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双红】开满桃花的寒山寺
开满桃花的寒山寺
⊙程双红
“相信不论此刻他身在何处,必是时时思你念你,无日忘之。” 她要如何告诉他,她的传之不在天涯,只是不再爱她。
楔子——
古有一士,名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遂抱柱而死。
她以为,她也能如故事中的尾生般安于等待,如她对他所说。
“你不来,我不去。”
即便,望断天涯。
一、誓成空
那一年,江南的春来得特别早。
寄居寒山寺准备秋试的穷书生言传之晨起苦读,甫推开窗,一襟风絮,卷落英缤纷,扑面而至,香盈满怀。
言传之瞠目愕然。
仅只一夜。看窗外,春过南塘,新蕊绽,桃萼破,满山满谷,灼灼夭夭,已然处处妖娆。
彼时,无人知道,就在那个拂晓,言传之僧舍外那株开得格外热闹的桃树静悄悄成了精。
修行千载,寂寞千年,一朝得道,突然就有了幻化成人的能力,春暖满心不能言说的欢喜。
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有趣。
而言传之,是她成精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第一个,也总是最特别的那个。
隔着重重花叶,看那书呆子捧了书卷,摇头晃脑地吟诵:“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多么有趣,藏在树后的春暖扑哧一笑。
酸秀才闻声,左顾右盼地来寻,甚是有礼地朝声响处探问:“谁在那里?可是觉音师傅?”
春暖咯咯笑着,从桃树后缓步而出,红袖轻拂,言笑嫣然:“原来书生你竟是桃花仙?失敬失敬,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那一刻,香繁日暖,人面桃花相映,女子眉如叶,笑如花,语如簧,言传之不禁看直了眼,讷讷道:“姑娘美貌若斯,定是九天仙女,小生失敬失敬……”
傻乎乎的模样,让春暖笑不可抑,笑过后,不知为何,双颊悄然红透。
春暖告诉言传之,她家住寒山寺外,因今日桃花盛开,便偷偷溜进寺中,想折几枝回去插瓶。
言传之对她的说辞深信不疑,且自告奋勇说愿代她去院子里采摘最美的桃花给她带回家中。
她便笑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相谈甚欢,一见如故。
临别时,竟都依依难舍起来。
春暖对他说:“我明日再来。”
他定定望牢她,说:“好。”
之后无数个明日,春暖日日踏日光而来,披月色而去,每日里伴言传之读书弹琴,吟诗作画,无限旖旎风雅。
转眼到了仲春。
一日,言传之烹茶当酒,邀春暖花间小坐,说要为她绘一幅像。
春暖抿唇一笑,说:“我人就在你面前,还要绘像来做什么?”
言传之望着她,眉目间堆满离愁与眷恋,几番欲语还休,终沉沉叹息:“秋试日近,此处离京城山长水远,为免误了考期,过几日我便要准备起程赴京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春暖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很想央他多留一段时日,又开不了口。眼下她道行所限,无法离开草木真身太远太久,只能在桃树周围徘徊,走不出这院墙圈定的咫尺所在。
但,待到春尽夏至,一切便不同了。随着她的花期过去,她便可以修行有成,摆脱院子里桃树对她的束缚,天涯海角地随他去。
然,他等不了,她也唯恐误了他,不敢出言相求。
如是,暮春三月,春光尚好时,春暖红着眼,送言传之离开。
别时,他怀揣着亲手为她绘下的画像,而她心心念念牵记的,是他临去前的诺言。
“他朝高中,定快马归乡,备三书六礼到府上提亲,风风光光迎你进门。”
她问他:“若你高中,会从哪个方向回来?”
