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线杯小说大赛】郭黎明 丨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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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郭黎明：山西垣曲县人，1982年毕业于太原理工大无线电专业，先后担任过长治市无线电厂厂长，垣曲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发改局局长等职，现退居二线。
作死
郭黎明
张百顺和倪然其实不是特别熟，但最近倪然对张百顺忽然客套起来，俩人偶尔在胡同口碰个照面倪然会主动嘘寒问暖，然后就说起张百顺儿子张超婚礼的事，动员百顺把收下的彩礼钱存到融资公司里去。
那天，张家的酒席刚散场倪然就来了。倪然进门的时候张百顺正在点钱。虽然今天见面是早已约好的事，张百顺还是小吃一惊。“怎么就跟能掐会算似的……。”慌乱中百顺将钱捂到被子底下，把倪然往客厅里让，又倒茶又递烟，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
倪然开门见山说：“收了多少？”
张百顺吭吭吃吃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张老师，这可是好事，咱俩提前说好了的。钱捂到被子底下生不了仔，交给融资公司吃高息不比这强？现在是靠资本运作的年代。”
“咳——哈——”。张百顺干咳两声，不太情愿地说：“正点哩你来啦。”
“多少？”
百顺扭扭捏捏地说道：“大概——七八万？不过老倪，我还得留点。婚礼办下来也花出去两三万。”
“知道。”倪然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这样的话……我拿走六万，剩下的你打发花销。”倪然的干练和专业一时间让张百顺无话可说。
接下来，两个人仔仔细细把钱点了一遍。倪然开了一张盖好公章的存单交给张百顺，注明存款六万，月息一分五厘，月清。然后把钱装起来，夹着包包走了。
事情就这么简单。
然而倪然一出门张百顺就后悔了。这件事情自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在单线联系，老婆孩子还都蒙在鼓里呢。他们这会儿正陪着新媳妇恭送娘家人，万一有一个人不同意怎么办？再说，倪然这个人总共也就见了三次面，尖嘴猴腮的，靠不靠谱？想着想着后脊梁骨直冒凉气。不过看看手上盖了公章的存单似乎又释然了些，一分五的利息还是挺高的，起码比银行高出差不多一分，六万块钱一年下来能挣一万出头的利息。一万块钱是个什么概念……。
张百顺是个浓眉大眼的大个子，在这一条街上却是出了名的怕老婆（按现在的说法叫暖男）。他的老婆刘金娥性情爽直，快人快语，说话从不看脸。据说当初两个人谈恋爱的时候，一切都是金娥做的主。那时候两个人在同一个学校读专科，百顺比金娥高一年级，百顺家在农村，金娥家在城里，金娥看上了他就主动接近他。端午节吃粽子、八月十五吃月饼什么的，金娥都少不了偷偷往百顺饭盒里塞几个。同寝室的一帮男生羡慕得不得了。后来金娥不顾全家人反对自己做主嫁给了百顺。金娥说她就相中了百顺是个老实人。上世纪八十年代，老实是对一个男人很高的评价，大约相当于现在的有本事。
大专毕业后，百顺在一个乡镇初中当了老师，又是金娥把他活动到了市里的一所初中，一呆就是三十年，直到退出讲台。他这一辈子应该说挺顺的，对得起“百顺”这个名字。虽然没有当初想象的大富大贵，但该有的一样也不少，该来的踩着鼓点都来了：大专毕业、参加工作、娶妻生子买房子……，办完儿子的婚事功德圆满，就等着抱孙子了。
要不是倪然中途插这一杠子，张百顺真的就这么认为。
“百顺！”
胡思乱想着的时候，老婆金娥满面红光领着儿子儿媳回来了。都说她比百顺能喝，因此一帮前来贺喜的老同学就跟她胡搅蛮缠拼白酒，估计这会儿是有点飘飘然。
跟着进来的还有儿子张超的一帮狐朋狗友，等着闹洞房的。按说这时候老两口就该退场了，金娥扯扯张百顺的衣襟说“走。”张百顺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挤出一丝比哭还难受的笑。
回到自己家里，张百顺就把存钱的事如实交代了。
