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霍培 ▏加一瓢根儿䬰子

加一瓢根儿䬰子

作者 ▏谭霍培

(一)   

霍培在西安生活的那两年里,常常在楼下的”天下第一面“,点上一碗干拌臊子面。这臊子,同样是指拌面的配料,却和成都的䬰子,有很大不同。

成都的䬰子,只有肉,陕西的臊子面,里面有几样东西,是霍培一直都不太习惯的:胡萝卜丁、豆腐干丁、土豆丁。

成都很多的菜要勾芡,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巴味。蚂蚁上树,要用肉末,而且正宗讲究的蚂蚁上树,肉末炒熟后,还要再剁细一次,让它真正变成“蚂蚁“,它才能更好的上树,这么做的目的,也是为了巴味,巴肉味。吃完粉丝,肉末也吃完了。

胡萝卜丁、豆腐干丁、土豆丁,不会巴在面条上,面条只能巴盐味,而菜粒和肉粒,只能顺着面条垂直的方向,向下滑落,令人遗憾的,顺着地球引力指明的方向,回归面碗的深处去也。

于是,霍培会看到成都人,优雅的夹起最后一夹面,头略低,嘴唇一碰到面条,立刻被豪放的,猛的一吸,面条和䬰子,就同时消失了。

而看到陕西的朋友,只能吃到最后一口的时候,把碗端得高高的,恨不能要高过脑袋,再倾斜八十五点九五度,让碗沿塞进那,因为脑袋仰起,而被迫抬高的嘴里,嘴在碗口的下方接着,同时,拿一双筷子,把臊子往嘴里赶。面吃光了,才集中火力消化臊子,感觉好像没有肉面同嚼,那么安逸。

金圣叹曾说过,花生和豆腐干同嚼,有火腿的味道。那面和肉同嚼,难道没有一种新的,混合后的,味觉的超越和升华吗?

陕西臊子面里有肉丁,因为有“肉”字旁的“臊”字加持,按说它应该是主角,但可能因为成本问题,往往它成了最佳配角。它的颗粒感很强,似乎是为了和胡萝卜丁、豆腐干丁、土豆丁配套,毕竟,如果胡萝卜丁、豆腐干丁、土豆丁切成渣渣,就有点不成样子。北京的炸酱面也是讲究最好是肉丁,而不是肉末。主要是为了每一粒肉丁,都尽量有肥有瘦,肥瘦分明,这样,就可以吃出多一点点的层次。

而成都的䬰子,基本都是用肉末。

霍培的记忆里,至少在八十年代以后,都是用铸铁绞肉机自制肉末了。家用绞肉机,只有吹风机大小,可以安在一张方桌的桌沿,就可以操作。

虽然在成都话里,读音一样,但霍培不会把成都的”䬰子“写作”臊子“,毕竟容易让人联想到“腥臊”。陕西把它叫臊子的唯一理由,霍培觉得是因为它带一个”肉“字旁(肉做偏旁,今写作月)。根据康熙字典,“䬰”的意思是“小吃”;根据说文解字,“臊”的意思是“膏状猪油的臭味”。虽然都没有直接说明,是或者不是肉末或迷你小肉丁,但毕竟“䬰”是食字旁,让人更容易接受一些。

(二)

九十年代的一个夏天,三哥带着霍培,来到了盐市口的铁路售票点。每个窗口都排着几十米长的队伍,从售票大厅一直拐到马路上,每个人都百无聊赖,心里没底,担心自己,站到脚痛,排到了,也不一定能买到票。

三哥径直进了大厅,背着手到处看,找一个排在队伍靠前,年纪相仿的外地师兄借火,点燃一支烟,给对方也递了一只,然后聊了起来,后面的队伍越排越长,三哥聊着对方最感兴趣的话题,三言两语就特别投机,相见恨晚。

成都开往北京的特快列车,一天只有一班,票很难买,成都北站也在售票,那时候售票是不联网的,这个售票点只有几张票。霍培说,爸,别聊了,赶紧去排队吧,不然买不上了。三哥说,不着急,今天来的晚,估计买不成了,摆会儿龙门阵再回去。霍培信以为真。

