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村记事:三兄弟分家

柳林镇南何村除了几户杂姓外,其余的都姓何。传说是清朝道光年间,一户姓何的弟兄三个挑着扁担从外地来到这里安家的。几百年过去了,发展成了如今的南何村。

村里的事情基本上都是何家人说了准事,其他几户杂姓没有啥发言权。据我爷说,我家也是从南山跟前的邢家庙过来的外来姓。以前南何村还有祠堂哩。每到过年,祠堂里灯火通明,何家的子子孙孙、枝枝蔓蔓凡十六岁以上的男子,包括后来分出去另过而形成的“北何村”的人,都要到祠堂烧香磕头,这个地方也叫“何家祠堂”。北河村也就不单另设祠堂了。

在我有记忆的时候,何家祠堂已经塌火了,从香火旺盛到无人问津,何家祠堂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雨变迁,落到如今院里杂草一人高的破败景象。何家的子孙再也不把祖先当神敬咧!我有一回竟然看到何德明在祠堂的院子里放羊。开小卖部的六叔也看着了,还随口问了一句:“德明你放羊哩?”何德明被问得有些窘,毕竟在供着自家先人的牌位的地界上放羊不是啥光彩的事情:“啊!放……放……羊哩!”六叔都走远了,结巴的德明才断断续续地吐出来压在口里的半句话:“这……这……这里草……啊……草多咯。六……六……六叔,你……你……吃了?”六叔已经走出很远了,远远地撇过来一句话:“吃——毕——了!”德明结结巴巴地嘟囔:“老……老怂……耳朵还……还灵!”

我最看不上何德明这种人,别的不说,就不孝顺这一条,就叫我把他怂看得扁扁的。何德明家弟兄三个,他是老大,跟我家连墙隔壁。八十年代中期,农村盖房高潮的时候,何德明跟他家老二德治在外头盖了房,单独另过,老三德良跟两位老人一起住在老屋,算是给老人养老送终的报酬。

前几年,住老屋是很占便宜的事情,毕竟不用盖房,要娶媳妇直接就能接到屋里。而外出另盖新房,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随着农村盖新房的热潮一来,这老屋就失去了优势了,新房宽敞明亮,都是一水儿的砖盖平房,水泥地面,白亮的墙壁,新式的门窗……而德良的老房固然还能凑活住,但毕竟年代长了,又是瓦房,看起来不是很美观。加上德良媳妇一天指桑骂槐,干活磕磕绊绊的,老两口一天提心吊胆,德良也明显不满。最终,由德良提出,二老组织全家准备重新分家。

弟兄三个坐在一起,把两个舅舅也都叫来了,加上三个儿媳妇和老两口,一共十口人,针对新形势下的家庭发展趋势进行了不太友好地讨论和洽谈。老大德明首先不同意重新分家,但是他说话结巴,发言就由媳妇代替:“那时候我说要老房养父母,你老三当众表态,父母养老加送终,不要两个哥哥一分钱,就要这几间老房。而今你后悔了要重新分家,一个萝卜八头都叫你切去了,世上哪来的这好事?”老二说了:“我俩出门的时候,可真是光身子出户,屋里一跟柴禾都没拿走,全部家当给你留下了,而今你要再分家,这是把我俩这几年挣的家当给你占哩?这家不能分!”两个哥先不同意,这话题就没办法继续下去,两位老人本来就对重新分家持保留态度,只是碍于老三两口子的“淫威”,才不得不出面组织,因为这事情是明摆着的,老大家媳妇把话一下说到卯了,所以老两口只能沉默不表态。两个舅舅算是说和的人,在这里只能做一些建议性的工作,最终绳头还得主家抓着,一句话说死的事情,任凭谁也没办法再转圜。

何德良眼窝一瞪,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这屋里有啥哩?咱弟兄们谁不清楚?那二年这房子还算个产业,而今这房子烂成了怂了,也就是个庄基!我把老两口养老送终,你们没看把这房卖了够本钱吧?你俩屁股一拍走了,两个老人给我一个留下了,你俩这几年给老人过一碗饭还是给过半个馍?”德明憋了半天,脸通红:“老……老三,你……你说……说的倒是啥……啥话么!这……这……给……父母……养老……还……还算……算账哩?”老二媳妇开口了:“德良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你那时候可是拍腔子按手印的,现在开始算账了?这世上的事情有人吃亏就有人占便宜,那时候我吃亏,你占了便宜,而今不能让你再把便宜占了!”

