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赵爱玲丨小说/老胡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赵爱玲:笔名艾凌。中学教师。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婚姻家庭咨询师。高级家庭教师指导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翅膀醒了》(组诗)荣获第六届“万松浦文学新人奖”。出版散文集《留点空白留点想像》(作家出版社)。著诗集《燃烧的植物》;散文集《父亲的土地》;中短篇小说集《星星的天空》;长篇心理小说《青春惑》、《飞雪飘扬》;文学评论集《艾凌读书》;咨询集《爱的秘籍》等书。评论、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散见《中篇小说选刊》、《阳光》、《山西文学》、《黄河》、《散文诗》、《都市》、《山西作家》、《朔风》、《湛江文学》、《三晋都市报》、《西部作家》等文学杂志。诗歌、散文、小说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老 胡

赵爱玲

 一 

窗外光秃的枝桠上,麻雀跳来跃去,老胡呆滞的表情在眼球的转动下慢慢地活泛起来。闺女见父亲瞅窗外吃力,就索性推开一扇窗。叽叽喳喳的鸟叫声顷刻间像水一样泻了进来。老胡“噢噢”地欢呼着,原来,一只鸟儿站在了窗台上。闺女转身从橱柜里抓了把小米撒在窗台上,一会功夫,引来一群麻雀。老胡歪斜的嘴角动了动,闺女用纸巾给老胡轻轻擦去嘴角的涎水。三个多月了,老胡一见人就裂开嘴巴哭,不说话,也不出去,还不时地和闺女闹别扭。

他拍着床沿,像卷着大舌头似的发着含混不清的音:“老了老了……落下个……不清不楚的骂名……咋活人哩……”他拍着不会动的左腿,又哭上了:“活啥人……自个遭罪不说……还拖累人!”

闺女给他擦着嘴角,转脸偷偷抹一把眼泪,又换个笑脸说:“爸,嘴巴是人家的,咱管不了,咱是什么人,咱自个心里清楚就行!咱病了慢慢养,比您年纪大的都治好了!您要多往好处想,心情好,就好得快!”

老胡神色暗淡,连连摇头,叹着气看窗外的麻雀。

老胡年轻时做过八年代课教师,种过庄稼打过工。出事前,他是蔬菜小贩。

老胡没儿子,只有个闺女,按照乡里风俗,闺女要招上门女婿顶门立户。可是闺女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工作了,老胡就让闺女嫁了。老伴过世后,老胡平日里就一个人过日子,村里有好说闲话的人私底下诤将老胡:闺女嫁出去了,老胡成了绝户。这话传到老胡耳边,他不吭声,只在心里说:“儿咋哩,女咋哩,姓胡咋哩,姓张王李赵咋哩,都是社会的。”

那时候,老胡不服老,精神抖擞地骑着三轮摩托,“突突突”每天一大早就出去贩菜。到了菜市场,他把摩托车停在“好再来”小饭店门口,一听到老胡的摩托车声音,里面就会传出一个男人“喀喀喀”的咳嗽声:“胡叔来啦,快进来!”干净的蓝底红花拼布门帘一挑,一个四十多岁的中等个子男人瘸着左腿迎出来。紧接着男人的老婆哑巴也出来“哇哇”地比划着招呼老胡坐下,热情地给老胡沏茶。老胡一坐下,就对瘸腿男人说:“东子,你过来,看我给你带了啥?”东子急忙凑过来:“胡叔,啥呢?”老胡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闺女给他买回来的验钞机,交给东子。“闺女给我买了两个,送你一个。”说着就给东子示范如何鉴别假钞。东子用手抚摸着小小的验钞机,喃喃地说:“胡叔,您真细心,我那天也就是随口说我被假钱骗了,您就放心上了……”

老胡吃了一根油条,喝了碗豆腐脑,放下饭钱就离开了。

快下午的时候,老胡卖菜回来路过“好再来”饭店,停下来喊:“东子,出来拿下菜。”东子捂着嘴巴“喀喀喀”地咳嗽着出来,把筐里剩下的菜倒出来,硬要给老胡钱,老胡摆摆手:“该挣得都回来了,这是赚的,收下。”

哑巴老婆“哇哇”地摇头。老胡就说:“东子,这么着,午饭你管,行吧!”

东子给哑巴比划,哑巴笑着点头:“嗯嗯——呃。”

之后,老胡就经常来这里吃饭,和东子聊天,像一对父子。每天傍晚买菜回来,老胡在巷口闲坐,村里的婆婆媳妇们就打趣说:“老胡,卖剩下的菜也是钱,你咋不给自个攒着养老?都说你要认东子做儿,是不是啊?”老胡嘿嘿一笑,低头搓着粗大的指头没吭声。

老胡吃中了东子做的小炒和猫耳朵(晋南农村一种面食,形状如猫的两只耳朵),小炒麻辣可口,爆炒的味儿厚实但不刺啦嗓子;猫耳朵,面皮儿薄如纸,西红柿饭酸辣味儿正对老胡脾气,酸得不倒牙,辣得够爆劲。他还有一个不愿说出口秘密,那就是这饭味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在这个味里吃出了去世的老伴做的味儿。他逢人就说,东子店里的饭菜有家常味。

就这样,老胡把东子的饭店当做了家。东子两口子也把老胡当做父亲一样牵挂着。做了好吃喝,夫妻俩就在店门口不断张望,盼着老胡。每天估摸老胡卖菜快回来的时候,都能看到哑巴就像接自己父亲一样欢喜地跑过来,接过背篓,递上毛巾,擦桌子端茶水。

