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滨逊的“孤独”
每一个孤独的人,要么是天使,要么是魔鬼。
——亚里士多德
在笛福的《鲁滨逊历险记》中,鲁滨逊在荒岛上的经历,就是用理性的手段和力量来驯服自然的危险,逐渐减少自然的危险,将这个可怕的地方转变为自己可以舒适生活的地方。
但最让鲁宾逊恐惧的一次经历是,某日,荒岛的沙滩上出现了陌生的脚印,这种自然的意外带给鲁宾逊的,不是瞬间的惊恐,而是无休止的威胁。恐惧时明智之母,人是一种可以在想象中担忧看不见的危险,并为此做准备的动物。沙滩上的脚印在带给鲁宾逊惊恐的同时,也激发了他的智慧。
纵观全书,物质生活的改善,并不是孤岛变成一个可以生活的地方的主要原因。鲁宾逊最大的不幸仍然是无法解救的孤独。或许,一个人双手不能制造的,就必须从灵魂和思想中摒除,这就是孤岛生活的意义。
世界,对学会了孤独的鲁滨逊来说,不仅隔着浩淼的海洋,还隔着精神的深渊,和孤独的自己或上帝的交流,或许好过和社会的人交往所获得的最大享受,对于生活的舒适和幸福而言,社会交往本身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去世界化的历险对鲁滨逊的教诲是:生活,总的来说,就是,或者应该是,一种普遍的孤独行为。不仅在荒岛上,即使在喧嚣的人群当中,人严格来说也是孤独一人。即使回到伦敦的街头,鲁滨逊依旧写道:“我此刻在伦敦,世界上最密集的人群中,比起前28年囚禁在荒岛上,享有多得多的孤独。”
在鲁滨逊看来,孤独已不再是人在世界上迫不得已的处境,而是一种需要特定能力,技艺,德性的生活方式。“在人生的种种情况中,真正的问题并不是缺乏孤独的机会,而是没有成为孤独的能力。”
当孤独的人回到自己的同伴中,找到了可以说话的人,孤独的生活方式意味着什么呢?孤独者并不需要生活在万里之外的孤岛上,孤独者可以生活在人群中间。孤独者也渴望着他的社会,渴望着可以在社会中享有他的孤独。诡吊之处往往又在于,甚至孤独者内心热切渴望的社会,又是孤独者恐惧最深的根源。孤独者敌人出没在他想象的社会中,来自哪些他想象中的无限渴望,但这些他无限恐惧的同类,不也是一个个像他一样的人吗?
鲁滨逊究竟是现代资本主义的制造人或经济人的代表(马克思),还是现代无法挽回地丧失了原始自然生活的象征呢(卢梭)?首先,鲁滨逊在荒岛上的制造,并不是从自然必需品开始的,而是从生活舒适和快乐开始的(从船上弄回来的纸笔和墨水)。笛福与卢梭最跟本的差别的在于,笛福并不相信自然的善,而是相反,始终坚持基督教原罪说所强调的人在自然根本上地败坏。想象在《理想国》中,格劳孔之所以对苏格拉底与阿德曼托斯所建立的“健康的城邦”表示不满,理由是里面没有肉和桌椅,不够舒服。桌椅不正是城邦发烧的开始吗?
支持鲁滨逊面对自然的,重要的正是在于,在鲁滨逊的脑海中保存的那些来自文明社会各项技艺中的知识。最突出的一点体现在了面包的制作,面包正是鲁滨逊凭借文明的记忆,而不是孤独者的劳动,驯化荒岛的象征,而不是文明返回自然的标志。
鲁滨逊在荒岛上最值得重视的,与其说是所谓的自然技艺,不如说是一个人持之以恒地艰苦劳动。鲁滨逊与高贵而又懒散的野蛮人最大的差别或许就在这里。
鲁滨逊这本历险记另一个惊异的一面,在于荒岛上的鲁滨逊,是一个很守纪律的理性化的劳动者,要知道,荒岛上既没有监工,也不存在惩罚,马克思还曾据此对鲁滨逊明朗的孤岛和昏暗的欧洲的中世纪做了比较,那么鲁滨逊究竟又是在哪里获得了这种理性化的力量呢?
