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屹赴任芭交后首秀《舞姬》，精彩不仅在台上
《舞姬》第二幕马晓东、邱芸婷等（2019年1月13日，国家大剧院歌剧院）
这应该是玛卡洛娃版的《舞姬》至少第四轮由中芭在北京的舞台上演了。熟悉的剧目，不过台上台下的演绎者们却有不少新鲜的面孔。
在我对芭蕾舞的有限涉猎里面，《舞姬》应该算得上是相对来说熟悉的一部作品了，也是非常非常经典的一部作品。而我之前对它的了解和接触，多数都是因为中央芭蕾舞团。
《舞姬》本是一部由芭蕾大师彼季帕编创的芭蕾舞剧，创作时间在他更为知名的作品《天鹅湖》之前。中芭其实早在 1996 年就完成了这部作品的中国首演。但在首演二十年后，从 2016 年开始，借现任首席张剑的纪念演出，中芭在重排《舞姬》时全面换装了娜塔莉娅·玛卡洛娃重新编排的版本。
我没赶上这个版本首演的那轮演出。不过借着 2017 年中芭主办国际芭蕾演出季的机会，观看了那一轮的重排。当时女一号妮基娅由曹舒慈扮演，男一号索罗尔由孙瑞辰扮演，女二号甘扎蒂由邱芸婷扮演。事实上，除了这次之外，那届芭蕾演出季的开幕式上，其实还上演了这个版本第二幕的「幽灵王国」的选段——那次的主演时张剑和马晓东。
对于玛卡洛娃重排的这个版本，我个人其实一直有些意见。正如之前写这场的推荐时写的，我自从那次看了这个版本的完整演出，就觉得它有些冗长。但我毕竟在芭蕾这方面实在缺乏专业性——远比古典音乐缺乏，所以也不敢妄下定论。
《舞姬》第一幕第一场邱芸婷等（2019年1月13日，国家大剧院歌剧院）
今晚其实是中芭这轮演出的第二场，也是最后一场。理论上讲是 B 组主演。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昨晚和今晚的演员阵容进行了对调。这场演出邱芸婷扮演舞姬妮基娅、马晓东扮演武士索罗尔，徐琰扮演公主甘扎蒂。
据说是源于伤病，这轮演出没有女首席登场，曹舒慈也没出现在演员名单中。此前一直扮演女二号的邱芸婷倒是借这个机会一举得到了一次扮演女一号的机会……
因为阵容的缘故，之前我对这轮演出的期待其实很有限。如果不是演出前两天指挥家黄屹发微信跟我说起来这场——毕竟这是他正式赴任中芭乐团首席指挥后第一次登台，我甚至一直都没下定决心要来看。
总的来说，这场《舞姬》算不上一场令人很满意的演出，虽然这种不满意其实本就在意料之中。
马晓东不久前刚升任首席，今天应该是他晋升后的第一次正式上台，表演状态和精神面貌确实不错，可圈可点。而且他从 2016 年首演这版《舞姬》时就是雷打不动的一号索罗尔，经验不能说不丰富。就算之前吐槽过那么多次，但他还是没争议的如今中国最好的男芭蕾演员。然而，他的动作完成度如今仍然是个问题……
前面提了，邱芸婷之前一直演女二号，这次借着顺位靠前的女演员因为各种原因上不了场，一举实现了她在中芭的妮基娅首演。可能有首演的助推，她今晚的表演也非常投入，看得出没少下功夫，每一段都在尽可能地用高完成度来表现。
而对于女二号徐琰来说，不出意外这应该不是她第一次饰演甘扎蒂。她的身材很棒、情绪表达也很棒，但是技术上的完成度不太令人满意。
其他演员里，饰演金佛的郑宇表现出了一贯的高水准。虽然只在第三幕开始有短短几分钟的表演时间，但是他的段落每次都堪称是整部剧里的高光时刻——今晚如此、2017 年那次也如此。第二幕「幽灵王国」中的三位领舞表现也颇为出色，三人舞和变奏都有值得称赞的表现。
《舞姬》第一幕第三场 邱芸婷、崔凯等（2019年1月13日，国家大剧院歌剧院）
《舞姬》这部戏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也最具吸引力的，当属「幽灵王国」那一段。在不同的版本里「幽灵王国」可能出现在不同的位置，玛卡洛娃这版里则出现在第二幕。