他答:“自京城返乡,城外风雨坡是必经之路。快则秋后,迟则明年开春,我必归来。”
她说:“好,我就在风雨坡等你。”
春尽夏至,花期将过,春暖终走出了寒山寺四面院墙,到风雨坡上站定,开始她望穿秋水的等待。
日出日暮,卷睫盼;几回寒暑,从希望等到绝望。
足音不曾响,春花不再开。
弹指二十年。
而后,城里城外,万株桃树在怒放一夜繁花后尽数枯死。
心焚成了灰。
春暖等到入魔。
二、风波起
又一年。
雨横风狂,三月暮。
她一身单薄,独立风雨坡,一柄油纸伞,自她身后斜斜伸过来,为她遮去风雨。
“姑娘,风疾雨劲,你可是在等人?怎不撑伞?”
春暖回头,与记忆中相似的青衫玉面,温文秀雅。
她便笑了,浅浅笑颜穿过荏苒时光,带回她深深的欢喜。
“传之,你终于回来了。”
青葱似的指缠上男子臂弯,来不及握牢,手臂的主人已仓促地退了开去,拘谨地正色解释:“姑娘可是认错了人?在下姓霍,草字子桥,并非传之。”
她定定看住他,朗眉星目的少年,与寒山寺中温润如玉的傻书生重叠交错,眉目并不相同,神态却几许神似。
不是他,却那么像他。
她疑心眼前少年便是转世的传之,猜想二十年前定是发生了什么致命的意外,令他埋骨异乡。
可他从未忘记他们的约定。
风雨坡,不见不散。
如是,从前世,到今生,容颜转换,几度荒凉,他仍是来了。
“传之,你就是传之,我已等了你很多很多年……”扯住他衣袖,她说起他们的过去。
一字一泪的哭诉,字字啼血,句句断肠,霍子桥很是尴尬,又有些怜惜。
天边,忽而雷鸣阵阵,电光闪闪。
春暖瑟缩。
霍子桥张了张口,半是犹豫地邀请:“姑娘若是没有去处,可先随我回驿馆避雨,待雨停后再定行程。”
于是,他撑了伞,她随他归去。
到了驿馆,春暖方知,今生的他,再不是穷困潦倒,寄居山寺的穷书生,而是倚马斜桥,千金一掷的名门公子,只是仍如从前般通经史,擅书画,翩翩风雅。
过两日,霍子桥办妥了父亲交代的差事,准备动身返京,临行前,他问春暖可愿随他回京?
已忐忑许久的春暖仰起脸,惊喜地应好。
嗒嗒马蹄载着他们,别过江南桃杏,西湖杨柳,一路向北,去往繁华遍地的京城。
太尉府,为少主人归来欢天喜地的,除了一屋子婢仆,还有一道妩媚娉婷的身影,倚在门外,望牢他,展一抹明媚欢喜的笑,唇边隐现浅浅梨涡。
无须出声招唤,霍子桥已心有灵犀地回首望去,目光对上,微微一笑,他人无法意会的缱绻默契。
春暖大受打击。
她等了他二十年,仍是来迟了。
怎料得到,霍子桥不只是霍子桥,他的名字早与段瑾瑜拴在了一起,打小青梅竹马的两个人,虽未成亲,然早有婚约,只待瑾瑜为双亲守孝三年期满就将完婚。
因为名分早定,两人相处便也无须太多避忌,不经意的恩爱甜蜜,总在举手投足间显露无遗,落在春暖眼里,无声无息便灼痛她五脏六腑。
心,疼得狠了,渐渐便有不该存的思虑似城外荒草悄然疯长——若这世上没了瑾瑜,她和传之便能重返寒山寺,寻回过去桃花旖旎,琴棋诗画的最初吧?
三、杀机蕴
是日暖,春日迟迟,霍子桥说好陪瑾瑜到崇福寺拜佛,临出门,瑾瑜不经意看到独坐池边赏鱼的春暖,单薄背影,透着无尽寂寥,便扯了子桥的衣袖,微微递了个眼色。
霍子桥会意,上前轻拍春暖肩膀,温和地笑:“春暖姑娘,我们要去崇福寺,你若无事,不妨跟我们一道出去走走?”
春暖看看他,又看看候在不远处的瑾瑜,摇了摇头:“我有些不舒服,你们去吧。”
瑾瑜走近两步,面露关切之色:“可要请个大夫?”