队伍前面的七八个人,逐个买完票离开了,轮到了三哥新交的好友,正一步抢到窗口就要掏钱买票,三哥像是刚刚想起什么似的,淡定对他说,师兄,帮我也带一张吧。

霍培终于买到了紧俏的,能够按时赶回北京上学的卧铺票。三哥帮霍培把行李放上列车行李架,就把霍培拉下火车,塞了几张大面额钞票到霍培兜里,聊起了家常。

霍培说,我要赶紧上车了,一会火车跑了。三哥说,莫得事,不要慌。

三哥提到了䬰子。

三哥说,平常买点现成的半肥瘦肉馅嘛,自己绞麻烦。放点清油,把肉馅和姜末放进去,再点火,慢慢翻炒,放点料酒,水气煵干了,再放点酱油上色,可以加一点点甜面酱,加盐要加够。水气干、油重、盐够,就放得,多放几天莫得事。吃面,就加一两瓢根儿䬰子嘛。炒菜也可以放。要用冷油,慢慢炒热,炒干,炒出来才脆,干香。

霍培躺在列车的上铺,看着天花板,想象着早已熟记于心的,沿途秦岭壮美的景色,听着刚刚驶出一个个隧道后,空旷中的“哐哐……哐哐……”声,心里默记着三哥给的配方。

三哥圆滑外向,不直接表达感情,只是不动声色的,给孩子传授着生活技能。那一代的中国男人,似乎都是选择的这种方式。

用这个配方做出来的䬰子,成了霍培的万能美食。

预制上一小盆,冬天在北京,放在没有暖气的外屋,可以放上半个多月。每次炒菜的时候,往里面加一瓢根儿䬰子,就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素菜变成了俏荤,肉末豇豆、肉末茄子,肉末蒸蛋。川厨讲究片配片,丝配丝,丁配丁,霍培不管这一套,炒个蒜薹,还是要加一瓢根儿䬰子。

三嫂也传授给霍培了一个特别好吃的自创菜,肉末煳辣豆腐。先把干辣椒下油锅,炸出煳辣味,再下肉末,炒香后,加水,放盐不放酱油,把豆腐切块下锅,煎出微微的焦黄,然后盖盖子,焖一小会,收汁呈盘。

记不清是随园食单,还是哪本古食书上说过,烧豆腐(成都话,叫du豆腐,类似于古汉语的“煎”,少量水炖烧的过程中,把汁水再进一步收干)的时候,不可盖盖子,这样会像蜂窝状的形态,改变豆腐内部的肌理和口感,类似于豆腐变成冻豆腐、魔芋变成雪魔芋的过程。可三嫂哪儿管这一套呀,自认为一辈子不会做菜的她,能自创一个新菜就不错了,哪里管得了这些规矩。

(三)

不过说到底,䬰子,还是为素椒杂酱面而生的。

北京的“炸”酱面,和成都的“杂”酱面,之前应该就是同一个字“炸”,这样似乎更靠谱(杂,可能就是炸的成都发音)。成都说的杂酱就是䬰子,只是肉末,而不是䬰子加其他相料(川语,调料)的统称。

北京的炸酱,和成都的䬰子,做法基本一样,只是成都一般是用酱油,加一点点甜面酱(成都酱油不分生抽、老抽,一般叫酱油或豆油,温江滴窝子方法酿出来的,叫窝油,所以酱油就有三个名字)。北京则是放各占一半的黄酱和甜面酱,而且酱要放很大的比例,因为吃面的时候,就不再添加其他作料了,而且在物资缺乏的年代,酱多还可以省肉。北京炸酱面还要拌上生黄瓜丝(北京话叫“菜码”),其他都不加,不像现在很多“老北京炸酱面”,要加青黄豆、胡萝卜之类,以前都没有。

霍培有一次吃面,见前面一个买主(成都话,顾客),点了一碗素椒杂酱面,发现里面竟然有肉,问为什么还叫“素”,老板也答不上来,说这个做法,就叫“素椒”。

霍培记得第一次去内江时,是第一次见到生椒牛肉面,点了一碗试试,被辣到舌头失去知觉,才知道这生椒的厉害,原来就是生切的小米辣圈圈。小时候在成都,只有朝天椒,听都没听说过小米辣,初次见面,就被它给了个下马威,印象最深的,却还不是它的辣,而是它身为四川辣椒,它竟然不香(不过听说大部分是从云南混进来的)。

生椒,对应的应该就是熟椒吧,四川人把用八成热清油,溅熟的海椒面,叫熟油辣子,红味的杂酱面,熟油辣子是标配,素椒,会不会就是“熟椒”的讹读讹写呢?当然,这个问题没办法考证,不会有标准答案,只能作为霍培给自己的一个解释。

