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寿先生的旅行日记——《闽渝纪行》
《闽渝纪行》
游寿先生
下，嶂岭勃郁，危峰峻削，争高负势，笔立云间，秋高气清，光景在目。建溪之源，从山中去，群山绵延，犬牙相错，岩崖叠起。公路亦因山成势，车行其间，升降陡顿，回盘之次不可计。若在霞气间，而仰望高峰，犹插入霄汉中。至若溪谷深邃，又非世外行旅者所可想像。余神凝情潜，是真栖遁遗世之居，叹息者久。夫孤行绝俗，念之久矣，而不能慨然敛迹人世。子长之羞：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吾每三复斯言。又从建阳折而西，经邵武夜宿光泽。风雨萧萧，开窗望天如漆抹。在临川时一生来视余，语罢而去。是县本闽辖，复划于赣，将十年，邑人记籍贯犹曰闽产，民性之恋旧矣。
九日：微雨阴寒。七时车发光泽，峰峦起伏，云雾积其巅，极目远瞻，则茫茫无所见。少顷下大杉岭，此闽赣要塞，万山迤逦，杉林际天，此关山不高，而勃郁屈曲，视之不尽。余所赏者，武彝以奇秀孤高，杉岭则冤曲绵深，各擅所胜。武彝足以清赏，杉岭则饶材用云。过大杉关，入黎川界，过邑中已八时矣。草庐凋蔽，绳枢瓮牖。余闻战时繁盛于内陆，而黎川之附郭间十余里，未见富庶也。路途平坦，车行甚疾。细雨濛濛，气压既重，远来之车声不闻，过一弯坡，有车自小山坡来，我车司机煞车路隅，而来车以下坡未及掣之，被撞，车机皆毁。方余望前车之来，自分不死必重伤，幸唯一震，伸首外望，来车之乘客，有妇人伤目，血如注下。车滞途次，四顾无人烟。时方冬防，又为数县交界，余颇自栗。幸日未午，监车者趁赣车往黎川，觅一车来，又归黎川，电告闽总公司，派车来换，居黎川住宿。以车出闽一日，即肇事，于蜀数千里，吾有所戒惧矣。
十日：天气新霁。游于日峰山。山虽不高峻，而登其巅，俯瞰市中。江绕其外，平原尚多，产米足以供数县之需。既下山，复入市中，过长桥，其江即抚河上游之一。市中尚称繁盛，以南昌人口音为多，盖以南昌失陷后流人徙此也。货物尚足，而价甚廉。地既产米，日用自饶，而物品因之廉平矣。午后五时，车自闽来，计一日驰数百里也。
十一日：阴寒。晨八时发黎川，十时过南城。烟雾浓重，不见麻姑山，是颜鲁公所记麻源第三。山在城南三十里，瀑布悬泉，水甚清冽，邑人取以酿酒称麻姑酒云。附郭有从姑山，亦孤秀出俗，下临汝水，遥仰麻姑山，故曰从姑云。余客临川三年，凡数至南城，惜时非屣脱逸游，去来匆匆。我愧名山矣。南城旧为建昌府治，临川之南乡，毗于南城者，有村曰白沙，产佳粳，为赣中名品，昔所以贡建昌王者。自南城至南丰凡六十公里，午至南丰膳。前岁南昌陷没，余寄书是邑。今春过此，邑中老宿，尽地主之欢，导游近境，登琴台山，指点城中诸景。而曾子固之读书崖，尤为前辈勖勉后生向学之佳话。崖在隔岸山麓，而与崖相望者，有石佛负山临江，佛高寻余，当为唐人石刻，其伟壮虽不及余所见之应城橛山石佛，然亦江右一巨刻也，惜知者少耳。去城四十余里，有钟丰山，瑰岸壮踞，其高峙轩昂，非抚州之灵谷、建昌之麻姑所可拟及者。今者过此，虽已雨霁，而山岚未清，高峰不可见矣。邑产小密橘，细如弹丸，皮薄若纸，寡核。昔年初见此，陋之，后偶一尝而赏之。然甚娇贵，易地而植，则味败。夫何地无名产？有罕以为珍，有多而得名。此橘之佳，有过福橘，然世少知者，特以量少耳，故志之。