独特的「Z 字形」舞台设计给了舞者出场一个前所未有且独一无二的精彩画面。看着二十四位舞者一一从舞台的最远端演着斜向的线路走来，那有节奏的、整齐划一的段落真的完完全全值得翩翩二字。我想，我可能只能用美轮美奂来形容。
今天中芭的群舞表现可以说相当出色，比我之前两次看到这个段落都要更加精彩。行进的整齐度、后踢腿的整齐度以及整体的美感，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准。再加上中芭这版制作非常梦幻的布景，真的让人像是进入了幽灵的国度，仿佛要和舞者一同忘我地起舞。
这一段里，马晓东和邱芸婷两人的表现不算出彩，但也还算到位。《舞姬》似乎有一个「真假双人舞」的设计——第一幕中索罗尔和甘扎蒂的双人舞只是「虚晃一枪」，真正的双人舞出现在「幽灵王国」之中，由索罗尔和真正的女主角妮基娅献上。
怎么说呢，马晓东的表演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够过瘾。但你不得不承认，那种「不温不火」的状态，又很符合这个舞段整体的气质。至少我在整个第二幕中极尽陶醉，无论是群舞的段落、三人舞的段落还是双人舞的段落都是。那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太美妙了。
——我甚至觉得，极端一点地说，看完这版的第二幕，我就可以直接走人了。
《舞姬》第二幕（2019年1月13日，国家大剧院歌剧院）
这其实就引出了我对玛卡洛娃版本编排的一些意见。
在一些版本中，《舞姬》止于第二幕的幽灵王国。故事在索罗尔的幻想中就可以结束了。而玛卡洛娃给了它一个故事逻辑上更完整的结局，但在艺术上却似乎不那么完美。
玛卡洛娃的编排里，索罗尔从吸食鸦片产生的幻想中回到现实后，仍然在国王的授意下和甘扎蒂举行了婚礼。但他关于妮基娅的幻觉总还是时有时无地萦绕在他身边，令他总在和甘扎蒂在一起的时候走神。表演上，便安排了妮基娅以幽灵的身份片段性地出现在舞台上，与甘扎蒂交替和索罗尔共舞。
此后，就在索罗尔即将正式和甘扎蒂结拜的时候，天神动怒，一切毁灭，所有人都丢了性命。一通混沌过后，索罗尔和妮基娅在虚幻中慷慨地走到一起……
这样的编排在逻辑上确实比在幽灵王国中戛然而止要站得住、说得通。
但是，先从艺术上讲，第三幕无论编舞还是音乐都和前面两幕严重脱节，尤其与幽灵王国衔接生硬——音乐每每非正常抢镜，强行用进行曲式的节奏和强劲的力量与音符制造出慷慨激昂的气氛，天崩地裂时的模拟音效又与持续了一整场的典雅的音乐形成强烈反差；编舞单独看来没什么问题，表演也很到位、很生动，但它就是和之前的两幕统一不到一起去，不像作为一个整体的一部舞剧。
再从逻辑上讲，这里面的问题是：究竟什么才是属于这部戏的、逻辑更通顺的结局呢？因为长期从事模拟联合国活动的缘故，很多时候我会愿意把一些问题抽象成为危机—解决的模式。
危机其实就是戏剧冲突，而只要有冲突，必然需要被化解。化解的方式有很多——毁灭是很常见的、也很实用的一种，也是艺术中很合理的一种。天崩地裂为每个角色都找到了归宿，也就是死亡——只有这样，索罗尔和妮基娅才能名正言顺地走到一起；不然，故事在索罗尔的幻觉中结束，如此置甘扎蒂和国王等人不顾，似乎难以自圆其说。
然而，这只是一般意义上的故事逻辑。回到《舞姬》的故事本身，在它的人物设定之下，索罗尔和妮基娅是否应该真正走到一起呢？按玛卡洛娃的思路，因为一切都已经陷入毁灭，在这样的基础上索罗尔又有了自我的任意选择，因而可以选择和妮基娅走向远方。但是，除了见到甘扎蒂之前，以及幻觉之中，索罗尔一直保持着对甘扎蒂爱慕以及对妮基娅的坚决嫌弃。那么，如果不是因为鸦片的作用，究竟索罗尔会选择妮基娅和甘扎蒂中的谁呢？
