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王》中的愤怒、耻感与罪感分析
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一直被誉为西方悲剧性的典范之作,作为一部悲剧经典它是当之无愧的,然而我们阅读作品不能仅仅从作品本身来理解,更应该对作品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做深入探讨。
俄狄浦斯虽然被公认为古希腊神话中忒拜的英雄,但在他身上仍然有着极为矛盾和复杂的一面。作者通过这一英雄形象呈现的不仅仅是古希腊英雄人物所具备的理性和担当,还有愤怒、耻感和罪感三重元素的交织,因此我们也可以说俄狄浦斯王这一英雄形象也是愤怒、耻感和罪感的综合体。以下将简要探讨俄狄浦斯愤怒、耻感和罪感在作品中的体现,并分析这三者之间的联系。
首先我们不可否认的是,俄狄浦斯在理性方面表现卓越,这理性不单在知解层面,即凭借知识破解斯芬克斯之谜从而追求到自己的幸福,还表现在实践层面,为了逃避神示——弑父娶母的预言,主动离开教养他的养父母,过上漂泊在外的生活。
然而俄狄浦斯仍有失去理智的时候,纵观整个故事,不难发觉,未加控制的情绪,间或放纵的愤怒与激动,恰是俄狄浦斯个人悲剧的根源。在三岔路口与不明身份的父亲相遇,俄狄浦斯是在气愤中杀死了他,“那领路的和那老年人态度粗暴,要把我赶到路边。我在气愤中打了那个推我的人——那个驾车的;那老年人看见了,等我经过的时候,从车上用双尖头的刺棍朝我头上打过来。可是他付出了一个不相称的代价,立刻挨了我手中的棍子,从车上仰面滚下来了;我就把他们全杀死了。”当追问先知忒律西阿斯真相时,俄狄浦斯因为先知不愿说出秘密而恶语相向,“坏透了的东西,你的脾气跟石头一样。”“诡计多端的术士,为非作歹的化子,他只认得金钱,在法术上却是个瞎子。”俄狄浦斯终于追问清楚自己的身份,由无法承受的重负而激动起来,就像传报人所说的那样,“在疯狂中”寻找伊俄卡斯忒。随即,他又在过度的激动中刺瞎自己的双眼,“国王从她袍子上摘下两只她佩戴着的金别针,举起来朝着自己的眼珠刺去······”这激动就连歌队也说是疯狂,“(哀歌)这苦难啊,叫人看了害怕!我所看见的最可怕的苦难啊!可怜的人呀,是什么疯狂缠绕着你?”俄狄浦斯的悲剧和痛苦,其个人根源恰恰在于他的性情,他那动辄愤怒却又不加以适当控制的性情。当克瑞翁被俄狄浦斯怀疑时,颇为中肯地道出了其形象的秘密,“你盛怒时是那样凶狠,你让步时也是那样阴沉:这样的性情使你最受苦,也正是活该。”他的智慧、理性并不曾有效地节制他的激动,反倒是被愤怒牵着走。
俄狄浦斯的愤怒与激动,与《伊利亚特》中阿基琉斯的愤怒形成鲜明的对比。阿基琉斯的愤怒固然与俄狄浦斯的愤怒一样是可怖的,却是诗人所要歌唱的,“女神啊,请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致命的忿怒,那一怒给阿开奥斯人带来无数的苦难,把战士的许多健壮英魂送往冥府。”阿基琉斯的两次愤怒都给别人带来难以承受的灾难,要么是阿开奥斯人几乎崩溃,要么是特洛伊人折损第一主将。然而在这两次愤怒中阿基琉斯并没有由着愤怒任意恣肆:在雅典女神的劝导下,他的第一次愤怒不曾激化,未与阿伽门农拔刀相向;在普里阿摩斯的苦苦哀求下,他的第二次愤怒也没有演变成对赫克托耳尸体无止境的折磨和亵渎。阿基琉斯是英雄,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的骁勇善战,然而,他能成为英雄中的英雄,却是由于他那勇冠三军的能力还渗透着人性的光辉。阿基琉斯被称作希腊精神的象征,其意味也恰在于理性进入激情的世界并在一定程度上进行规范。正由于对愤怒做了一定的节制,他那最终将给自己带来毁灭的愤怒才是高贵的、神圣的。并与俄狄浦斯的愤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由于俄狄浦斯对激情不做任何控制,任由其放纵,最后才导致其悲剧的命运。
俄狄浦斯在三岔路口的愤怒,对先知和克瑞翁因过度激动而怀疑和辱骂恰恰是源于他的耻感。拉伊俄斯马车的霸道让他觉着受了羞辱,所以才会在愤怒中将他们全部杀死;真正让他发怒是因为先知无意中说,“你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和你最亲近的人可耻地住在一起,却看不见自己的灾难。”当他预感到自己可能犯下了极度羞耻的事情之后,内心的耻感让他第一时间把先知和克瑞翁设想成要害他的人,“你要推倒我,站在克瑞翁的王位旁边。你想和那主谋的人一块儿清除这污染,我看你是一定会后悔的。要不是看你上了年纪,早叫你遭受苦刑,叫你知道你是多么狂妄无礼。”阴差阳错犯下弑父娶母的过错也同样让他感到极度羞耻,“婚礼啊,婚礼啊,你生了我,生了之后,又给你的孩子生孩子,你造成了父亲,哥哥,儿子,以及新娘,妻子,母亲的乱伦关系,人间最可耻的事。”俄狄浦斯无法宽恕自己所做的可耻或丑陋之事,正是其耻感的体现。
在耻感的同时,他又有着做错事的自觉,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罪感。在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之后他这样嚷到,“你们再也看不见我所受的灾难,我所造的罪恶了!你们看够了你们不应当看的人,不认识我想认识的人;你们从此黑暗无光!”当歌队劝说俄狄浦斯时,他说,“假如我到冥土的时候还看得见,不知当用什么样的眼睛去看我父亲和我不幸的母亲,既然我曾对他们做出死有余辜的罪行。”并在回顾自己一生的感叹中述说到,“来呀,牵一牵这可怜的人吧;答应我,别害怕,因为我的罪除了自己承担而外,别人是不会沾染的。” 俄狄浦斯承认自己做了错事,犯下的是罪恶,可见他的羞耻不全是耻,而是耻感与罪感的交织。同时他愿意承担所犯下的罪恶,从另一个方面也体现他的责任与担当。
正因为索福克勒斯重视耻感和罪感与悲剧人物的关联,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俄狄浦斯的愤怒与激动为何与罪感和耻感纠缠着。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俄狄浦斯,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英雄。耻感让他逃离柯林斯流亡他乡,也让他在三岔路口错杀了自己的父亲。而另一方面是罪感,让他陷入异常的激动而自残,也让他不肯原谅自己。在耻感和罪感将激动或者愤怒充分调动的时候,一向以理性自重的俄狄浦斯也就暂时地失去了理性,他的悲剧故事关键恰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