余便入城中携书一箧行也。去南丰广昌至宁都，数百里中，为雩山之脉。山不高峻，而少人烟，村落疏稀，途甚寂幽。公路为后辟，盖当南昌未陷前，往赣南者，从临川乘车，经崇仁乐安，一日之程可达。今者绕道倍之，虽然，非是，吾焉能深涉内陆？夫行旅得失，非商贾之估价，吾方以游涉为趣矣。夜宿宁都。此段公路，毁坏多不修，以居民少，征役为难。将夜时过一桥，车中人皆下车修桥，而司机者，惩前日之险，亦不敢肆意足其马力云。故至昏黑，犹行于途次也。
十二日：晨五时许，天犹未明，吾等已登车。烟雾间行一小时，始望晞明从东至。凡百许里，萧条寂寞，不见人烟。虽言开发内陆，即山硗贫瘠，吾知其难也。及银坑以下，稍见繁盛。日午，至兴国。交通之盛，车将掛轊。去城尚有三十里，闻文化亦渐次高，抑亦赣南之一荟萃处矣。从兴国至泰和，凡八十余公里，所经犹为雩山之脉。冈阜互起，多怪石，叠巘累崿，清溪傍山而流，颇尽目耳之趣。赣南诸山，平实少峰峦，无岑峻特秀之趣。以此，吾尝窃论赣人多和缓肥大，务农经商，守分积聚，少冒险探奇之志，至其成就者厚重。若闽人奇山荡海，猃猾轻躁，而好冒险。夫山水之精，钟于人者，皎然可见。吾每涉一地，接其人物，言谈之余，常体其风俗性格，检之史乘，千古如一。司马货殖，班氏志地，其人文地理固先言之矣。昔岁以组训事来泰和，有以赣省历史人物为试题。余阅卷，有书入王守仁者，余钩去。赣人质余，余曰：余姚王守仁，是阳明先生自道，至若平辰豪之乱，引以为邑人，则九州之内皆中国人也，何必为试？自宋以来，赣省人物及文化之高，固足压中原，何必王氏也？虽然，有明之分宜严氏父子，亦权倾天下，与王安石、文相国足同重千古。闻者大诟余云。日晡至吉安。前岁至遂川留匝月，道过泰和、吉安，去今年余耳，情形已不相似矣。吉安商业之盛，视前有加，以米价尚低，闽中人皆来赣旅食羁宦，都忘其为客也。今日腊月望，爆竹弥市。余客赣省数年，其风俗亦习之。明日前津，当在湘中。并州却望，情同故乡，释氏之徒犹尔，况余非太上寂寞者邪。
十六日：昨夜倾雨如注，今晨雨止。平明发芷江，渡长桥，晓雾迷茫，江流之大，稍亚湘水，舟楫商旅甚盛。少刻过晃县，此湘省与黔交界处，不百里至玉屏，已入黔中矣。荒野冷落，车穿城出，如入无人之境。至三穗午餐，沿途耳目所接唯石山，冷寂无居民，亦无溪涧。出三穗，始见崇冈叠嶂，然皆特起，不因山成势。其危崖怪崿，岑岭悬洞，起飞阁其阿，丹青明脊，翘角棂户，玲珑妙巧，时入眸中。至镇远下车少憩。有溪流绕城下，负郭有山，欹崖独立，楼阁相嵌，有水帘自洞口出，因曰黄龙洞。使此地人烟稀少，固可于城下居羽客，今则西南重镇。崖背二奇峰，负势突出，壁立相峙，硳崖不生青苔草树。余自闽至湘，数日山行所未见也。途中诸山皆险要，设有关塞，曰文德关、曰镇雄关、曰云翅榜，当为古者防蛮中乱起所建。山阿多楼阁，飞轩翘角，色形古秀，吾乃置身唐代。自近代西方建筑术输入，名城闹市，古庙寺观，皆毁弃。吾不知入此蛮荒，一览前世遗迹。昨夜一雨，今晨晓行，云雾甚重，方以山行为戒。自天柱以下登山仍雨，车行云中，雨入窗际，望外一无所见。比入三穗境，越岭回冈，雨霁山中，雾领天末，而斜曛从云间下烛，远山参差互起，余坐车中狂喜。盖余生长东海，山多秀峻，北至历下，望泰山之磅礴。然时观名画，天下之山川，其形象独特，固不止是，顿生遐想。今日眼中所接，证知吾念之不诬。使天假我以年，体健者，时力可至，吾必强游海内名山。至黄平投宿，已夜分矣。