霍培家的“树德”餐馆,也曾经供应过素椒杂酱面和清汤杂酱面。清汤杂酱,不用说就是面条上面,浇两勺鼎锅里舀出来的骨头汤,略加调味,最后,在上面,加一瓢根儿䬰子。

素椒杂酱面,一般就是在碗里先打个底料,放点酱油、熟油辣子、花椒面、蒜泥、葱花,讲究的可以再加一点点复制红酱油和芝麻酱,点一点点醋。把刚刚段生的豌豆尖和面条,挑进碗里,然后,加一瓢根儿䬰子。

这和担担面区别很小,放点芽菜末,基本就是担担面了(据说标准的,应该是自贡用的棍棍面。从担担面的标准广告照片来看,似乎放瓢儿白为主流,而不是豌豆尖)。

家里面吃,一般还要加一点点猪油,和上一顿饭的剩菜油汤,才是真正接地气的正宗家庭版素椒杂酱面。

家里做的面条一般分两种,干杂店里卖的挂面,和粮店里卖的切面,成都郊区和四川其他地方,把切面还叫水面,这是相对于晒干的挂面而言的。

馆子里的面条一般也要分两种,一种切面,韭叶子切面,就是韭菜叶子宽度的扁切面(那时候,成都还没有棍棍面),还有就是又宽又厚的刀削面(关于成都的面,希望后面再专章介绍)。

那时候,长顺街满街都是带白色花边的蓝布招幌,写着“正宗”山西刀削面,也是在碗里先打个底料,放点酱油、熟油辣子、花椒面、蒜泥、葱花,把刚刚段生的刀削面和豌豆尖,挑进碗里,然后加一瓢根儿䬰子。

多年以后,霍培在山西住了整整一年,走遍了全省,都没在找到那“正宗”的山西刀削面。到底什么才是正宗,对于霍培来说,可能还是那带白色花边的蓝布招幌下,仅仅把面条换成刀削面的“素椒杂酱面”。

(四)

这一瓢根儿䬰子,不光可以加到炒菜里,浇在面条上,还可以做包子馅儿。

刘胖儿是霍培的哥们儿,新疆伊犁人,在成都搞连锁主食厨房。一次,霍培照例在家搞“只做八十年代以前的川菜”家宴时,刘胖儿过来吃饭,就跟霍培说,培哥,我这个包子,会员们都觉得味道一般,我都按四川的方法,炒馅儿了,还是不行。我从小都是吃牛羊肉,这猪肉好吃不好吃,我也没验货能力,好多人帮我搞过,我都没觉得好吃。芽菜我也不想放,就像用纯肉做出香味来,要不,你帮我帮我弄弄?

霍培说,四川的包子,不是炒馅儿炒成䬰子就行了,还要按比例和生肉搭配,一般䬰子占到百分之三十到四十,这样的话,可以增加干香的味道层次,和䬰子略酥的口感层次。掰开包子,馅儿散开的,不会馅儿和面皮完全分家。

生肉末部分更加重要,胡椒粉不用说了,有起死回生的作用,还要用葱姜水,不要用葱姜末。用葱姜末,吃到肉的同时,吃到葱姜,出来的味道是在嘴里混合的,肉的异味没有充分被化解,会被味蕾发觉。

但如果把拍松的葱姜,在水里揉搓,把这个葱姜水,分三次倒进肉末,用手顺同一个方向,用力搅打(川语说chan),让葱姜以水为介质,充分融入肉的肌理之中,就可以深层次的中和掉肉的异味。

而且融入了更多水分的馅儿料,就会更嫩,就像是勾芡的原理,就是为了保持水分。如果只用䬰子做馅儿,就少了这个重要的口感。

以前成都的包子,还有一个公开的秘密,就是用槽头肉,也就是猪颈肉,这个肉不分肥瘦,但与肥瘦交融的雪花牛肉不同,它的品质很差。对于馆子来说,只有两个优点,一是廉价,二是特别香,特别适合做包子馅儿(现在,根据卫生方面的规定,因为淋巴组织多等原因,不再允许上市销售)。家里吃,一般使用夹缝肉,肉质更适合。

几天后,刘胖儿兴奋的把霍培叫过去,品尝他的包子新品。霍培其实也好久没做过纯肉馅的包子了,问刘胖儿,味道怎么样?刘胖儿说,我第一次觉得猪肉馅儿也好吃,你尝尝。

霍培拿起一个,馅儿油把面皮浸得半透明的包子,一口咬下去,说,这个对了,和我小时候家里馆子做的包子,味道一模一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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