春暖摇头,强颜一笑:“不碍事,我回房躺躺就好。”
起身回房,埋了头疾走,不愿回头,不愿看他们仿佛连背影都匹配到极致的合衬。
经过书房时,听到里头传出细微的谈话声,似是霍太尉同管家在谈论什么。
春暖便停了步,倚了栏杆,装作在赏一盆开在檐下的海棠。
霍太尉在说:“早朝后,皇上招了我同丞相,骠骑将军几人,交给我们一幅画像,要我们四处寻访画中人。”
管家问:“那是何人?”
霍太尉声音中尽是掩不住的忧烦:“据皇上所言,有美人连日入梦,令皇上见之难忘,思之如狂,不惜一切也要寻到此女……”
管家小心翼翼地探问:“大人因何愁容满面?是怕找不到画中女子,皇上降罪?”
“唉!你可知那画中女子是谁?是瑾瑜啊。”
管家不敢接话,久久,方听霍太尉沉沉长叹:“看来,皇上仍对我当年为吴王效力而耿耿于怀……”
似是预感大祸将至,主仆二人皆无言以对。
房外,春暖悄无声息地离开。
黄昏时,霍子桥和瑾瑜回来,脸色都不太好,管家问起究竟,二人说是在崇福寺遇到一登徒子,着魔似的企图一亲瑾瑜芳泽,害得两人再无心礼佛,只想快些回府。哪知刚出寺门,又碰到一跛足道人,拦住他们,左看右看后抛下一句:“贪狼化忌,犯桃花,将有大祸。”
霍太尉听了,心下一跳,面如土色跌坐一旁,总觉得是不祥之兆。想将眼前情势告知子桥,又恐惊吓了儿子,况且,依子桥的性子,兼且对瑾瑜情深一往,若说要送瑾瑜进宫,只怕是死也不肯的。
隔日,霍家父子就接到了即刻入宫见驾的圣旨。
霍太尉再想提醒子桥小心,却已寻不到时机了。
宫中总管拉着他的手,阴恻恻地笑:“霍大人,皇上有旨,入宫非为议政,只为倾谈闲话,无须拘谨。”
霍太尉口中连连称是,还是战战兢兢地携了子桥踏进皇上寝宫。
年轻的皇帝似已等候多时,见了他们便笑盈盈地迎上来,挥退左右,拉了他们坐下。
受此礼遇,霍太尉越发惶恐;霍子桥更是在看清皇帝的脸容时,仓皇地拜伏于地:“微臣不知昨日崇福寺中乃是皇上微服出宫,冒犯之处,望皇上恕罪。”
皇帝哈哈一笑:“不知者不罪,起来起来。”
一番闲话,皇帝入了正题:“听闻段将军夫妇遗有一女,养在霍太尉府上,德容兼备,且至今尚未婚配,朕有意招她入宫伴驾,霍爱卿回去后便择吉日送她入宫吧。”
霍太尉心知皇上金口既开,此事便再无转圜,更恐皇上借机清算他画中美人就在霍府却故意隐瞒不报的欺君之罪,忙拉了子桥欲叩首领旨。
霍子桥不理,只僵直地站在皇帝面前,脸色苍白得厉害,却固执地不愿后退,像是这一退一跪一叩首,他和瑾瑜的情分便再也守不住,握不牢,唯有任人摆布了。
“皇上明鉴,微臣与瑾瑜早有婚约,非卿不娶,非君不嫁,臣心中已认定她这个妻子,君夺臣妻,是为不义,皇上圣明,当不屑做此不义之事。”
皇帝变了脸色,可亲笑容渐渐敛作端严面目,盯着面前挺直脊梁的霍子桥,一字一顿,森然道:“朕当然不屑做此不义之事。”
话已至此,皇帝也不再多说,草草打发他们离开。
心下已动杀机。
当夜,禁军统领率大队人马,将太尉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三更夜半,霍家上下均战栗着跪在花厅中央,如林剑戟围在他们周身,眼见动一动便要血溅当场。
春暖也跪在一众女眷间,如置身事外的清冷淡然与周围尽是相拥啜泣的景象格格不入。
她微微侧过脸去,便看见霍子桥,在两柄长枪的威胁下,昂然地挺直了胸膛,紧紧护着在他怀中惊惶垂泪的女子。
那不惜性命也要护她到底的姿态,令春暖本就满是怨恨的心生生熬成了毒,一碰便是腐心蚀骨。
心底冷笑:我倒要看你们能生死相依到几时!