德良媳妇终于开口了,但是这是撒泼不是商量。她一上阵就把自家男人狠骂了一顿:“你球本事没有,就会耍嘴!要这烂房烧柴呀!人家都盖房哩,你拖着两个棺材瓤子楦到这烂房底下,等着活埋哩?我把你个没本事的怂囊鬼!”又哭又骂还带哨。按照原先的规律,老三媳妇只要一发泼骂人,两个妯娌就开始劝说,然后两个哥哥让步了事。没想到这回不一样,老三媳妇这么一闹,哥嫂们扭身就走,出了老屋大门各回各家,把俩舅给晾到屋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老三媳妇一看那两家都走了,闹得就更凶了,在家里大骂一气,弄得四邻不安。

邻居们纷纷来家里劝说,不劝还倒罢了,这女人是典型的人来疯,邻居们这一劝说,反而骂得更难听,把两个舅舅都捎带上了:“你两个当舅的也是个偏偏心,说是分家提意见哩,坐到这儿一个屁都不放!跑到这儿弄啥来了?人模人样的,说不成事就嫑来!屙屎努得球动弹哩!”这两个舅舅早就知道老三媳妇不是个好籽,这回总算见识了。于是也不顾老姐姐跟姐夫的老脸,灰头土脸地从屋里逃出来。

老三媳妇骂到半夜,实在累得吃不住了,这才作罢。分家失败之后,德良就断了父母老两口的伙食。老两口没有办法,只好拿出经年的积蓄籴麦磨面,在后院用石头搭了个临时火堆,架上锅重新过起了烧锅燎灶的日子。

过了几个月,村里人都看不下去了,何家家族里辈分大的几个老汉,包括何茂祥都出面了,找到弟兄三个,分别给做思想工作,总体意思是说:“弟兄三个一人剩一口就啥都有了。老人那么大年纪了,再分开另过实在不好看,叫外头人拿尻子笑咱哩!”德明跟德治谁也不搭茬,老三媳妇嘴最能翻:“都啥年月了?还说你祠堂里那一套老黄历哩!你们这些老东西是闲得驴叫唤哩!”几个高辈分的族里人闹了个没脸,这事情就搁下了。何茂祥是老何家最后一任族长,在村里德高望重的,一般村里的狗见了他都不敢造次了,这次让弄了个大红脸,把老汉气恼地喘着粗气:“这一家子畜生,我再不搭理了!就算咱村里没有这户人!”

到了冬至交九的时候,有一个好事降落在倒霉的老汉跟老婆头上。原来,老汉早年参加过抗战,如今国家落实政策,老汉算是抗战老兵,每个月有若干元的补助和抚恤金。这消息是上县城卖萝卜的二狗带回来的。当时我们几个闲人在城门口晒太阳谝闲传,二狗骑个车子就停到我们跟前就说:“何德明他大成了抗战英雄了,现在县里每个月给发钱哩!”我问二狗:“你听谁说的?靠得住靠不住?”二狗说:“我从县民政局门口过的时候看见了,墙上头贴的红纸,每个乡镇都有,咱柳林镇三个,另两个是半城堡子的,咱村里就何德明他大。我看着名字了,得是叫何茂功?”

六叔从小卖部窗户上探出半光的脑袋,在太阳底下泛出清冷的光:“德明他大是叫何茂功,跟你茂祥爷是一辈。那几年运动一来肯定是他挨锉。如今还有这好事?”二狗说:“这咱不知道,反正跟咱球关系没有!正好老汉没人管,这下美了,政府接管了。三个儿子没脚捏了!”一个老汉说:“这事情估不准。老汉这下拿了工资,怕是要争得管哩!”

