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姨和秀姐》
作者:王亚
今天是我来瑞典的第十年。如每个纪念日的惯例,早上我给秀姐发了消息,一天没收到回复,心里有些忐忑不安。秀姐今年四十九岁,十岁的时候她跟着妈妈,我叫陈姨,还有哥哥,我叫东哥,来到马尔默。陈姨和丈夫都是越南华侨,在河内做小生意。赶上越战,被驱逐到香港。他们以难民身份等着第三国的接收。由于陈姨的夫家人都在加拿大,拿到证件那天,他的证件是去加拿大,而陈姨和孩子们却被瑞典接收了。陈姨和丈夫商量决定,听从命运的安排,两地奋斗,期待团聚。瑞典人真友好,给陈姨他们安排住的地方,送来吃的,请了翻译,帮助他们申请补助,给陈姨介绍工作,带着秀姐和东哥去学校。。。生活就这样安稳下来。秀姐长的秀气,也很聪明,学习也好。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在马尔默最有名的会计师事务所工作。那时我刚来马尔默,在中餐馆打工,我想知道老板给我办的移民手续是否正确。朋友介绍我认识秀姐。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在她公司楼下的麦当劳,她非常认真的听了我的情况,用流利的普通话给我讲了相关规定和法规。我这才知道发半薪的违规操作和没有纳税的严重性。越想越气,跑去餐馆冲着老板和老板娘一通理论。结果是他们把我赶出了餐馆。我没了收入和住处。带着仅有的伍千克朗,拉着箱子,在街上溜达了一个下午。语言不通,找不到住处,天又要黑了,只能去找秀姐。她非常同情我,给家里打了电话,说可以住她妈妈家。第一次见陈姨,她用带着广东腔的普通话热情的招呼我,安排我住以前秀姐的间房(东哥高中时候搬去加拿大爸爸家)。我把自己所有的钱给了陈姨,就当住宿费吧。陈姨说什么都不肯收,说以后我有钱了再给。晚上陈姨做了一桌子广东菜,拿起筷子的瞬间,我忍不住掉了眼泪。我是个坚强的女孩,在街上流浪我都没哭,此刻,眼泪忍不住哗哗流。心中的委屈,无奈,被骗的气愤,对家人的思念,对陈姨和秀姐的感激,一股脑涌上心头。一周后陈姨带我去家附近的中餐馆面试,老板也是越南华侨,说越南语,陈姨就帮我翻译。老板答应先让我试试。每周六天班,早上十点到晚上九点。我很珍惜这份工作,虽然很累,很辛苦。一个月后,老板看我勤快、认真,留下了我,帮我办了新的工签,工资也比以前高了,还给我按时纳税。就这样,我在瑞典有了第二份工作。秀姐知道我不会语言,只能在后厨帮忙,虽然是女孩子干的却是男孩的活,早上切菜备料,晚上打烊搞卫生,更不要说中午时候那一堆堆的大盘子,手都累的哆嗦。为了帮我她每周回来两次教我瑞典语,还给我讲瑞典的风土人情。陈姨说外边房子不好找,而且贵,让我继续住这,每个月只收我点水电费钱,几乎等于白住!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陈姨和秀姐,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加倍努力,学习瑞典语。四个月后,我的瑞典语进步很快,老板让我去收银,顺便招呼客人。我取出攒的积蓄,盘算着给陈姨和秀姐买个礼物。当我拎着东西回家时,家里的气氛有点不一样。一向笑盈盈的陈姨有些不自然,秀姐有些生气的样子。我走回屋里,悄悄的放下礼物,有些手足无措。第二天。。。第三天。。。一周过去了,终于在周日我把礼物给了陈姨和秀姐,表达了感激之情,陈姨说只希望我能尽快在这里立足,过上好日子。秀姐给我报了晚上的瑞典语学习班。通过面试我可以直接上D班的课程。我立刻去她的公司,给她留了消息。又回来告诉陈姨,她也很开心,我能感受到,她像家人一样为我高兴,在我心里涌动着对她和秀姐的无以言表的感激之情。晚上吃饭的时候,她说她丈夫寄来了离婚协议书,她很伤心。