禁军统领握着几封书信,自内堂大步而出。
“霍太尉勾结吴王,图谋不轨,我手中书信便是明证。”
霍太尉战战兢兢地辩解,只换来那统领阴冷一笑:“霍大人是忠是奸,皇上面前自有定论,带走!”
便有侍卫上前,霍太尉忽地挣开他们,仰面朝天,涕泪交流地嘶声道:“我霍家世代忠良,不敢存半点不臣之心,今日……欲加之罪,老臣只有一死以存清白!”
一语毕,合身扑向指着他胸膛的枪尖,顿时气绝。
霍家上下目睹这惨烈一幕,都放声悲哭,霍子桥和瑾瑜也红了眼,哭喊着拼命地往霍太尉扑去。
见惯生死的禁军统领手一挥,毫无悲悯之意地冷喝:“霍太尉既畏罪自尽,霍家众人具为待罪之身,男的押入天牢待审,女子送入宫中为奴。”
没有堂审,没有问询,顷刻间似已坐实了太尉府的谋逆之罪,霍家众人都知生离死别迫在眉睫,太尉府中,呼天抢地的号哭绕梁不绝。
最终,霍子桥和瑾瑜紧握的双手被毫不留情地分开,各有两名侍卫拽住他们手臂拖曳而行,泪眼相望,身不由己地离对方越来越远。
冷眼旁观的春暖但觉戏已看够,施施然站起身,裙裾微动,人已到了霍子桥身边,手一挥,花香袭面而去,两名侍卫哼也未哼一声便倒下。
她抓住霍子桥的手臂,疾步奔出花厅。
禁军统领匆忙带人追出,只来得及目送春暖携着霍子桥破空而去的身影。月色下,轻盈得不似凡人。
四、生死隔
京城里,天子君威堵不住悠悠众口。
都说霍家谋逆乃是一桩冤案,皆因皇上对霍家公子的未婚妻子有意,为让那姑娘进宫,不惜生生逼死霍太尉。
天家是断不会承认如此不堪丑行的,然,就在霍家女眷被遣送入宫的当天,宫中多了一位瑾妃。
霍子桥心知,这新封的瑾妃必是瑾瑜无疑。深宫内院,她必是日日垂泪地盼着他救她出来。
可是重重宫墙,难以飞渡,若无春暖般凌虚而渡的身法,无疑自寻死路。他也曾央求春暖帮他,帮他救瑾瑜,春暖总是说:“想入皇宫救人,并非易事,须得从长计议。”
他也明白这举动会有多危险,春暖救了他已是庆幸,他有何立场要求她陪他回去送死?
