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德·休斯《埃尔默废墟》(1979)补译(1)

诗集序言(1979年版)

考尔德山谷,位于哈利法克斯市以西,是埃尔默的最后一条沟渠,埃尔默是最后一个落入盎德鲁人手中的凯尔特王国。几个世纪以来它或多或少被认为是一片不适宜居住的荒野,一片臭名昭著的罪犯庇护所,一片流亡者的藏匿之处。后来,在十九世纪初,它变成了纺织业革命的摇篮,考尔德河上游随之成为“英格兰劳作最艰苦的河流”。在我一生中,自1930年起,我已经目睹了该地区的磨坊和它们的附属教堂的消亡。在过去的十五年中,末日已经降临。如今它们事实上已然死去,山谷和山坡上的居民,扎根了如此之久,正在迅速改变。费伊.高德温女士捕捉到了一张张关于这片风景巨变时的影像,她的照片打动了我,我开始写下与之相配的诗。

黑暗的河流(The Dark River)

在她死后的第六年 我舅舅抬起我母亲的面孔。他说 是的,他想喝杯茶。

藏在他光秃的头皮底, 有关她的记忆依旧完好,依旧美丽。 她的手因回忆而丰满,他茶托上的 茶杯颤抖声越发得响。

保留他们最后八十个年头,与我相依。 保留他们奇异内心的诚挚,与我相依。

此刻他的青春正在复原 要让往昔一切重新来过, 身体也试图将细胞更替————

空无的气息,在喉头遭劫持 携一个梦飞起,为目光填充——

满是烟霭的山谷从未闭合, 孕育他的子宫,烟囱后的烟囱, 地平线群聚——在盘绕成环的地平线后, 一个欢乐的地狱,无间断的纷争,不朽的死, 圣歌升起,越过田园。

于是他把我最后的遗产赐予我: 对嘴展开的挖掘:家中柴火的余烬, 绒毛,呼吸般柔弱,产自埃及织布机。 葬礼的珍宝,随白昼的触摸破碎—— 大鱼,整段人生的奖赏 浮于水面疲惫不堪,眼睛向上凝视着我, 挂上那样一根鱼线,一根细如发丝的线——

任何时候,一次最后的挣扎—— 黑暗的河流将把它卷走。

[ 在1979年出版的《埃尔默废墟》中,该诗无题,以斜体字形式作为诗集题词,放在目录页之前。]

在那里,母亲(Where the Mother)

令其灵魂驰骋

在那里,苍穹的咆哮 泻入大地

寻找鸟类, 动物,与人的尸体

一阵喜悦绽放,隐秘而狂野, 像一只云雀的歌声藏在风中 无法听闻

一阵无声的邪恶欢乐 像自星辰破裂而生的岩石 它知道在摇篮的坟墓中 什么也不会发生。

首先,是磨坊(First,Mills)

与陡峭潮湿的卵石 随后是纪念碑。

首先,是足球场,保龄球场 随后是火车站无底的伤口 使这山谷流血致死。

这是致命的伤口。脸在窗前 变惨白。甚至头发也白了 整片土地被无声地抽干 一切化为寂静。

随后山丘被征用 作为墓地。

城镇与村庄被洗劫一空。

一切都被浸湿,都成碎片 在记忆里 在街道的两侧。

这条战壕之上 一片天空像个空钢盔 上有一个破洞。

如今——大地的童年, 两分钟的沉默。

山石是满足的(Hill-Stone was Content)

被切割,被运走 被固定在新的位置。

它让自己被征入 工厂。它坚守阵地 捍卫奴隶制,反抗一切。

在水泥中,在织布机的鼓声中 它忘记了它野性的根须 它大地的歌曲。

在磨坊内部,人类 拖着出与入的身躯静立 原地,顽固,像石头一样 在织布机的歌声中颤抖。

他们同样变成了四边形,石制而成

在他们漫长,黑暗,萎缩的岗位上 对抗游击队那柔韧的 丘陵与水的坚忍。

我们从仓库里熏出来的黄鼠狼(The Weasels We Smoked out of the Bank)

沿着花楸树枝飞奔,一家人 对这些失控的闪电感到愤恨 它们越过盆栽,冷却剂噼里啪啦地摔落。

这雕塑般的山丘经过 漫长的创造,这俯卧的,地平线般绵长的 近乎女性的错综肢体

无处不在的狂野而温柔的神 向她敬拜,沉入云雀狂喜的沉默。

但那些承担全部劳作的魔怪 在她的洞穴里跑进跑出

用过剩的能量噼啪作响。

赫普顿斯托尔(Heptonstall)

