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喜爱:薯粉里的乡愁

薯粉里的乡愁

谭喜爱

在朋友的酒席上,珍馐美味摆满桌子,鸡鸭鱼肉大家只是礼貌地尝一下,总说没有爽口的纯正家乡菜好。当服务员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爽滑可口的牛肉薯片粉时,大家目光一下子吸引过来,津津有味品尝这道地道家乡薯粉加工成的片粉做的美味,赞不绝口。看着其貌不扬黑不溜秋的片粉,我一下子想起了家乡来,想起童年时和母亲一起磨薯渣,做片粉的欢乐时刻,似乎闻到老远从山坳就传来老师傅粗犷悠长的吆喝声:“打线粉喽——”
暮秋时节清晨,一轮秋阳穿过晨雾照耀在老家土屋石灰墙上,闪闪烁烁。喜鹊在高大的泡桐树上欢快喳喳喳叫个不休,麻雀一窝蜂冲向稻草垛,叽叽喳喳像群疯跑贪玩的孩子。阳光把陔级、厅堂堆积如山的红薯涂上一片绯红。
“磨薯粉啰,快来帮忙洗红薯。”母亲站在屋场,看着这暖和的秋阳,大声朝我们招呼。我和姐姐立即围拢,挑拣,担水,找盆子和洗刷工具。
扮桶、脚盆摆上场,掺水,扔进红薯。锄头或者水车拐子在桶里、盆里倒腾,搓洗。若再有沾着泥土的,母亲就亲自用一把稻草抹去泥土。灰头土脸的红薯们洗得白白胖胖,容光焕发。磨红薯渣的机器早已准备,单等红薯们跃身而下,我们捡起一个个红薯,丢进机器,加工成烂塘泥似的薯渣。
母亲鼓励我们到温暖古井边洗薯渣,扮桶、水缸、澡盆都派上场。架好的禾筛稳稳当当在扮桶上,垫上纱布。我帮助母亲舀薯渣,往薯渣上淋水。母亲粗糙的大手一遍遍抚摸伤痕累累的薯渣,好像要使出她百般柔情。川流不息的流水从纱布漏出,似水帘似的瀑布,让我想起孙悟空花果山水帘洞来。
时光从母亲手里流淌,禾筛像时光的沙漏,一个个容器盛满母亲的柔情蜜意。经过一夜沉淀,等到第二天冬阳从黄家园山头升起,我们急急忙忙来到井边,舀出上层清水,一片白雪样的红薯粉沉积在容器底层,仿佛一块硕大银元。丰厚的回报让我们惊喜,我和母亲把薯粉一坨坨铲出。莹白细腻的薯粉在冬阳下熠熠生辉,摊晒在晒谷坪簟子里,犹如一床新棉被。
母亲把晒干的薯粉用尼龙袋装好,保存在瓦缸里,等待随时能派上大用场。
每年除夕傍晚,父亲喜滋滋拿出从佘田桥街上买回大红春联,对我大喊:喜爱,帮你爸贴春联。我立马从瓦缸取出薯粉,放到鼎锅加水熬,飞快做好薯浆,忙着在春联上刷薯浆,我们父子三下五除二,稳稳妥妥贴好春联。
薯浆趁热,粘性强,是农村就地取材极好的浆糊。若是凉了,就成了我们爱吃的薯豆腐。
用菜刀飞快切成细快,汆入铁锅滚水中,加点葱姜调料,油盐,撒点细肉丝。这香香滑嫩的薯豆腐,定会让你胃口大开。
吃薯豆腐相对容易,但要吃上自己用薯粉加工成的片粉就得下一番功夫。
片粉由粉皮剪成,做粉皮是我小时候最爱的游戏。常常看见母亲摆好道具:薯粉、水桶、瓢、圆圆的铝盆。大铁锅架在熊熊柴火上,水在锅里翻滚起舞。
我配合母亲把薯粉调制成溶液,母亲是制作粉皮老手,熟练每一道程序。调制薯粉浆,水和薯粉的比例是关键,浓度得把握准:浓稠啦,做出的粉皮老道;稀啦,粉皮难成型,不好揭下。这经验是母亲多次实践的体会,母亲调制的薯浆浓度总能恰到好处。
揭锅盖,放入铝盆;舀薯浆,摇匀;待薯浆稍凝固,立即把铝盆摁进开水中;再盖上锅盖。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母亲毫不含糊。我站在旁边看着。大约1分钟,捞出,洁白的铝盆底部由白变青,这白脸书生摇身一变成了黑脸包公。最后,把铝盆放到冷水,慢慢揭下粉皮,如同变脸演员卸妆,取下“脸谱”。
看着母亲戏法似的,复制出一张张绀色嫩滑的粉皮。我和弟弟欢天喜地帮助揭下粉皮,晾晒在笪子上。之后,我嚷嚷着也要做粉皮,可因心急,做出的粉皮厚薄不匀,在母亲指导下,我慢慢领会要领,把一个个“脸谱”也舞弄得风生水起。水锅里浮沉,变脸。一张张粉皮身段柔软,在我手里翻转,走向炉火纯青。
八成干的粉皮及时剪成条状,就成了粉条。我爱把粉条剪成我想象中奇奇怪怪的造型。
做线粉,得等到师傅们吆喝声在村道飘过,家家户户就约好在哪家做。爱兰嫂很热心,大家常常集中在她家做线粉。
用土砖架好柴灶,大铁锅端坐,热水在锅里撒欢。孩子们团团围住,等着好戏开场。
师傅们的粉模子木作的,半月形,模子底部布满星星似的眼洞。调制好的薯粉浆浓稠如泥,薯粉抓取一坨,甩进模子。漏下的白银线,是奶奶纺纱的手牵着的绵长岁月吧!还是李白诗中“白发三千丈”。荡荡悠悠的“棉线”落进滚烫的锅里,荡漾在一池汹涌沸泉。出锅的线粉仿佛是美人出浴时飘逸的长发。摆弄在手,如抚摸着一缕秀发,我顿时一身酥软,真想亲吻一口。
苗条的线粉袅袅婷婷落在各家各户竹竿上,随风在冬阳下荡着秋千。把整个乡下沉闷寒冷的冬天渲染得生动迷人。
薯豆腐,线粉,片粉这些红薯粉变化的精灵,走进人们日常生活,调剂着人们日益挑剔的味蕾,在厨房在热闹的酒席上仍然大放异彩。
只是随着年轻人外出,父母辈渐老,磨薯粉的事父母好多年没干了。
吃着温馨爽滑的片粉,看着客人们洋溢着幸福的笑脸,想着远去的与红薯菜肴相伴的那丝丝缕缕,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抚今追昔我感慨万千。夜晚,我居然做了一个梦,梦见冬天天空纷纷扬扬,降下一场莹白如雪的薯粉,撒满故乡的山山水水,我们兴奋地把它们扫回家,存放在瓦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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