心念至此,他已决定,救瑾瑜是他一个人的事,不论生死。
将近京城的官道上,春暖拦住他。
“我要去救她。”他开口,义无反顾的语气。
她咬着唇,哀哀地望着他:“你就这么去,尚未见到她便死在那些官兵手下了。”
他咬牙,说:“那也要去。”
春暖站在原地,看他脚步不歇地朝着京城大步而去,就好像那是他生命的方向。
那姿态,决绝地不留一点儿余地。
就像二十年前,寒山寺中,他对她说“风雨坡,不见不散”时,亦是同样的深情专注,仿佛她便是他命里的全部。可为何她等他二十年,到头来,他曾许给她的倾城情爱,不离不弃全都给了另一个她。
柔肠千转,泪光暗藏,飞沙满天的入京官道上,她唤住他:“你站住!明晚,明晚我入宫帮你救她。”
再不甘不服,碰上他的死心塌地,终是无可奈何。
仍是在黄昏前陪着他折返京城,预备打探打探宫里的消息,也好筹划明晚如何入宫救人。
为霍子桥乔装打扮了一番,守城官兵面面相对也无人认出他便是漏网的太尉公子。进了城,担心客栈耳目众多,寻了家民居落脚。
一灯如豆,他望着她,轻声道谢,低低地说:“虽然我不是你的传之,但我甚是羡慕他,能得你倾心相爱,他便是这世间最幸运的人,相信不论此刻他身在何处,必是时时思你念你,无日忘之。”
她怔怔听着,突然就想落泪。
要如何告诉他,她的传之不在天涯,只是不再爱她。
隔日,东方欲晓,霍子桥和春暖是被惊天的喧哗惊醒的。
宫中丧钟鸣响,百姓奔走相告:“皇上驾崩了!”
皇榜张贴在宫外,哀诏遍传天下,皇上急病暴毙,瑾妃以身相殉,全国举丧三月。那是天家的说法,为的是保全皇上颜面。
私下里,宫中有流言传出,就在昨夜,新进宫的瑾妃以淬毒金钗行刺皇上,得手后,自尽身亡。
无人察觉,堂皇的寝宫,风吹帘动,隐约有桃花香气飘送。
直到天明后,催皇上早朝的太监才发现皇上与瑾妃双双陈尸未央宫,早已返魂乏术。
霍子桥哀悔欲死,恨自己没有早点救瑾瑜出来,他本来能救她的,却错过了,他晚了一天,失去的便是一辈子。
春暖坐到他身边,低低的声音似在自语:“如果你没地方去,不如随我回寒山寺吧,那里离你我遇到的风雨坡不远,每逢春天,便会开满桃花,风一吹,满天的花瓣像雨一样落下来……”
她没说完,双手突然被他握住,紧紧的,似两道铁箍,一抬眼,望进他通红的眸,里面满溢的哀痛似要流泻出来一般。
他说:“春暖,帮我,我不能任她留在那畜生身边,我要带她出来,葬在干干净净的所在。”
春暖怔住,慢慢的,泪凝于睫,久久,轻轻点头。
“好。”
霍子桥仍紧紧握住她双手不放开,红着眼望着她,静静的,泪流满面。
五、芳心寂
当夜,春暖便带着霍子桥悄悄潜进宫中。寂寞深宫,庭院楼阁无数,转眼便难辨方向。
不经意闯进一处宫殿,红墙绿瓦,玉砌雕栏,华美中不失女子妩媚气息。墙上挂满装裱精致的卷轴,画的都是一树桃花,还有空白处配上的几句诗——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来来去去都是泼墨桃花与这八句诗。
没有落款。
春暖却一看便知,这画是传之画的,字也是传之写的。
仓皇地寻了个守夜的宫女逼问,得到的答案竟是,这字画都出自武安公主手笔。
那已是二十年前的宫中秘事,新入宫的宫女亦不甚清楚。只是听说先皇仍在位时,有位姓言的秀才在殿试中才惊四座,被钦点为探花,更得天子幼女武安公主许嫁,招为驸马。
言驸马书画双绝,公主无事时便会照样临摹。之后不久,驸马公主亡故,先皇痛失爱女,这公主旧居便随之空置多年。
春暖怔怔站着,愣愣听着,看画中开得正好的一树妖娆,不觉泪下。
轻轻问:“传之,你既选了滔天的荣华富贵,为何仍惦着寒山寺外泼墨桃花?”
风雨坡上,辗转猜测他失约的究竟,年复一年。怎知竟是如此。
真相骤然大白,却只余满怀寒凉萧索。
门外,等到心焦的霍子桥轻敲门扉,催促:“春暖,快些吧,似有人过来了。”
她仍是带了他和瑾瑜逃出皇宫。
城外古道,她问他:“今后有何打算?”