他想过金娥一定会埋怨几句——反正不管他做什么金娥都要埋怨。但是想不到金娥的反应会如此过激，就好像张百顺把天捅塌了似的，金娥一向嘹亮的嗓子最近又有点沙哑，说出话来更显得不堪入耳。
“你个二百五半吊子，不吭不哈作下这么大个事情，知道这钱干啥用哩，知道吗？不知道你就敢随便当家！”金娥乘着酒兴大加讨伐。
关于这笔彩礼钱，张百顺的确不知道要派什么用场，他也是一时冲动才做了那么个决定。那个倪然其实并不很熟，实在是架不住人家花言巧语媚哄。
金娥发泄够了才郑重地告诉他，儿媳妇要用这笔钱买辆车。
百顺的头当时嗡的一下就大了：“这事闹得……，你咋不早点说？”
“送走亲家我就赶紧回来，唉，谁知道你手那么欠！你说咋办吧。”
“车肯定迟早是要买的。但是倪然这边一年过来就多出一万块，兴许还能买个好的呢。”
“这话你自己去说吧，看人家怎么怼你。”金娥气愤地说。
到了晚上金娥似乎还在生气。她躺在沙发里看了一会儿综艺节目，电视一关，上床睡去了。
操办一场婚礼这么大个事，撑到底一定是人困马乏，可是张百顺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关于家务事，他还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决定，大事小情都是金娥说了算，即便他有什么不同看法，最后还是得听金娥的。有两件事情百顺对金娥很服气，一直默默记在心里。百顺的父亲从房顶摔下来那一回，金娥鞍前马后在医院伺候了整整一个月，三万块医药费眼睛不眨就掏了；还有一次，大约是二00五年，百顺得到一个升副校长的机会，不过还是要到乡下学校任职，百顺征求金娥的意见，金娥说不去，凭什么他们在城里把你赶到乡下去，这不是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嘛。现在想想，金娥的这个决定也还是对的。他这个人操不了闲心，管不了闲事，更受不了闲罪。平平安安的日子挺好的。
张百顺躺在那儿脑子里像过电影，演完一幕又一幕。他身边的金娥却打着轻微的鼾声睡得很瓷实。百顺浑身难受，就蹑手蹑脚爬起来到厨房抽烟。厨房很小，总共也就几平米的空间，弥漫着油烟混合后发霉的刺鼻气息。灶台是放在突出去的阳台上的。百顺推开窗户，两只手捂住打火机将烟点燃，身子贴在灶台上，脸对着窗户，把吸进肺部的烟吐出去。
初秋的夜晚月朗星稀，正是多愁善感的好时机。百顺万万想不到，不在河边走也能把脚弄湿。自己的一念之差会搞得一家人不痛快。他答应倪然把钱存到融资公司其实完全不是他的本意。他的本意是自己先和倪然应付着，创造一种可能性，然后由金娥做决定。谁知道倪然是当真的，说来就来了。张百顺发愁怎么去和刚过门的儿媳妇说这个事，既暂时放一放买车的念头，又不能伤了和气。儿媳妇毕竟是外来人，又要在一起生活，一定是拿更挑剔的眼光看问题……。
百顺手里的香烟刚抽到一半，就听金娥吼他：“你又抽烟，又抽烟！还让不让人活了？”
百顺神经质地哦了一声，赶忙将剩下的一半掐灭。
伙房的门是关上的，不知道金娥怎么就会断定他在抽烟。
张百顺代课的时候是从不碰香烟的，退下来了，不知道哪一天就抽了一根。金娥说：“你又没瘾抽什么烟？”百顺说：“抽一抽不就有瘾了嘛。”抽到现在似乎真的有了那么点瘾。
百顺把半截烟蒂丢进垃圾桶，拐进卫生间漱了漱口中的烟气，轻手轻脚回到卧室。金娥又说：“烟气那么重，小屋睡去。”百顺抱起自己的被子去了小屋。
第二天一早百顺主动做了早餐，这表示他低头认错了。他下楼沿滨河公园的步游小路快走了半小时，然后拐进一个胡同里的路边早摊，买了两根油条两个包子，回到家里整七点。
金娥坐在沙发上，好像是专等他回来。果然一见面金娥就发现了问题。
“谁叫你卖吃的啦？昨天剩了那么多东西，你也问一问……。”
金娥一叨叨，百顺吸过早晨新鲜氧气的脑袋一下子又糊涂了。可不是嘛，婚宴上剩下那么多东西。
吃了早饭，金娥开始折倒屋子，准备迎接儿子儿媳妇回来吃午饭。张百顺想在午饭之前把家里的气氛搞缓和，主动跟金娥搭腔。
“是新买菜呢还是……。”
“当然是新买菜，剩菜剩饭能叫新媳妇吃？”金娥答道。“一会咱俩相跟着去菜市场。”
午餐准备的很丰盛，称得上是一顿丰盛的家宴。吃过饭儿媳妇要去洗碗，金娥死活不让，说哪有头一顿饭就让新人上锅台的。但儿媳妇还是跟着婆婆去了厨房，客厅只留下百顺父子。
在百顺的记忆中，总有很长一段时间父子俩没有单独面对过。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当真是当年的超超吗？超超……他当年就跟一只小猫小狗一样跟在后面，在那些同事面前总是一副楚楚可人的小模样，一口气能背十几首唐诗。这画面就像一张照片定格在张百顺的脑海里，成为他对儿子不变的概念。