十七日：蛮荒寂寞，夜声一一可辨。四鼓余从梦中闻音乐清发，余以为置身陵园中，醒静而听之，已固在蛮中，乐部肄习也。自山河破碎，且三年，余未闻有优美之乐，不图往昔流人迁徙处，而有是也，因成一绝以寄余伤怀。起而匆匆登车行，天阴寒，幸无雨无雾。众山独起，陡突自成高势，车巅越上下。山既多，又不绵延，故郁为高原，陡削笔立，不可以耕，亦无河流之润泽。运输多马队及背负，或一短绳肩簦之。凡过数县，城郭皆简陋，茅茨圮落，板屋倾斜，居民衣服头面多垢蔽。自黄平至贵定百余公里，皆山也，及贵定以下，乃见平原。贵定颇繁盛，长途驿店，多江左流人。辎重车马，途为之塞，亦见耕者于田畴。峰岫时起，有峻奇势。四时许到贵阳。余坐车中，高处下望。负郭诸山，秀峰特立。悬岩欹洞，错立四郊。阿阁回廊，因山以建。至城内外楼台，亦飞轩凌空。余所止逆旅，面水望湖，精舍皆长桥画栋，棂窗窈窕。入夜，余立楼中，望灯火飞映入水，幽韵静趣，华而不喧。乘电火入市，货物充牣，泊来者尤多。商贾多杭沪方音，即呼卖气习，亦全非荒裔拙朴人所能。余自南平、吉安、衡阳，所见皆商埠，而以此为最。高楼大厦，尚少炸毁，闻言曾数次鸢弹，唯近二年来稍减，因之复繁华。
十八日：晴朗。因司机者，数日辛苦，欲事休息，乘客亦欲一览名胜，故留一日。余亦独出游，觅径登高冈，辨向之有可赏玩者，而昨所望之悬崖飞阁，突起于东北。问途以往，有童语我，此仙人洞也。可登不可入，楼中有官司驻守。余拾级以上，止高际，极目回望，黔市皆收入眼底。晴岚轻烟，怡人神思。而近处一山，隔水架桥以达，乱石砌基，因起湍声。回望山上，危崖倾洞，怪巘欹崖，阿阁幽室，飞甍坠栋，皆依其累空以成，回廊飞栏，亦依崖石之势，意其中通贯往来，毕如蚁之穿珠。余以远客，未敢冒昧以进，不能穷其屈折。万里过客，此途难再。夫寓意山川，与世无忤，然亦有时遇不遇。子厚谪柳州，香山迁匡庐，余今欲求闲居于昔人贬放之地，且亦不能尽山水之情，矧世人动辄责人寓意山水者为庸腐消耗，然视尸位蠹国者无愧。且吾往年，曾至炮火次矣，乃以此见疑，究人生当如何好者。李陵甫之称仗马，此宋玉之有《风赋》之讽也。余循途下降，归寓如有所失。而洞中妇人笑语，稚童啼索，声犹在耳，此岂官司办公之声乎？吾不可解矣。午后晴日虽好，而余无所适。六时，车中人公宴司机及监车。此次数千里，全车人死生共之，而司机实主吾辈生死，又此入蜀数崖尤险。技人之心，吾辈宜有先敬之。
十九日：晴和。天明发贵阳，渡乌江，至遵义，经东门，车循城外行，可里许。循城之途皆山崖，乘客以为去此，别餐他驿，及车止，始知次其西郊也。城颇雄壮，因山取势。以银耳及茅台酒为名产，全无暇问价，饭迄而去。数十里经一山，其奇特又甚于前者。山皆石岩，群峰簪竖，如笔如柱，如圭如镞，或叠崿为崖，或中空为洞，至其在左者，余且不能见。车旋山以上，过所谓娄山关者，两山高峰对峙，中才通车，凡数里乃下平地。一人当关，万夫趑趄。关上设有戍卒，恐是沿旧习耳。夜宿桐梓。自遵义以下，皆高冈连山，奇峰相继，岩石倚叠。因悟画者皴法，皆因所见以立异。入桐梓境，乃见平原。城次于遵义，而繁过之。市中多流人迁家，至土人多浮肿青黄，衣服垢蔽不洗涤。余闻往者遣戍多迁徙于此，则其人物自与中原中庸者殊。其秀杰者，不必以礼教化导之，而自成英隽之雄。其惰者，既不能有巧思役人，又不安于畎畋力耕，此真劣等人物矣。
