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次真实而意外的谈话

题记：今天我发这篇文章是因为五个小时前刚刚发生的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我根本没有预料到它会发生，但是我很希望它就此改变了一个孩子的命运。——

事情的缘起是这样的，今天放学后我带我儿子去西溪银泰吃饭，两人吃撑了以后便想在商场里散散步落落食，外面已经下起了雨，但是夏天的闷热却没有扫走，于是呆在商场里蹭空调是我们父子俩当然的选择。

我们踏上扶梯从二楼到三楼，突然一个女声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回过头去，看到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女子正在给一个孩子在星巴克的落地玻璃外面拍照，可是一边拍着一边在训斥着孩子，“把手往前放一点！”，语气极为严厉。我感到诧异，心想，为什么拍个照要这样严厉地训孩子呢，正纳闷着，突然一记响彻商场的耳光声冲入了我的耳朵。我大吃一惊，又看向这对母子。那个母亲的面目似乎又凶狠了多，又在训斥着，而那个孩子，大约七八岁的男孩，却并没有哭，只是好像怔住了，没有任何反应。

我气坏了。我决定多管闲事。

这时我们刚到三层，我马上拉着儿子转身走到了下行的扶梯。儿子问我干嘛，我说我要去跟这个阿姨论论理，儿子害怕了，屁股往下一沉拉扯着我，不想让我过去。我说没关系的，我就是去聊一聊，放心。

我们走到了他们跟前。

我有点激动了，声音有点颤抖地问这个母亲：“你是他的妈妈吗？”

“是。”她还是瞪着孩子。

“你不能这样打孩子，你不能这样做，你知道吗？”我的语气像是在教训人。

“是的，我知道我不能这样做。”没想到这个妈妈竟然没有反驳我。

“我是不应该打他。但是你告诉我还能怎么办？”近距离看，这个妈妈脸型瘦削，面色灰暗，她依然没有正视我，眼神中透着绝望。

我的心一沉。我赶紧缓和了口气：“我也是做家长的，我很理解你，带孩子太难了，做家长的都不容易。我知道我不应该多管闲事，但是我是学心理学的，我想跟你说，一定有比打更好的方法。”

她看了我和我儿子一眼。

“不，你不知道，你看你的孩子多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指了指我的孩子，“你再看看他！”她又指了指她的儿子。

这时，这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突然冲向他的母亲，往他妈妈的手臂上捶了一拳，然后把手头的拎包往地上一甩，跑开了几米。

“你看看，我说吧，就是这样的孩子，他目中无人，对我们没有任何的尊重，我不打他行吗？”母亲讲完，咬紧了牙齿，眼神更落寞了。

我心想，乖乖，这是个小霸王啊，刚被扇了一巴掌，竟然还敢打回去。这个事情确实棘手，比我预想的要复杂啊。怎么办？

“孩子是会模仿的，因为你打了他，他在模仿你。”

“不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已经无法无天了，我必须镇住他……”

“可是你发现没有，你打了他这么重的一记耳光，他竟然没有哭，他已经'皮’掉了。”

“是的，我在家里用棍子都没用。”

“家里不应该有棍子。”

“我打得不重。”

“你打他，其实是在教他用暴力来解决问题，这样下去，你的孩子有可能将来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

“……”

“再说了，你打他，你也很受伤，你也别这么生气了，毛病都是气出来的。”

“我已经气出毛病了，前两天我刚去了医院。”

“啊？”这我还真没想到，我只能接着说，“所以你就更不应该生气了。”

“孩子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谁真的愿意打孩子啊？可是……”

“也许你可以试试冷处理，比打的效果更好。如果你冷处理，他会感觉他是需要你的，如果你打他，他只会更叛逆。”

“冷处理我也试过，只能维持五分钟有用。我打他，至少能维持十分钟。”

“可十分钟以后呢？”

“……”

“打孩子并不能解决问题。我以前也发过几次脾气。我发现根本没用，他只会越来越叛逆，后来我就拼命想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你一定要试着理解他，让他说说他心里真实的想法……”

“没用的，他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因为他小时候，我太客气了，我把他当朋友一样说话，还老是夸他，后来他就觉得自己什么都很厉害，不需要听我们的了。”

“是吗？他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个转变？”

“大班的时候。”

“他现在读一年级吗？”

“是的。”

“哦，我孩子读三年级。我觉得，他这个转变一定是有原因的，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我不知道。反正现在不打他真的不行，每天做作业都磨磨蹭蹭，回家不马上写作业，总是想玩，作业到九点半都做不完，我能怎么办？”

“做作业真的是一件头疼的事情，我家孩子也是这样，也经常很慢。但是慢一点其实也没关系。再说了，爱玩是孩子的天性，特别是男孩子，这不是什么错呀！你就当他是一只猫嘛！”我故意开了个玩笑，想缓和紧张的气氛。

她转头看看她的孩子，孩子在转圈，似乎不经意地在听我们的谈话。这时妈妈的心情显然平静了许多，他有耐心在听我说什么了。

“可是作业不做完，第二天被老师说怎么办？作业总是要做的呀。”

