是斯兹伍各最早见到的文字。在日常生活中,以前彝族并无认字识句的习惯,亦无书信往来以及订立契约的必要,所以读写古老的彝文,只是毕摩念经时的一项职业技能。因此,自古以来彝文只是毕摩记录、传承史诗和经书的一个符号体系,并无汉人所谓识字读书的启蒙功能。所以,当年的彝家小孩无读书识字之苦,他们于本民族的知识,若史诗、家谱、故事、谚语、习惯法案例等等,大多来自于毕摩、德古、克智者及家中长辈在火塘旁的生动口述;口口相传,朗朗传诵,有表情有音律,令人终身难忘。
沙马老毕摩所讲的所写的古老故事,日积月累竟比河里的石头还多,但年幼的斯兹伍各记住的却只有支呷阿鲁,这是他百听不厌的英雄故事。老毕摩在婚礼上、葬礼上、晓补反咒时,尼木撮毕送祖灵时……都要讲支呷阿鲁的神功神力,甚而画了支呷阿鲁的神像,以保佑凶险类仪式的顺利进行。
老人吟唱时的扬抑顿挫,或徐或疾,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是彝家毕摩独有的调调,哪个也学不来;且每次的吟唱,都不会一样;还是讲支呷阿鲁,还是讲支呷阿鲁的事情,但字句的组合,比喻的出彩,又换了新花样。单是火塘前的神秘气氛,单是法铃法帽的异怪样子,单是老毕摩表情沉稳的黧黑面孔,就使斯兹伍各牢记不忘了。
支呷阿鲁生于昭觉那边的交特木古,彝语为鹰之地。那儿有一座高山叫俄卓旦乌,高山上住的是蒲莫家。蒲莫家有三个漂亮女孩,长女叫蒲莫金玛,二女叫蒲莫旦果,三女叫蒲莫列依。一日蒲莫列依在后山织羊毛布的时候,天上飞来两只鹰,滴下三滴血。第一滴掉在蒲莫列依的头发上,穿过她的九层辫子;第二滴掉在蒲莫列依的衣服上,穿过她的九层瓦拉;第三滴掉在蒲莫列依的裙子上,穿过她的九层彩裙。于是,蒲莫列依就怀上了支呷阿鲁。
汉族也有这样的神话故事。司马迁于《史记·秦本记》中写道:“女脩织,玄鸟陨卵,女脩吞之,生子大业……”这个有玄鸟血统的大业,便是秦始皇的祖先。平心而论,彝族的鹰滴血较之于汉族的鸟陨卵更有意义。前者是一个民族的英雄神话,后者只是一个姓氏的奇异附会,其内涵之深度,不可同日而语。
支呷阿鲁是龙年龙月龙日龙时生。出生以后,第一夜不吃母亲的奶,第二夜不给母亲抱,第三夜不愿穿母亲给他做的衣服。于是,母亲把他扔到山谷里,不要他了。山谷里有一条龙,支呷阿鲁见了龙竟不哭不闹了,喝龙的奶,吃龙的食,穿龙的衣。且一岁就玩起弓箭来,披神甲,骑神马,使神犬,替天行道,保境安民,杀尽害人的妖魔鬼怪。
有学者称,蒲莫列依的“蒲”字,是“濮”的同音字,认为蒲莫列依是彝族称之为濮苏乌乌的濮人女子。这显然是考证者的无端联想,不免牵强之嫌,也扫了彝家的兴。若濮人女子滴了鹰血怀孕,就成了濮人的神话,不必彝族代代相传。
支呷阿鲁时代,白天有六个太阳,夜里有七个月亮,长蛇比田坎还粗,青蛙比箩筐还大,彝民苦不堪言,若在水深火热中度日。支呷阿鲁头顶白云天,脚踏黑土地,左手执铜叉,右手提铜网,左手执铜弓,右手拿铁剑;射日剩独日,射月剩独月;打蛇手指粗,压在石埂下;打蛙手掌大,压在土埂下。其结果是,独日眼已瞎,独月腿已瘸,独日独月都见支呷阿鲁怕,不肯露面了。这时候,公鸡讲独日射不得,独月不得射。公鸡跟支呷阿鲁歃血为盟,叫他抽宝剑在鸡冠上刻九道冠齿,赠太阳九把铁针去刺望太阳者,赠月亮一根拐杖拄它的瘸腿以便正常行走。如此一番折腾,独日独月才敢走出它们的藏身之地,白天黑夜轮流挂天空。