张超笑眯眯地给父亲沏了一杯茶水，接过杯子的时候百顺觉得有点发紧。儿子果然说起买车的事。
“你妈……。”
“我妈说过了。车也看好了，那些礼钱差不多能够。”
“可是……。”
“什么？”
“我存了。”
“……那你把存折给我，我去取。”
“不在银行，在融资公司。”
“啊！”张超像触电似的站起来：“爸，那是放高利贷的，进去出不来！”
眼前是一张陌生的、咄咄逼人的男人的面孔。张百顺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面孔，幸好这时候伙房的人出来了。
金娥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百顺。张超气呼呼地领着媳妇走了，走到门口留下一句话：“过两天回来拿钱。”
老两口懂得儿子这句话的分量，但是刘金娥没答应和张百顺一起去找倪然。金娥说好汉做事好汉当。这么着百顺就自己一个人硬着头皮去了融资公司。写字楼一层大厅有一张密密麻麻的位置图，张百顺在这张图中找到了融资公司，他坐电梯来到第九层，里面的布置也很复杂，这公司那中心的总有七八家之多，张百顺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找到融资公司。张百顺平生第一次走进这么充满商业化气息的地方，一眼望去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在忙碌。定了定神，张百顺朝一个穿白底暗纹短袖、脖子上挂一副蓝色工作牌子的年轻女子走去。女孩子正在一大摞表格中翻来翻去寻找什么，直到张百顺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才抬头看了一眼。
“大叔您有什么事？”
“请问……我找倪然。”
“倪然？”
“是，他是贵公司的业务员。”
“公司好像没有叫倪然的。”
“没有？”
“没有。”
“不对呀，”张百顺有点急眼，声音忽然高了起来：“他前两天从我家拿走了六万块钱，还开了存单，存单上盖的公章，公章上就是你们融资公司……。”这声音立刻引来满屋子人关注的目光。女孩子还想对张百顺说什么，被另一个同样穿着、但年龄稍长的女子拦住了。女子说倪然这个人只是公司的二级业务员，确实不在这里上班。不过她有倪然的电话，需要的话她可以把电话给他。
张百顺记了倪然的号码，出了门就急匆匆开始拨打。倪然接了电话，说半小时后在街边小公园见。
张百顺骑着摩托车来到约定的街边小公园，站在一个显眼的地方等倪然。不多时倪然果然来了，倪然是走过来的，腋下夹着那只半大不小的藕荷色皮包。
张百顺把倪然仔仔细细打量一番，笑着说：“你怎么是二级业务员？”
倪然说：“这个不关紧要，到时候我会按时把利息打给你。”
“哎呀，算了算了……，”张百顺维持着一个诡异的笑脸，好像是刚刚和对方开过一个玩笑。
“利息的事不提了。为了这点点利息，老婆孩子埋怨我，六万块钱我抽回去，利息不提了，哈哈。”
有道是有理不打笑脸客，张百顺原本想嘻嘻哈哈把事情给办了，没想到倪然却是一脸阴沉。
倪然说：“不是那么一回事。不是说想取就取，想存就存，是按年说的。”
“按年说……，怎么是按年呢？”
“你看看存单。”倪然说着就在皮包里取出厚厚一沓一式三联的那种存根，挑出张百顺的那一张给他看。
张百顺接过存根，手在微微颤抖。
“我可没注意……。”
他看了一会儿，其实什么也没看清。他的眼睛一着急就对不上光，手也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倪然帮他指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果然写着一年。
倪然说：“这种情况很常见。罗锅子下山，谁也难免有个钱紧的时候。可是张老师，你这一笔钱公司已经派出去了，必须要到一年以后才能提现，不然的话就要担一个违约的责任，公司是不会允许的。”
“照这样来说，必须是一年以后？”
“必须的。”
“可是……孩子们想买辆车。”
“没招，再想想其他办法。你们两口子都拿工资，不至于……啊？哈哈哈。”倪然亲切地拍了拍张百顺的肩膀，自己走了。
张百顺在倪然这儿碰了钉子，觉得老脸挂不住，火辣辣地发烫。想起前些日子倪然上赶子求他的时候，那是多么地情真意切，身段也异常的柔软，好像和他倪然打交道可以放一百个心，无需设防。可是眼目前倪然却是变了一副嘴脸，依然是笑，笑得那么叫人讨厌。