我看到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忍不住过去抱住她,心疼的抚摸她瘦瘦的背。陈姨一直在工厂工作,辛辛苦苦拉扯孩子们长大,勤俭持家,这么多年,却没有等到家庭团聚的那天。渐渐的,那个每天笑盈盈的陈姨好像变了。晚上,我回来时经常看到她一个人坐在灯下出神。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她,只能默默的回自己的房间。还有一个事情更让我气愤,就是陈姨弟弟们。很多年前,陈姨通过关系把她两个弟弟家也办来了,她拿出积蓄,让他们做生意。他们两人租了间房子,弄了台做豆腐的机器,自己做豆腐并给中餐馆供货。干了几年,眼看日子变好,却起了內扛,两个人彻底闹翻。生意不做了,每天游手好闲,拿着政府的补助,还经常青黄不接,时不时就来陈姨家要钱。说如果不是陈姨把他们带来,他们现在会过得很好。他们子女也大了,知道他们的品性,都和他们断绝了关系。一年后,我完成了SAS,秀姐鼓励我去考成人夜大。陈姨也退休了,虽然她和姐妹们经常聚会,也参加社区活动,可到了晚上,还是一个人坐在灯下出神。当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是半年后了。这是我来瑞典最开心的一天,至今为止都是。我突然觉得生活熬出了头,希望在向我招手,身上充满了力量,很想好好拼一把。我感谢陈姨,是她的善举才使我不会留宿街头,并像家人一样照顾我。我感谢秀姐,是她一直鼓励我学习,帮助我,替我找到信息,助我申请学校,让我有机会可以改变我的人生。刚上学那阵子,语言还是不行,很多课听不懂。我都打算放弃了。秀姐周末给我补课。我每周只能去餐馆工作四天,陈姨为了保住我的工作,去餐馆帮我代班,老板理解也支持我学习。我真的拼了命的学习,为了不辜负所有人对我的好。秀姐结婚了,和一个瑞典的网络工程师,高高的个子,很帅气。婚礼很简单,只有家人,我非常荣幸的作为娘家人参加了我人生中第一个瑞典婚礼。秀姐那天真漂亮,白色的婚纱衬着她幸福的脸庞。当他们走出教堂的时候,般配的新人,蓝蓝的天空,温暖的阳光,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四年多后,我终于拿到了永居。夜大快毕业了。每天忙着在餐馆打工,找新工作,完成学业。。。一天晚上,我回到家,陈姨,秀姐和丈夫都在,大家的表情凝重。陈姨叫我坐下,她说这些年,带我像自己女儿,但是她可能不能照顾我了,我感到事情不对,旁边的秀姐早已泣不成声。陈姨说她病了。。。我当时脑袋翁的一下,泪如泉涌。。。陈姨得了肺癌,还是晚期,所剩时间不多了。我说你好好住院,听大夫的话,好好治疗,没事的。。。那时我根本不知道癌症的可怕性,这个陌生的恶魔就这样来到我的亲人身边。第二天我就开始搜索资料,泡了几天图书馆,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陈姨住院了。。。陈姨很听话,配合医生,积极治疗。。。陈姨很痛苦,但她从来不抱怨。。。陈姨走的那天,在家里。我早早起来给她煮米汤,秀姐也回来了。她跟秀姐说不要恨你爸爸,我们不容易,他也不容易;不要告诉你哥哥,听说他在筹备婚礼;你要个孩子吧,老了可以陪你;劝劝你舅舅们学好,能帮就帮;你和小妹(指我)要相互照顾。陈姨拉着我们的手离开了这个世界。。。葬礼结束,我们疲惫的回到家里。两个人睹物思人。。。眼泪不停的流。。。就在这时,陈姨的两个亲弟弟,都没有参加葬礼的“亲人”突然来了,还带了几个人。进门就说陈姨答应把屋里的东西给他们,说完就动手搬。秀姐冲过去阻止他们,我也气的半死要报警,大舅抢走了电话。秀姐伤透了心,哭晕过去。几个男人很快就把值钱的,能搬的都搬走了。临走和秀姐说,陈姨的钱,他们也会要的。秀姐怒吼一声,和你们没关系,滚。陈姨的房子不能住了,我搬去朋友家暂住。