果不其然!当民政干部把第一个月的抚恤金送到何茂功老汉手里的时候,何德良跟媳妇眼睛都瞪圆了!半晌午德明跟德治就来到老屋了。德治嘴能说,见面就给老汉跪下了,把好话骚情话说了一河滩,德明嘴笨,一脚把老汉老婆的临时锅灶踢到沟里去了,然后脖子上暴着青筋:“要……要……要这是……做球呀!到……到我屋……吃……吃饭去……饺……饺……饺子!”老三媳妇冷笑着说:“这阵儿都当孝子哩!早弄啥去了!咱大哪儿都不去,就在老屋过哩!”弟兄三个这下抢着要给老汉养老哩。最终老汉选择了老大德明,因为德明不管咋说,在这三个里面算是最老实的,老三媳妇太歪了,简直没办法处,老二虽说盖了房,但是光景一般。

到了这一步本来是好事,可问题又来了,何茂功老汉安顿好了,老婆子咋办?谁来管?德明明确表示只要何茂功老汉,对于老妈的长短,由弟兄三个商量。村里人看热闹的把何茂功的老屋围严了,看这弟兄三个这出戏咋往下演。

弟兄三个讨价还价辩论半天,都没有说出个结果,老婆子仍然没人管。而围观的有人给出主意:“茂功叔你说句话把老婆就安顿了。”何茂功看着众人,又看着三个如狼似虎的儿子,叹了一口气,说:“我而今只能顾我自个!”村里人这下炸窝了,都说这一家子简直没见过,还有这样处事的哩?

老婆子没人管,何茂功老汉自己跟了大儿子过活。一场热闹就这样结束了。谁都不知道那天老婆子的饭是咋吃的。我妈是个极心软的人,听我说毕就流了眼泪,拿了俩馍叫我揣怀里,说碰见老婆子了偷偷塞给她,不要叫德良媳妇发现了,那婆娘不够人!

我跟德良又是一辈儿,平时爱开个玩笑。那天下午,我揣了俩馍,专门端了碗到德良家门口去转悠,却不断关注着德良屋里的动静。德良也正吃饭哩,从门里闪出来,跟我打招呼:“五娃你吃饭哩?”我随便招呼了一句就问:“你狗日的把好事给葬了!你大挣钱哩,你倒把老汉放跑了!”德良说:“才几个钱,现在看是个钱,过二年谁知道?我吃了一回亏,不想吃二回。”我笑了说:“你狗日精得很,把账都算得清白的不像啥了!”德良不好意思地笑笑:“那肯定么,我准备盖房呀!不精打细算,谁给我一个子哩?”我直接就问他:“你狗日的吃饭哩?你妈吃了没有?”德良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吃锤子哩!锅都叫我哥砸了!”我叹了一口气,就径自走到德良妈住的后院,德良看了我一眼,也没说话,在门口低着头往嘴里扒饭。

我进了二门子,德良媳妇在后灶正给娃盛饭哩,她见我端着碗进了门,就问了一句:“五娃你吃了吧?没吃给你舀。”我连看她的心情都没有:“正吃着哩!”直接就往后院走。德良媳妇跟住问了一句“五娃你弄啥呀?”就匆匆忙忙跑到前院门口找德良去了。

我到了后院叫了一声“婶婶”,没见人答应,走到后院牛棚里,看到牛棚横梁上头挂了个人,老婆子毕了……

我在南何村三十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办丧事的。一切从简都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何德明弟兄三个没有一个好东西,门上连白对子都不愿意贴。还是村干部出面,让人写好贴门上的。德良媳妇还腻腻歪歪地嫌难看,村干部何光明是德良近门弟兄,一个耳巴子把德良媳妇收拾到位了。

本来停灵三天,这弟兄三个都这怂样子,只好说定第二天就下葬。几个近门族人在南边一块坡地上给刨了个坑,算是墓地了。寿材是最薄的杨木板,还是村干部出面从柿子洼单眼那儿赊的。