回到家里，张百顺像霜打的茄子蔫不拉几坐在沙发上发呆，金娥已经猜出了几分。金娥知道这个老实疙瘩一定是出师不利。但金娥还是要问一问。
“要下了没有？”
“没有。”
“为啥？”
“一言难尽。”
“那总得有个说法吧。”
“一年以后了。”
“一年以后是个啥意思？一年以后黄瓜菜都凉了。儿媳妇那里也搁不下呀。你过两天再去，没个三回五回的他不会给咱。”
张百顺一连去了三次，倪然都是在小公园里接待他。第四次倪然说正忙着呢，拒绝见面，张百顺自己一个人待在小公园发愁。这几天不仅是儿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儿媳妇也没了好气。金娥想着法子媚哄，顿顿都做好吃的，不经意间还透漏点讨钱方面的进展情况，生怕一对新人为这个闹内讧，引得左邻右舍小看了她刘金娥治家的本领。张百顺这些都是看在眼里的，自然心里更急。他再拨倪然的电话，得到的回答是“暂时无法接通”。又拨依然无法接通……。这对百顺来说打击可是够大的，情急之下他只得再去融资公司。融资公司依然是一派井然有序的繁忙景象，但张百顺也顾不了那么许多，直接找到上一次给他号码的女士，哇啦哇啦一通诉说。女士怕他影响工作，把百顺带到一间会客室，沏上茶，然后打倪然的电话。
“倪师傅，你是怎么弄的，张老师在找你耶。”
张百顺听到倪然在电话里抱怨自己。
“不管怎么样，请你把客户的事情处理好，省的人家找公司的麻烦。”
“你让他接我电话……。”张百顺比划着压低嗓音向女士示意。
“那你自己尽快和客户取得联系好吧。嗳、嗳。拜。”
女士挂断电话回头对张百顺说：“倪师傅很忙的，他很快会联系您。您喝点茶？”
张百顺无意品茗，他说：“我去小公园等他。”
张百顺在小公园等来的是倪然的一通电话。倪然威胁说，今后再上公司找麻烦，那这个事情就不好办了。“就是闹到法庭上你张老师也不占理。不服气你可以咨询律师。”
“那你为什么不敢和我见面哩？我的钱，我想存就存，想取就取，我有什么站不住脚的？”
“你这个人……胡搅蛮缠。”
“你怎么说话哩？胡搅蛮缠，我看你才是胡搅蛮缠。我在这里等着你，等不到我就上你家里去。”
“随便你！”倪然掐断电话。
张百顺很茫然很委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以他的性格，去融资公司显然不合适了，去倪然家也很难抹开面子。万一倪然在，那可就说不定会闹到什么程度；万一倪然不在，他老婆一个人在，怎么说？他那个老婆是这条街有名的母夜叉。一边想着，张百顺不由自主地来到了倪然的门口，按了一下楼宇门上的铃，音乐过后无人应答，再按也是一样，张百顺扑通扑通狂跳的心才算稍稍平复下来。他希望今天的工作能够对家人有个交代。金娥见他空手而归，自然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金娥没指望百顺能要回这六万块钱，金娥是想给他个教训。眼看奔六十的人了，办事一点儿不靠谱，别人几句好话就能哄得他顺杆子往上爬。但金娥看自己男人这阵子跑上跑下，茶不思饭不想，人好像也瘦了一圈，心里也过意不去。
“得啦，”金娥很霸气地说：“知道钱难挣屎难吃了吧？今天是周末，免战。星期一我和你一起去，看老娘我怎么替你出气。”
这时候，张百顺除了对金娥充满感激之外，甚至似乎真的开始怀疑人生。
星期一吃过早饭，金娥备好水杯、纸巾和一把遮阳伞，领着百顺一起去了融资公司。这天的天气是闷热的，太阳很毒，有微风，但刮得没什么意思。金娥撑开遮阳伞坐在摩托车后座上，一路不停地嘱咐百顺慢行。两个人来到一楼大厅，感到气氛很诡异，一大帮年纪相仿的人聚集在这里，有的坐在条椅上，有的席地坐在报纸上，有的靠墙站着，一个个无精打采，看样子呆的时间不短了。
金娥有一种不祥之兆，试探着问融资公司怎么走。
一个身体微胖的男子瓮声瓮气说：“又是一个！”
金娥问：“又是一个什么？”
胖子说：“还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融资公司倒闭了！”
“哇！”
金娥还在迟疑的档口，张百顺控制不住怪叫了一声，接着整个人就瘫倒在地上。
金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手足无措，众人赶紧过来将百顺扶到椅子上，掐人中掐虎口，又喂了几口水，百顺才慢慢缓过劲来。
“大哥你这火也上得太猛了，是不是一口气憋的？”胖男子站在百顺面前关切地问。百顺点点头，长吁一口气，两行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这时候电梯已经停运了，通九层的安全通道也关死了，百顺又出了状况，所以金娥决定先撤回去。走的时候金娥和胖男子互相留了电话，说好有情况随时通气。