霍子桥说:“瑾瑜爱极一处山谷的景色,她曾说若能埋骨那里,便是死也愿意。现下她不在了,但她的心愿我总是要替她完成的。”
“之后呢?”
“之后?在她墓畔结庐而居,伴她一生吧。”他怀抱着瑾瑜,爱怜地为她整理鬓边纷乱发丝,忽地抬头对春暖一笑,“你瞧,她就像睡着了一样,容貌丝毫未变。”
春暖随霍子桥一道,侧着头,望向瑾瑜恍如沉睡的如花眉目点绛唇。
自然是不会变的。
无人知道,瑾瑜中的毒,名叫桃花瘴。是一个千年的妖以无尽寂寞情愁凝炼而成,见血封喉,却能让中毒的人留存生前容貌,千年不朽。
或许,这便是桃花瘴最后的慈悲。
在霍子桥心里,段瑾瑜将永远倾城绝色。
为何竟到此刻才明白?
不论瑾瑜是生是死,在霍子桥心里的,从来不是她。
六、流年老
春暖突然极想念寒山寺,想念寺中万株桃花。
别过霍子桥与瑾瑜,归乡路,只影独行。
京城至寒山寺,隔着万水千山,他曾承诺高中后快马归乡来迎娶她的路途,他曾策马与她笑谈同行的路途,如今只有她一个人走。
归乡路,亦是伤情处。
路经风雨坡。
看到一个男子,站在她曾昂首眺望传之归来的山坡上,昂首眺望着她。
步步走近,男子的眉目也在她眼底渐渐清晰。
那眉,那眼,分明便是传之,只是沾染了岁月风霜之色。
站定他面前,她轻声唤:“传之……”
他微笑,一字字,极慢极清晰地说:“风雨坡,不见不散,我不来,你不去。”
她亦微笑,泪下如雨:“是,你不来,我不去。”
他却仍望着她来时方向,静静微笑,缓缓自语:“风雨坡,不见不散……我不来,你不去。”
一遍又一遍。
春暖的笑,随之冻结。
“春暖姑娘。”
有人唤她,她这才惊觉,传之身边,还有一名妇人,粗衣布裙,略带沧桑的素颜,不甚美,却自有一股安然宁定的味道。
她说,她是先皇的武安公主。
在许多年前的皇室御宴上对新科探花一见倾心。她求父皇指婚,父皇准了她。多少读书人求之不得的锦绣前程摆在他面前,他却弃如敝屣,不屑一顾。
他明明没有娶妻,可他却拒绝了她,拒绝了金枝玉叶的武安公主。
父皇恼了,说他若坚持拒婚,便要斩了他。
她看得出他怕极了,可他仍在金殿上朗声说,家乡的桃树下,有个女子正等着他回家,他死也不能负她。
那一刻,她羡慕极了那被他收在心间,愿意拿命去珍重的女子。
她去天牢见他。
三日后,武安公主下嫁,铺天的奢华。
洞房夜,花烛摇泪,青玉案,公子挥毫。他在为她留下一幅泼墨桃花后离开。
她牺牲了一个女儿家最重要的名节来成全他,救他出天牢,而后,送他出宫。
自他走后,他留下的那幅字画,她日日都要临上数十遍。
这一切,她甘愿,但她父皇却觉颜面受损,派了当时仍是三皇子的吴王领兵捉拿被她放走的驸马,她得了消息,慌慌地赶去阻止。
往江南的古道上,他躺在那里,只悬一息,手中犹紧握一卷画轴,她知道,那是他心上女子的画像。
她赶过去,以命相胁,终逼得三皇兄退去。
不久后,听到一个讯息,宫中传闻武安公主与言驸马相继病亡,皇上怀念爱女,下旨厚葬。
她知道,在父皇心中,她这个不孝女已死了。她难过,却也感觉解脱,今后便可安心照顾重伤的传之了。
月余后,传之醒转,醒来后,却再也认不得她,亦认不得任何人,大夫说恐是撞伤了头,今生怕都如此了。
她不知所措,抱住他号啕大哭。
传之却说话了,他说:“风雨坡,不见不散,我不来,你不去。”反反复复就这一句,不增一字,不减一语。
她咬牙,说:“好,我们就去风雨坡,我带你去找她。”