我以为，我们难以确定。在这种境遇之下，让故事在本就不确定的、由鸦片而产生的幻觉中以索罗尔和妮基娅在一起作为结束，或许是更合理的。这可能也引出了这部舞剧在艺术上和逻辑上的魅力的一种同一性，那便是——不确定。幽灵王国的设定，本质上就是不确定性最宏大的体现。
当然，如此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没经过任何论证。我说精彩不仅在台上，一部分就是想说，《舞姬》不是单一的热闹，而是能引发我们深刻得多的讨论。这也是第二次再看的时候会稍显突出的体会。
《舞姬》第二幕 马晓东、邱芸婷等（2019年1月13日，国家大剧院歌剧院）
另一个更加突出的体会，也是我真正通过「精彩不仅在台上」想表达的，是这场演出的乐队演奏。之前两天，黄屹指挥几次跟我说，希望这次的乐队也能给我带来惊喜。我一度觉得，这可能只是句客套话而已——做指挥的当然希望别人关注乐队。
但今天坐在观众席上，开场以后，没听多久我就有了种强烈的感觉：这次乐池里面的声音不一般！
直白地讲，我从没在芭蕾演出里听到过这样的乐队声音。之前中芭那么多场音乐会里都没有，去年五月莫斯科大剧院的那几场里也没有——即使是那些交响芭蕾的演出，也没有。
一言以蔽之，那些芭蕾演出里的乐队演奏员，更多的都只把自己当成是一种作为陪衬的身份而存在，而并没有觉得乐池里的音乐也是演出的一部分，和舞台上的表演等同重要。
尽管乐池里伴奏的确不能与在音乐厅舞台上演奏音乐会完全划等号；但是，交响乐思维对于舞剧伴奏而言却是相当重要。直观来看，音乐的表现力会带动舞台上演员的表演，呈现出更强的整体表现力；与此同时，交响乐对于声音层次、音乐节奏的要求，和舞台表演其实相辅相成；除此之外，关于音乐站得住、有弹性以及内声部表达的问题，本质上适用于任何有乐队的场合。
这场演出的乐队明显给人耳目一新的演奏。音乐内声部远比从前清晰得多，表现力也是极为突出。
还拿幽灵王国那段举例。二十四位舞者入场的段落可能是整幕乃至全剧最难的段落。对于舞台上的舞者来说是这样，对于乐队和指挥也是。在舞者入场的全程，音乐既要保持稳定，不给扰乱舞者；又要能适当地引领舞者，为她们构建出更加清晰的行进线路，帮助她们保持队形和动作的稳定和整齐。
不得不说，比起之前两次执棒的刘炬，黄屹这次做的实在太好了。他不仅调动了乐队，让这段本就生动的音乐更为如梦似幻，和舞者以及布景融为一体；更调动了舞团，二十四位舞者的出色表现应该少不了黄屹指挥乐队的辅助。
而且，黄屹在整场三幕之中调度得法，有轻重有缓急。第三幕该紧凑紧凑，第二幕该舒展舒展，第一幕该流畅流畅。这比刘炬始终「温水煮青蛙」更是突破很多。
这就是我为什么说精彩不仅仅在台上——金彩更在台下的乐池里。
当然，黄屹和乐队的发挥也不是尽善尽美的。或许是出于指挥芭蕾的经验不够，黄屹在一些段落——特别是许多次舞者的变奏中，没能让音乐和舞蹈完全合拍。在芭蕾演出里，这算是硬伤。
但这些问题倒还在可控范围内，不止于出现去年在大剧院演《天鹅湖》时黑天鹅挥鞭那样的事故……黄屹在中芭的未来真的可期。
《舞姬》第三幕 马晓东、邱芸婷（2019年1月13日，国家大剧院歌剧院）
另外，今天聊天时黄屹还特别提到，中芭乐团今年 8 月开始要正式地做标准的跨年音乐季。从昆明聂耳交响乐团到中芭乐团，我看着黄屹两次白手起家，做音乐季、推职业化，我实在是敬佩他的能力和魄力。
音乐季开幕演出上，他会和宁峰合作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并且指挥他的第五交响曲。到时候一定要去。
期待下一场中芭的芭蕾，也期待下一次黄屹的演出。
马晓东、邱芸婷谢幕（2019年1月13日，国家大剧院歌剧院）
黄屹携全体舞者谢幕（2019年1月13日，国家大剧院歌剧院）
2019年1月13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