和烟草一起被发现的圣经,作为失事船只的精神遗产,是鲁滨逊从神意中获得了抵抗孤独的力量。或者更准确的说,赋予孤独以意义甚至幸福的力量。在祈祷的帮助下,鲁滨逊的生活依旧不幸,但是安心多了。在孤独中的鲁滨逊不得不为满足自然需要的理性劳动建立一个超自然的生活方向和存在基础。瓦特正是在鲁滨逊对劳动的尊重上发现了韦伯所言的“新教伦理”的痕迹。
但是日常生活每日每夜的平安,也许都不过是在无意之中从我们根本没有觉察到的危险之中逃脱出来的幸运。沙滩上陌生的脚印提醒了鲁滨逊,哪怕是最平凡的人生,最简单的生存,也似乎体现着神意的庇护。
卢梭想让爱弥儿把自己当作鲁滨逊,他大概有意遗漏了鲁滨逊从来没有忘记携带的火枪,子弹和火药。而这些,正是真正高贵的野蛮人礼拜五恐惧甚至崇拜的可以源源不断制造死亡和毁灭的神物。
鲁滨逊对礼拜五的情感似乎与他对其他欧洲人的情感有很大的不同,对在荒岛上遇到的欧洲人,鲁滨逊虽然在一开始也很警觉,但往往很快就信任他们,和他们进行相当深入的交流。然而,鲁滨逊却始终无法摆脱对礼拜五的猜忌。鲁滨逊对礼拜五的宗教教导不仅是为了对他加以开化,也是在岛上建立更稳定的政治关系的一部分。鲁滨逊的荒岛,从他对自己宠物家庭和征服奴隶的绝对统治,终于转变为基于契约和同意的政治关系。在夺回哗变船只的战斗中,鲁滨逊新的政治身份变得明确了,他成了总督,把这座远在加勒比的荒岛看作是欧洲政治制度的延伸。他的解释是:“我尽管对他们有着父亲般或者恩人般的影响,但没有任意行事和指手画脚的权威或权力,除非是他们出于自愿,同意服从我的命令。
不过理想的政治,即使在鲁滨逊的火枪和上帝的誓言的保卫下,仍然不能完全避免战争,鲁滨逊和三个英格兰恶棍的差别,不在于他摆脱了绝对权力的野心,而在于他借助于所有权和感恩法,明智地实现了统治。
鲁滨逊顽固的天性,初看上去,似乎是一种顽固的发财梦想,一种不知节制的鲁莽欲望,渴望情理之外的发迹。但其实不然,“生意不是我的本性,而闯荡却是。”这是一种漫游世界的不安分的欲望,而不是攫取世界的贪婪欲望。他自己指出了自己犯得反复出海历险的慢性病的原因:人对上帝或者自然给予他的处境总是不满的,这不仅是鲁滨逊的原罪,也是现代人的原罪。诡吊之处又在于,鲁滨逊的历险,往往始于不安分的漫游和闯荡,却终于理性的设计和秩序。鲁滨逊的性情,似乎与任何一种稳定的社会制度都不相符合,这一点有其体现在他与家庭的紧张关系上,他抛弃可生养自己的家庭漫游出海,但又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上组建了一个由宠物和牲畜组成的家庭。
任何漫游,都离不开家,漫游与其说是离开家,不如说是返回家。漫游者在离开家之后,又要踏上返乡的路。不能返乡的漫游,不是漫游,而是漫无目的的流浪,是终身的放逐,最终是抹去一切踪迹的毁灭。
方亦元
2015年11月11日完稿于华东师范大学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