这个彝家故事跟汉族的后羿射日相仿。古本《山海经》称:“尧时十日并出,尧使羿射十日,落沃焦。”后羿非但射下了九个太阳,而且杀了两个头的封豨、一口吞象的修蛇等恶兽,亦为民除害,功在千秋,至今为人称道。
旧时的彝家课子,是常听毕摩念经讲故事。因热衷于支呷阿鲁神话,斯兹伍各像每个有灵性的彝家小孩一样,自幼就明白了人世间的一些事情,懂得了生活中的一些常识。比如由支呷阿鲁神话,就晓得小孩子不听话是要给母亲扔到山沟里去的,晓得看漂亮女孩的容貌与衣着赏心悦目,晓得刻苦习武是克敌制胜的必要,晓得与朋友结盟、与敌人和解的方法和途径,等等等等。
母亲织羊毛布要海里的两根九丈九尺的长发,支呷阿鲁就排山倒海去找。母亲被吃人的女魔掳去,支呷阿鲁就一路杀遍恶兽去救。母亲被雷公劈死,支呷阿鲁就拿铜网罩住变成犁铧的雷公,打得他在铜网里哀声求饶。海底有两块巨石,红巨石压着美女金乌,蓝巨石压着美女金列。这对姐妹要去射日射月,路过火焰山问海神借水灭火,哪个晓得海神竟拿来两块巨石,把她们压在海底下。这对美女姐妹给支呷阿鲁救起后,就一同嫁给了替她俩射日射月的支呷阿鲁。金乌住在海的东面,金列住在海的西面,支呷阿鲁是东面住十三天,西面住十三天。可意外事件时有发生,忽而有野牛伤人,忽而有孔雀吃人,支呷阿鲁常因降魔除妖而误了约定的时间。于是金乌以为支呷阿鲁偏心于金列,金列以为支呷阿鲁偏心于金乌。于是金乌悄悄剪了神马的左翅,金列悄悄剪了神马的右翅,支呷阿鲁由金乌处骑神马飞往金列处的时候,一说由金列处飞往金乌处,那个被剪了双翅的神马,于半途飞不动了,掉到海里了。原本拿母亲的银针指一指大海,海水就会让出一条道来,可偏偏那根银针没带在身上,结果支呷阿鲁就坠海给淹死了。
成年后,斯兹伍各对母亲的百依百顺,必先尝了汤药才给母亲喂,是学了支呷阿鲁的人伦孝道,这有别于汉族子弟读四书五经学孝道。而斯兹伍各生前娶了九房夫人,其中的两房是一对彝家姐妹,而他的各房夫人,也是各有各的住处,怕也是受了支呷阿鲁故事的影响。实际上,支呷阿鲁故事是凉山彝族风俗的生动写照,是以通俗易懂的说唱形式,将这些传统风俗镜像般投射到每个彝家孩子的心底里,具民族文化传承之功效。
普通彝家男孩对支呷阿鲁的崇拜与模仿都十分有限,而出身于世代武官之家的斯兹伍各,他于父亲督导的习武中,于兄长沉稳的格斗中,慢慢膨胀着顶天立地的野心。而他的尚武好斗,争强斗狠,不是赶鸡撵狗,就是上房揭瓦,三天两头惹祸,有时他父亲不得不拿了拴狗的铁链把他拴起。而父亲拴他时的表情,是气愤与欣喜兼而有之;气的是他一抬手就打断了邻里小孩的胳膊,喜的是这孩子于家传武功有出色的悟性。教习时并未讲这是家传秘诀,长子只当一般枪法剑法去学,而这个幼子却心领神会,每每知道其要点要义,各招各势一学就会,得心应手,而孙家拿手的绳镖,更是使得纯熟;到八九岁的时候,竟有时会击倒年长他八九岁的大哥。
更新于 2019-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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