有空我就去看秀姐,她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以前那么热爱生活的人,窗台的花枯萎了都忘记浇水。她虽然有丈夫,但还是有文化差异,这个瑞典男人不能理解她对母亲的那份深深的爱和依恋,他也体会不到中国家庭的爱是多么重要,更不会想象到陈姨和秀姐远渡异乡的艰辛和不易。大概一年后,秀姐才算慢慢的缓了过来。她养了三条狗,因为她丈夫不想要小孩,她想通过养狗培养爱心,希望他们能要个孩子。看着她遛狗的背影,瘦瘦小小的,不免想起陈姨。我找了个和我专业相符的工作,在斯德哥尔摩。我犹豫了,我舍不得秀姐。秀姐却给我买了车票,送给我,让我去。她保证她会好好生活。还是那个拉杆箱,坐在火车上,我哭的不敢看站台的秀姐。陈姨是我一生的贵人,秀姐是我一生的恩人,我是多么希望能和她们开心的生活,可是时间就是这样不等人。。。陈姨离开了,饱受病痛的折磨,临走还是念念不忘他人,微笑着让我们放心。。。秀姐那么孤单,却为了我的前途,再次把我推出去,让我去闯拼。第一个年假,我拖着那个拉杆箱,回到马尔默,三周后再准备回中国看父母。秀姐一个人在家,家里的东西少了些,照片换成了她和狗狗的。。。她离婚了。。。我抱住她,像当年抱着陈姨那样,轻轻抚摸她瘦瘦的后背。秀姐还是大病了一场,我走的时候还没痊愈,她坚持要我按计划回国。因为我买的机票是直接回斯德哥尔摩的,所以只能下次见面了。每到陈姨的忌日,我都回马尔默和秀姐一起去看陈姨。秀姐老了,都有白头发了,她一直没有找男朋友,她说有三条老狗陪着她够了。斯德哥尔摩比马尔默节奏快了很多,竞争更加激励。我一如既往的努力工作,学习。幸运的我遇到了我丈夫,婚礼在中国办的,非常遗憾秀姐病了,不能参加。结婚后的生活更加忙碌,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渐渐的,不知不自觉中,我和秀姐的联系少了。三个月前,秀姐突然来了斯德哥尔摩。我和我丈夫立刻赶去酒店公寓看她。她瘦了太多,虚弱无力的瘫坐在沙发上。她说她免疫系统出了问题,医生检查各项指标没问题,认为她没病,不给她治疗,不准她长期住院。僵持了快一年,她感觉非常糟糕时就打急救电话,没几天医生就又让她出院。最后说她忧郁症,让她看精神科。秀姐认为自己不是忧郁症,要求进行免疫系统的治疗,可医生不能和她达成共识。因为长期睡眠不好,一个人生活,吃饭不规律,营养不良,又缺乏锻炼,她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非常不好。工作也没有了,申请生病补贴也被社保局拒了,靠着以前的积蓄过日子。我要给她转钱,她不肯收,说看着我过得安稳,她高兴。聊了一会她就累的要睡着了。我便约她明天见面。第二天早上我给她送去几盒饭菜和水果,这样她可以安心修养。第三天下午她短信说她打了急救电话,已经住院了。我赶去医院大夫却告知检查结果正常,明早必须出院。争执良久,她勉强同意明天中午搬去我家住。隔天快中午时又接到她短信,她已经在回马尔默的火车上了。。。她说她想回去继续修养,让我放心。我们约好两个月后我年假时见面。新冠肺炎愈演愈烈,我在网上给她买了口罩和酒精,找了个阿姨每天给她送饭,真心希望她尽快好起来,我们可以重逢。晚上还是联系不上秀姐,只能联系送饭阿姨,原来秀姐上周被送去了医院。我赶紧联系医院,查了一个晚上,得知秀姐被感染了新冠病毒,抢救无效,傍晚时候已经走了。我在瑞典最亲的两个人都相继离开了我,悲痛欲绝的订了回马尔默的火车票。我知道医院可能不会让我见秀姐最后一面了,但是作为她的妹妹,我还是要去送送她,陪她说说话,叙叙旧,愿她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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