这样下去可不行,这弟兄三个如此消极应对,最后把村干部黏住了。最后村里出面,把弟兄三个叫到当面,何光明连哄带诈,总算是做通了思想工作,安安宁宁的先把丧事办完,剩下的事情再商量。产生的费用则由弟兄三个以及何茂功老汉按四份平摊。

何光明松了一口气,这下总算是把事情拨动了。第二天中午下葬,自然没有雇乐人,也没有几个孝子。近门的弟兄们帮忙抬了棺椁就往陵里送。棺椁走到半路,抬棺的人停下了,肩膀扛着杠子等候主家安排。按照关中的风俗,要给抬棺椁的人“压肩钱”。弟兄三个谁也不愿意出这笔钱,于是抬棺椁的人只好继续停在半路。过了一炷香时间,众人都撑不住了,也不管吉利不吉利,就把棺椁往路上一墩,在路边前聚众抽烟去了。

棺椁后头的孝子停了一路,路上的车也堵得实实的,喇叭不停地按。不知道消息咋传出去的,柳林镇周边的人都知道了,很多人跑过来看热闹,一时间这条村道热闹非凡。我印象中从来没有谁的葬礼能让这么多人驻足观看。

何光明火烧猴尻子,不停地给穿着孝衣的弟兄三个做工作。三个人谁也不搭茬。“狗日的,良心都叫狗吃了!我看你们弟兄三个以后咋在南何村过活!不要脸的东西!”何光明有心自己出了这部分钱,却害怕坏了规矩:人家三条墙高的儿子就在棺材后头跪着哩,他自己出也不吉利,毕竟是葬礼的事情,谁愿意把自己牵扯进去?

事情僵持了有两三个小时,天阴得黑沉沉的,眼看一场大雪就要来了。最后,弟兄三个估计是跪在地上支撑不住了,才凑了份子把抬棺椁的人打发地重新开动了。

人总算是葬到地里了。但是弟兄三个关系彻底臭完了,任谁都不跟谁来往。

何德明在年后就出门打工了,在一个工地上干了半年,却一分钱工资都没有拿到。工头拖欠工资跑了!何德明跟民工讨薪的代表远走四川去找包工头,在人家的地盘上,他何德明又是一个结巴,不知道咋选上代表的,跟包工头没说两句话,就被人家跟前的人打得找不见东南西北了。身上的钱还被抢了个精光。何德明没办法,从四川上高速公路硬往回走,从地上捡垃圾吃,走了一个多月被高速交警发现,送了回来,而耳朵却因为受伤彻底听不见了。

何德治上山割柴的时候,正好是第二年秋季,旁边就是老妈的坟堆,他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从跟前过的时候,却突然从坟堆后面窜出来一只野猪,一下把他撞到旁边沟底里去了。何德治摔断了两条胳膊一条腿,躺了一冬天,啥都干不成,家里的日子就越发显得苦楚了。翌年春季开学,我看见德治媳妇挨家挨户借钱给娃娃交学费,却鲜有施以援手的。

老三德良也没有落下好处,他媳妇又怀了一个老三,生的时候难产,差点把这嘴长骂人的媳妇的小命要了……村里人都说,这弟兄三个遭报应了。

过了几年,何茂功的抚恤金仍然没有上涨的趋势,老大何德明就又开始弹嫌老汉了。在一天下午,何德明的耳聋确定治不好之后,夫妻两人随便找了个缘由就把何茂功从家里撵出来了,行李全部扔出院门。

何茂功老汉又回到了自己的祖屋里头,但是只能从后门进,因为前面德良把新房盖在了老屋的院子里了,新房装了个大铁门,何茂功把门都快敲烂了,也没有人搭理。他没有办法,就从老屋的后墙处挖了个一人高的墙洞,里面用一块木板挡住,算作是门,从这个洞里出出进进。有一回我从跟前过,看见了这块木板,走到半路遇到二狗,我给二狗说:“茂功叔的门板是他的棺材盖子!”二狗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我看见二狗从德良门口过的时候,狠狠地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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