——老人 归属于丘陵,坐在湿漉漉的长凳上 探出身,寻觅空气—— 让他的记忆得以渗出。

他不再讲述穿过山 直达斯托德雷镇的时代,在对面山脊上变酸臭, 斯托德雷已经背弃 它博物馆似的沉静。 他不再理睬黑石山—— 一堆浸湿的石头与潮湿的烟雾 在斜阳下腐烂。 他不再寻问 几瓶蒸馏酒在东风的吹拂下 是否还存在。

他不再向哈特尔谢尔 举起双手。他知道 与祖先团聚的日子 已成过去。

他知道 米奇里再不会回来。

壁炉架上的钟在高速路旁的 孤独客厅里滴答作响,那里的面孔 因关节炎的缘故忧郁如蓝 他们的心灵如今再无用处 躺在椅背深处,身体呈一定角度 朝向窗口的天际线, 让时间透过电报 为它的健忘发出呻吟

同时丘陵破裂 圆环残片 各奔东西。

[ 黑石山 (Blackstone Edge) ] 位于西约克郡边界的奔宁山上,石一块海拔1549英尺的砂岩悬崖,周围满是荒原。]

威西斯顶的两张照片(Two Photographs of Top Withens)

在我的照片里,这栋房子已经够破败。 但绝大多数屋顶板尚在原处。 你坐在其中一棵梧桐树下,面带微笑。

我们从斯坦伯里攀登而上。 穿过那本狂热的书的每一页纸 去触摸呼啸山庄——一个污秽的鸟巢。

我叔叔皱了皱鼻子 某些反胃的东西逼他那样做。 艾米莉的梦幻早已飞走。

但你在枝杈间微笑——依旧二十多岁, 耳朵竖起,聆听美妙的哭泣。 “我们可以买下这个地方并翻新它!”

除了,当然,除了 再想想,或许,除了 荒原上空旷的恐怖——

疯癫的石楠花,被疯癫拖曳的草 还有空虚的风 它的实质早已僵死或者早已摆脱了

一切,除了岩石。 这些岩石是安宁的,因为它们只是岩石。 甚至这地方的灵魂,也像艾米莉的灵魂,

就藏在岩石底下。 什么也没有留给观光客——只有一本书。 当我抬起相机时,那是一个蓝色的日子,伴着云雀的叫声。

我们拥有世界上全部时间。 沃尔特将享有与你同样的长年。 随后那永恒眨了一下眼。

大气污染, 水务局的混凝土将一切铺平,一个没有屋顶的 便池为绵羊和游客准备,它们标记这地点 引发我叔叔厌恶的地点。

但是那棵树—— 它依旧在那里,于它的伴侣身旁,绝无改变, 在那里我的相机(那一刻)握住一个鬼魂。

[ 该诗约写于1992年,在《三本书》中被收录进《埃尔默废墟》。诗中的照片是西尔维娅·普拉斯的。]

[ 沃尔特是休斯舅舅的名字,详见《望狼》中《沃尔特》一诗。]

野生石(Wild Rock)

驯化石 磨石的粗砂——一样研磨灵魂的砂岩。

世界的山脊之顶,起风 落雨,又落雨。

天空——一所采石场的面孔。 捶打而成的青铜橡树叶,像在克拉纳赫的画中。 草因酸蚀变青绿。

风。冷。一块恒长的重物 支撑在底。落雨。

一群人被禁锢 凝视羊毛,飘动如飘动的火焰。

一群人把他们岩石般的念想 转换成羊毛的编织,厚重的呢料,稠密的棉麻

在他们的骨头之间,在四个颤动的营房之间。

[ 老卢卡斯.克拉纳赫(1472-1553)德国著名画家,与丢勒齐名。]

滴答,滴答(Tick Tock Tick Tock)

彼得潘的钟摆时代 向山谷的沟槽处砍去。

滴答,滴答,滴答 无休止的游戏让整片无可阻挡的考尔德山谷 流出血来,又欢乐地将自己 掷入一百个工厂的烟囱里烧成灰烬。

滴答,滴答,夏天,夏天 夏天,夏天。 群山无可改变,老妇无可改变。 还有那些不老的男孩 在红带纹蝶跳动的“伤口”之间。

其他人扮演彼得潘。 我吞下一个闹钟 在学校操场的碎石路上 从史前时代向他爬来了

滴答,滴答,滴答,这只鳄鱼。

是时候了,(There Comes Days to the Hills)

群山的无敌舰队预备出航—— 中世纪的新鲜涂彩为 主桅的船帆画上飞龙 一声呐喊响彻天空

系船的绳索已解开,船身上下起伏 海港的反光落满侧舷 迎着光芒,嗅着远方 船舵就位,三角旗正在飘舞

光线自身也已绷紧 逆风,奔袭,回转 迅疾运作,举足轻重

兴奋的水流无处不在

甚至绵羊,站立高处 牵拉船桅,任风雨鞭挞 英雄一样

每一张闪光的面孔都向西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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