“其实作业少做一点……也没关系。”

“他老师还跟我说，家长一定要树立权威，不然这个孩子真的管不住的。我现在一定要树立权威。”

“我同意，对待孩子一定是要管教的，做家长的要有原则。但是树立原则不应该是用暴力的方式。我推荐你一本书叫《正面管教》，正面，管教，你可以去看看。”

“好的，我会去看的。”

我发现这位母亲的态度已经缓和了很多，对她来说，我是一个陌生人，但是她竟然愿意跟我说这么多话，从一开始到现在她都没有让我走开，她并没有说“不要多管闲事”之类的话，我能感觉到，她是多么需要倾诉，她有一肚子的委屈。

我看看这个男孩子，这是个很帅气的男孩子，眉清目秀，只是右侧的脸上还留着红红的巴掌印，非常惹眼。我心想，这个孩子，知道他的母亲心里是那样的难过和绝望吗？

我向这个男孩凑近过去，想跟他说两句，但是他却躲着我，背对着，不想跟我说话。

我只能又对这位母亲说：“有时候示弱是更好的方法。”

“那他就更太自以为是了，他现在就以为自己什么都会了，不用听我们的了。”

“这么自信也是个优点啊，你想想看，如果你摊上一个非常自卑的孩子，你怎么处理，不是更难办？”

“可他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不要我们管，还自己做饭。”

“那更是一个优点了，我家孩子就没有你孩子这么厉害。你要多看到你孩子的优点，他这么厉害，你要让他来帮助你。”

“……”我感觉这个妈妈陷入了思考。

“你现在很无助，很虚弱，是不是，那就让他来帮助你。”

“可是这样我怎么镇得住他呢。”

“为什么一定要镇住他？”我发现她很喜欢“镇住”这个想法。

“老师也叫我们镇住他。”

“其实你并不一定要听老师的。老师一个人管几十个学生，他一定会倾向于更加简单的方法，强调纪律性。可你跟他是一对一，你是可以跟他好好沟通的。”

“……”

“我觉得，沟通是唯一的解决问题的方法。你想想看，我们大人之间是怎么沟通的，那你和孩子之间也怎么沟通，其实都是一样的。孩子都是很聪明的，其实他什么都知道。”我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这个孩子。

而这个孩子也在认真地听我们的谈话了。而我儿子一直站在我身后，一声不响地听我们说，其实我说的这些话，也是说给他听的，让他知道，爸爸是很愿意跟你交流的。

突然，一个意想不到的情景发生了，这个被打的小男孩，突然双臂环抱住了妈妈的小腿，屁股走在了地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抱住了她。

我发现机会来了。马上说：“你的孩子其实是很依恋你的。”

“我知道。有时候，他说做梦还梦到我。”

“其实这种亲子之间的感情是最宝贵的。你们之间的关系是第一位的，任何事情都不应该摧毁你们的这种纽带。”

“嗯。”

“其实你的孩子是很爱你的，哪怕你打了她。”

“我知道。”

“所以你以后不要打他了，你一定要想想还有更好的办法。”

妈妈没有回应。她低下头，对孩子说：“起来，起来。”语气是舒缓的，没有先前的那种严厉了。

孩子慢慢地从地上起身，又在我们周围转圈了。他真的很好动。

“你真的很不容易，不过你想想你的孩子，他也很不容易，我跟你讲，一年级是最难的，因为他要适应学习的生活，他要写字，要学拼音，都是很不容易的。”

“嗯。”

“所以你要体会他的难处，你们都不容易的，互相理解就好了。他作为一个孩子，爱玩是正常的，在学校里玩的需求已经被压制了，那么到了家里，你要给他一定的空间，让他玩一玩，对他长远的发展更有好处。”

我觉得我已经对这位妈妈说得够多了，时间大概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我决定对这个孩子再说两句话。我又向他凑近过去，对这个自视甚高的小男生说：

“你是个男子汉啊，而你妈妈是什么人呢你知道吗，她是个弱女子，你的责任是保护好她，不要让她受伤害，你知道吗？”

他似听非听地，又凑到了她的身边。

我继续说：“你就是一个侠客，你是一个男子汉，你一定要保护好你的妈妈，你的妈妈现在很弱，你能保护好她吗？”

我似乎看到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必须走了，我的眼里已经噙了泪水。就拉着我儿子转身，一边说了声“再见”，我很惊讶地听到身后，这个小男孩竟然也对我说了声“再见！”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此后，我们都会各自消失在茫茫人海。

我带着孩子又乘扶梯到了三楼，我回头望去，这对母子又在星巴克落地玻璃前拍照了，这时男孩子很配合，摆了几个动作，而我也再没有听到妈妈训斥他的声音。

我是多么希望，半个多小时前这个男孩挨的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记耳光。此后，他和他的母亲都会阳光起来。

一定要这样。

（题图：by莫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