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集人物志

朱集人物志

□陈福清

夏日乡村是嘈杂的,鸡鸣狗叫声此起彼伏。我将车停下,一缕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稀稀拉拉照下来。村口场地的石台上,德顺爷抽着烟锅,一脸的漠然。边上聚着很多人,大家七嘴八舌,闹哄哄的说着什么。

我走进村子时,一条白毛黑尾巴的狗,呼地窜了出来。我吃了一惊,刚想骂人时便跑来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吆喝一声:瞎了狗眼,认不得人了?那狗便服帖的转身摇着尾巴。

“二丫,你这臊皮子,有意放狗咬我的吧?”

二丫笑了。

“德顺爷知道你要来,让我等你嘞。菜瓜也是不咬人的,懂事得很。”

我心里有点恼怒,盯了菜瓜一眼。

二丫又笑了起来:“四哥说菜瓜是人变的,有灵魂的狗,不信你看,它会很多东西。”

四哥是个懒人,游手好闲,唯一和懒字不配的是他头脑灵活。村里人相信四哥的聪明,这相信里透着敬畏。

四哥和二楞被派出所抓时,他背着的蛇皮袋装满了野鸡和野兔,这是他昨晚上刚套住;二楞是冤枉的,他只是跟着拿东西。

德顺爷装烟丝的时候,有人来买豆腐。德顺爷看也不看:“自己拿吧……”

农村人的豆腐,总是切的四角见方宽大的,没有城里人的精明小气。

德顺爷边上放只破旧的水瓢,里面零散的放着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币。买豆腐的人将钱放在水瓢里,不知是五毛钱还是一块,德顺爷从没有用手数过。农村人的思想很纯朴,维持的是做人的诚信和脸面。

二丫吆喝菜瓜向我赔礼,那狗儿直立起身子作打拱作揖状。我笑了,笑二丫的痴傻,也笑菜瓜的滑稽。

村口场地里,因我的到来人群蠕动起来。三楞因哥哥二楞被抓,话语里多了对四哥的嫌恶:“福哥,你说二楞能出来么?”

二丫骂了一句:“瞧你那熊样,犯多大罪啊?”

三楞委屈的皱眉咧嘴,咽口吐沫。

朱集的拆迁已经半年了。精明有头脸的人,或多或少的都捞点油头。老房子几百块每平方,拆迁的基数打破了很多人的发财梦,还要贴钱去镇上买房。

人是趋利避害的,既然没有好处,折本的事情没有传承性,那就是拖时间找价码。

长贵从地里回来时,嘴里就骂骂咧咧没停。三婶端着盆里的猪食,哗的倒进猪槽里:“早上撞邪啦?回来就嚼蛆,骂骂咧咧的。”

长贵把水瓢啪的扔进水缸,抹了下嘴。

“妇道人家,懂什么东西!”

长贵的愤怒,是听说拆迁的钱被村长贪了很多。三婶看着猪抢食,没有理会长贵的呵斥。

朱集的人心里有两座神龛:一位是德顺爷的神勇,一位是刘先生的医德。

德顺爷年轻时当过土匪,后来充了国军,再后来部队起义投诚了。当土匪时他从不祸害穷苦人,当国军时也打过鬼子,村里人敬的是他的道义和忠勇。

刘先生是哪里人,没有人知道。他说话的口音,生涩而直白。家里堂屋门前,摆着一张诊桌,人们看见的总是刘先生的平静如水。给病人把脉时,他稳稳的平静,给病人开药时还是平静得无声。患者询问病情,他似乎没听见,仍旧低头写着药方。唯一能听见的是:好了,按这方子抓药吧,过几天再来复诊。病人吃了药后,很少人去复诊的。

刘先生的医德,是朱集人的福。他不计较诊费的多少,如德顺爷的豆腐摊。富贵人家的丰厚银钱他接着,贫穷人家的几张纸币他也拿着,最不济的没钱挂在账上,他也从没有翻看要过。

德顺爷的荣光,化成时间的烟尘。一个孤独的老人,是要活着的,还要活出斤两。二丫帮他磨豆腐,豆腐摊成了德顺爷活着的招牌和依赖。豆浆出锅时,总引来很多孩子。德顺爷把豆浆均匀的分着,每个碗里加勺白糖,孩子们滋滋喝完,戏笑着跑开。

长贵病了,三婶慌乱的不知所措。二楞兄弟守在床前,问这问那没了主意。这时二丫和德顺爷走进院子,三婶哭啼啼说着长贵的病症:“晌午还好好的,回来就骂骂咧咧没完没了,这会突然就病了,这可咋好啊?”

德顺爷看着长贵气若游丝的样子,心里一惊。长贵脸色腊黄,紧闭双眼,牙关咬着嘴唇成紫黑色,似乎已经阴阳两隔。三婶又哇的哭出声,二楞转着圈喊着爸。

“快去找刘先生啊!这是急罗刹病,再晚人就没了……” 德顺爷大喊道。

二楞跌跌撞撞的跑去找先生了。二丫和三婶将一勺红糖水,灌进长贵嘴里。多余的糖水顺着紫黑嘴唇流下来,浸湿了被角。

刘先生来了,从腰上掏出一布袋,哗的抖开。他翻开长贵眼皮看了看,小声说:“不碍事。”随后他让二丫拿只脸盆,放半盆凉水,让二楞稳住长贵的双手,他从布袋里拿出一支银光闪闪的粗大银针,将针头扎进长贵的指尖。一股紫黑的血噗的冒出来,滴进盆里。

长贵的脸色慢慢的有了生机,眼里有了活力。

德顺爷笑道:“真是神医啊!”刘先生很平静:“他急火攻心了,我开副药先吃着吧。”

二丫让我进她的房间,我是抵触的。一个姑娘家懒成这样,我是不习惯的。那间砖墙刚用石灰水刷过,还有股刺鼻的石灰味。她朝我笑着,神情里满是得意。

“你们城里人就是讲究。屋子给人住的,又不是给人参观的。”她看出了我的嫌弃。

我笑着,笑她的直白狡黠。

朱集的民风淳朴,不是没有底线的,这底线就是中国人的孝道。拆迁补偿不包括迁坟,动祖宗的事情是大事情,关乎福运和名望。

乡里拆迁队,开着挖掘机来了。朱集的老少爷们都招呼上来,人群充满愤怒。三楞躺在挖掘机下面,大家敬重于他护坟的忠义。村长明里支持拆迁队,暗里给村民们递着眼色。二丫和三婶扶着长贵,倚靠在挖掘机的门上。移坟成了僵局,村长难得这样的结果,他还是朱集的人。

拆迁的事情,就这样慢慢的沉寂下来,朱集的历史还在延续着。四哥云游不知所踪,德顺爷还是守着村口的石台,只是水瓢里的纸币越来越少。二丫进城了,三楞帮德顺爷给孩子们分食豆浆。菜瓜也老了,趴在门口守着三婶和长贵。

作者简介:陈福清,祖籍盱眙,现居常州,爱好广泛,尤喜古体诗词,作诗词杂文多篇,性格豪放,不拘小节,追求真性情。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