二十日：七时，天明发桐梓。初数十里犹平地，少刻又登危山，飞车而上，周折回旋之程不可计。其转折危崖，砌白石为栏。从车中外望，排栏若隐若现，车行如舞，而题曰花愀坪。夫花而知愀，行人过此，又何如者？然余以层岥错起，山树栏干，赏其奇势，而忘其危也。过此曰钓丝崖，盖俗名掉死崖，路局为美之。两山削立千丈，危崖峙其上，下有深涧，车路辟于山半，仰望危峰，俯瞰不测之谿，下生杂树，时有泉声琤琤。夫于役过此，命如悬丝。钓者之术，则操之司机，使其放意轻易，吾十余人，死于道路，况谷中数见翻车壳。《礼》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吾以为顾影而行，此人生何如无也。午止于松坎，松坎为贵州终点。车出松坎多下坡，是云贵高原，郁为四川盆地。至东江界，为蜀矣。乍见小舟，流水清澈，又易我数日来胸怀。盖自入黔，三日皆在奇山中，而山高峻直立，不相连缀，又无江流，行旅如过乱冢间。山行者多负长簏于背，置物高出首，负者佝偻而走。商旅多马队，红缨鸣銮，回冈传响，闻声久之，始见其队。余昔侍先君读，每观画至蜀山行旅图。山中木末，人担马驮，若缀若属，心其羡之。今兹至此，恍如立侍先君膝下，不知已二十年矣。余年二十，先君见背。南北旅食，儿时欢乐无复有，然一世得薄俸，辄悲孝养之无由也。黔中多苗民，妇人之状貌服饰，与吾乡之佘民，相去无几也。苗蛮之祖，皆曰盘弧，与盘古，固一声转也，特以所居荒僻，其教化不同耳，安知吾汉人皆黄帝苗胄耶？夜次綦江，城依山临水，宛如闽之沙县，夏间被炸，其圮落未建复也。
二十一日：晨去綦江，弥望坡陀地伏，而山皆平，以次为田。一望翠色葱茂，知其民勤于耕作。山固不高，涧谷绵深，连互不可计，山外复有山，此与江南殊也。似闽浙，而此则平圆，与闽浙之峰峦霞举又不同。十时至海棠溪下车。余日行夜宿，不以为苦，既下车，茫然不知所之，吾于此车益恋恋矣。使我有一车，则吾长驾以浸游。渡江，至重庆。市廛之盛，楼阁如云。余闻重庆，久遭轰炸，火焚皆尽，今日所见，似未尽然。市中人物之多，摩顶接迹，涂为之塞。而人行目皆直视，神亦急切，未见闲散徘徊街头者。既至市区，始见全被火者。余自战区内迁，今与所想象不同，亦无所欲言者。吾亦不欲多所企留矣。
二十二日：晨三时，余即匆促乘长江上水船，往白沙。大寒风紧，心绪紊结，坐船中。夜至白沙，闻去校中尚有三里云。
二十三日：清晨乘滑竿，迅越二山，渡一桥，始至白苍山云。
一月二十八日书于白苍山中
注：据游寿先生校订原刊整理。
附：胡小先生书
日前得飞书，极欣慰。寇机肆虐渝市，两月来几日与死神相䟫拒，近时多雨，警报乃少闻耳。寒家在此，惟寓庐略损，小大人口幸无恙，望莫念也。
女师学院校址定白沙，在重庆上游百余里，由重庆搭轮船一日到。开学原定十一月中，顷闻有提早之说，不知如何。光炜因本期仍需赴滇，上周专函循初先生，请其将弟之国文系讲师聘书直寄河口。 白沙环境甚佳，惟冀大局无虑耳。瞻望四方，我心如擣。奈何！奈何！
光炜下月二日飞昆明，有书请寄昆明云南大学。幻云兄近况何似？前赐和章风韵清劲，令人低回，此行往滇，仍携之行箧中也。
匆匆不一。顺颂 俪福
文章原载金陵大学文学院《斯文》半月刊
1941年第一卷17、18期，第21期（三续），
第22期（四续），第二卷第2期（补二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