她只知他来自江南,江南却有那么多叫做风雨坡的地方,她陪了他,一处处找。
辗转,二十年。
“他曾对我说,你像仙子一样,今日一见,他果真没有骗我。”
眼前妇人望着春暖的双眼,写满赞叹羡慕。春暖黯然神伤,她怎想得到,在她艳羡着瑾瑜幸福的时候,也有个苦命女子艳羡着她。
一场孽缘。
风雨坡上,错将子桥认作守信而来的传之,为了夺回他曾许给自己的心,以梦魇之术令皇帝对瑾瑜渴慕不休,她以为,圣旨一下,霍家定会乖乖送瑾瑜入宫,谁知害了霍太尉一家,仍无法斩断子桥对瑾瑜的万缕情丝。
子桥宁愿不要性命也要入宫救瑾瑜,她慌了,也恼了,违心地答应帮他,终于劝得他多等一天,当天夜里,她便摇身变成瑾瑜当日贴身丫鬟的模样,换了身宫女装束,正大光明闯进瑾瑜的寝宫。
她进去时,瑾瑜正以泪洗面,声声唤着子桥的名字。
她泪流满面地扑过去,告诉瑾瑜,霍家灭门皆因皇上垂涎她美色而起,以子桥少爷的性子,必会千方百计地救她出去,然后孤身报仇,但那是皇帝啊,子桥少爷一介书生,近身都不可能,只能是徒然送死。
瑾瑜信了,拉住她,仓皇地迭声问:“怎么办?怎么办?我要如何才能救他?”
她握住瑾瑜的手,把一支金钗塞进她掌中。
而后的一切,皆如她所料。
只是她没想到,子桥给瑾瑜的,是不论生死的不离不弃;她更没想到,会在深宫中看到传之的泼墨桃花,听闻武安公主与言驸马的一段神话。
却原来,她在风雨坡等传之归来,传之却辗转在一城又一城的风雨坡间苦苦寻她。
七、花事了
春暖以百年道行,化出两颗丹丸,一颗给传之,一颗给了传之的妻。
服下后,隔日天光破晓,他们醒转,传之的病已痊愈,相对一望,都是青春少艾模样,却也不觉奇怪。
只因那丹丸,不但消除百病,更抹去了他们身上流过的二十载时光,抹去了他们二十年来所有记忆。
包括春暖。
他们不再记得那仙子般的女妖,不再记得风雨坡的誓言,只记得彼此,只记得他们是夫妻,是该喜相庆,病相扶的眷侣。
春暖回到寒山寺,回到她的草木真身中继续修行,亦回到过去静寂如雪的修道生涯。
念前事,山中岁月千年一瞬,虽寂寞,却也没有烦恼;不想遇到他,乍尝情爱滋味,短短二十年,她的心已被情愁煎熬到苍老。
从此后,再无人知晓。
她求的,不过是同他做对寻常夫妻,齐眉举案。
却不可以。
【作者简介】
程双红,又名程子君,笔名:程晓枫、程虫虫、梅映雪、梅虹影、龙飞等,生于八十年代,河南省周口市人。金牛座男子,以通透为理想,以简单为目标,人生信条为“一切看透,更要相信美好”。二十岁正式开始发表作品,青年作家.热爱音乐,武术,电影,旅行,写作十余年。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散见《河南日报》《芳草》《周口日报》《牛城晚报》《短小说》《中学生学习报》《文化周报》《精神文明报》《雪花》《现代家庭报》《扬子晚报》《青年作家》《人民日报》《长沙晚报》《吐鲁番》《青少年文学》《思维与智慧》《青年文摘》《青年博览》《报刊文摘》《37°女人》《小品文选刊》《传记·传奇文学选刊》《佛山文艺》等刊物,诗歌、散文、小说作品入选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血海浪花》《苍茫》《面包树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