“放心走吧，”胖男子说：“这肯定是一场持久战，养好身体再来，反正不获全胜绝不收兵。你们说是不是？”
“是！”大家群情激奋地呼应道。
当天晚上的新闻节目有这样一则报道：“本台消息，我市一家融资企业因经营不善引发部分群众集体上访，有关部门正在处理，望广大市民不要听信谣言。”
这样一则轻描淡写的报道当然无法抚平张百顺受伤的心灵，他平卧在床上生闷气。“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他想。这个世道他越来越无法看透，而且这个事情他也无法控制，就像掉进旋涡里的一根草，只能随波逐流。
金娥也怪他。金娥无法不怪他。金娥说：“你这一辈子自在惯了，油瓶倒了也不知道扶一下。这倒好，老了老了做了一回主，六万块钱活生生叫人骗走了。你说你咋就不能等我回来商量商量？我和你有仇？”
金娥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数落着说，听在百顺耳朵里更像是万箭穿心，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
更叫百顺无法忍受的是，儿子儿媳妇也回来兴师问罪来了。儿媳妇说：“答应买车的钱你们偷偷放了高利贷，安得什么心？活该！”
这话就像一把锥子扎在张百顺心窝窝，疼痛无比。
张超抡起胳膊扇了媳妇一个耳光，两个人厮打起来，茶几上的东西飞来飞去。金娥死死抱住儿子的后腰，百顺把儿媳妇隔到门外。
“我今天就和你们张家一刀两断！”儿媳妇撂下一句话回娘家去了。
张超临走的时候也说：“爸，看看你们办的好事。”
事情发展到这个结局百顺是根本无法承受的。记得小时候和一帮孩子打水漂，稀里糊涂将手里的一小块饼子扔了出去，眼看着饼子被水冲走了，小伙伴们齐齐叫喊着取笑他，回到家耳朵也被拧红了，为这事他有好几天不敢上学。他从小就是个极爱面子的人，可是这一次他扔出去的是整整六万块钱，连个响声也没有就无影无踪了。六万块钱是个什么概念呀，是他张百顺一辈子没有见过的巨款。而且，这笔钱不是可有可无的闲钱，是刚过门的儿媳妇要买车的钱。儿媳妇闹着要离婚，金娥一个人出去上访讨债，希望越来越渺茫，每次回来失望的情绪明显在加重。倪然这个道貌岸然的骗子，就像石沉大海一样失踪了。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他的一颗柔弱的心被揉成了碎渣，感到这个世界上很难有他的立锥之地。
晚上，他趁金娥熟睡的时候独自来到小屋，开始撰写遗书。遗嘱部分很简单，总共一句话：“我死后，家里的一切财产继续由刘金娥管理、使用、处置。”接下来几乎就是一篇忏悔录，说他如何如何对不起家人，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父母，更对不起社会。最后他写道：“我毕生的事业应当是为人师表，我却犯下如此罪行，我不能把一个失德又无能的样板留在社会上，我决定了此残生。永别了……。”
张百顺将遗书端端正正放在桌案上，关掉灯，隔着门缝看了看金娥，毅然决然地向厨房阳台走去。
张百顺住在三楼，他抽烟的时候留意过这个地方，从这里下去应该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
他是像仰泳一样下去的，松手的一刹那他就感觉后悔了。
据说，那一刻就像掉进无边的黑暗，就像在太平洋里挣扎，相当恐惧和无助。那两天花工正在修剪绿篱，剪下的枝枝叶叶没来得及拉走就堆放在张百顺厨房的阳台底下。张百顺落在柴火堆上，反弹起来折了个后滚翻，然后掉坐在地上。他的尾椎有轻微挫伤，额角有两道带血的划痕。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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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图文编审：姚普俊 微信号： yqwyzfq
发刊制作：师郑娟 微信号：szj872668752小说投稿：3295584939@qq.com散文投稿：3118633192@qq.com诗歌投稿：347468290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