闺女伺候老胡上完厕所,在老胡的背部垫个枕头,让老胡半躺下。闺女话少,陪老胡坐了一会,洗了手,准备午饭。她活了面,擀了片,切成一个个菱形小块,盛在一个大瓷盘里,端个面盆,坐在床头捏猫耳朵。老胡专注地盯着闺女,看见从闺女手里滚落到盆子里的猫耳朵,鼻前飘来一股熟悉的饭香味,酸辣的……老胡禁不住嘴角直淌口水。他叹了口气,“哎!”他觉得心像被一团铁丝刮擦着钩扯着,撕裂地痛。

老胡又想东子了。

那是前年冬天,大雪扑天盖地一连下了好多天。待在家里的老胡实在坐不住了。那天,他见日头明晃晃的,便小心地迈着步子出了巷子,不提防有只狗突然从左侧的胡同口窜出来,老胡惊了一下,没站稳,身子一歪,倒了下去,这一倒让老胡躺了三个多月。

老胡再次出现在莱市场是来年的六月。

到处花红柳绿,鸟儿欢唱,菜市场人头涌动。老胡直奔白菜、萝卜、洋葱、辣椒而去。装好了菜,照例去“好再来”饭店吃早点。不料,到了地方,没了熟悉的饭香味,豆腐脑,南瓜包子的味完全没了!老胡一抬头,哪里还有“好再来”?店名换成了“花圈店”,门边挂着一个五颜六色的花圈。开花圈店的是个白发白须的老头。

老胡上前一打听,才知道一个月前“好再来”老板——瘸腿的东子,人没了!哑巴老婆托人把店低价转租给了花圈店。

“好好的娃,咋就没了?”老胡蹲坐在店门前的台阶上。

“老哥,瘸腿小伙是肺癌晚期,这病没得治。”白发老头叹息。

老胡听了一下子呆住了,“没天理啊,好好一个娃,咋就说没就没了,不能啊!”老胡捶胸顿足,蹲坐在花圈店门前的台阶上,一时半会缓不过气来。

老胡就是从那天开始变得有点恍惚的。他觉得原来的地面脚踩上去发出“咚咚”的声音,现如今地面像棉花团,踩上去空空的软软的,高低不平,周围显得虚虚的,恍惚在梦里。有一回,他给一个中年男人称菜,男人伸着脖子仔细看斤两,一斤被老胡称成了二斤,这时,买菜的中年男人欢喜地掉头就跑,只怕被老胡发现了。还有一回,一个年轻女人看到老胡给她少称了,嚷起来,“老胡啊,你咋的了,少啦!”这私底下就传开了“老胡越活越鬼精啦,学会亏人啦!”这话就像细菌一样繁殖起来快得很!不几天七邻八乡的就都知道了。那些得了好处的心里明白,是老胡犯了迷糊,他们却不吭声,他们可不想落下沾老胡便宜的话柄。这一切,老胡并不知晓。

老胡的恍惚,不只是缺斤短两出问题,找零钱也出现了问题。

老胡清点一天收入时发现一个问题,不挣反而赔,他以为是自己掏钱的时候给丢了,就在外套里衬缝了个大口袋。

一个老太太买菜,老胡刚找完钱,老太太就大声嚷道:“老胡啊,我给了你50块,你咋按10块找的?”老胡不服,他在琢磨这几天怎么就不挣钱反而赔本呢?不该啊,原来问题出在这里!老胡摔掉称杆子,铜锅爆豆子地吼道:“我老胡——一辈子——没亏过人!”老太太不兹怂,把买的萝卜白菜全扔到地上,老胡一脸不屑地吼道:“讹人!我就说咋就日怪了,往常我够本了,还能剩下菜送人,这些天咋就老赔本?我还怀疑是遭偷了呢,原来问题在这啊!”

“我说老胡,你咋临老了还亏人啊,怪不得你绝户了!”老太太指着老胡的鼻子嚷道。旁边的一群人也指指点点地跟着骂老胡。

老胡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手颤抖地指着老太太,两眼一黑栽倒在地上。

老胡中风了。

 

老胡在闺女的搀扶下,可以下地慢慢走动了。闺女想让老胡到外面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她紧紧抓住老胡的胳膊,唯恐摔倒,老胡就一把甩掉闺女的手,“你放手,我自个走。”闺女深知老胡的爆裂脾气,就给他买了个拐杖。老胡用拐杖跺着地板,烦躁地说:“你不用看着我,去上班!”

在闺女的安排下,老胡出现在小区的老人中,可乡下来的老胡怎么也融入不到城里的老人中。实在闷得慌,老胡就起身沿着墙根慢慢出了小区,来到大道边,大道前方有个“好特好”超市,超市门前的空地上有两排椅子,顾客坐在这里休息或者等人。老胡走累了,就坐在椅子上休息。

老胡每天会在这里坐上很久,这儿面朝大路,人流大。看着看着一天就过去了。老胡心里说:“我这是熬时间哩。”

马路对面的树下,有个戴着黄帽穿黄马甲的胖胖的中年女人,坐在一个大扫把上,看着人来人往的行人。每间隔一会儿,中年女人就会拿着扫帚过来清扫行人随手扔下的垃圾。空闲的时候,中年女人坐在扫把上,独自拖着下巴看大路。老胡心想,看上去对面那位也是在熬时间哩。

超市的斜对面是一所高中,闺女的儿子涛涛在这里上高三。涛涛放学的时候,就会远远地喊着:“姥爷姥爷!”飞跑着过来搀着老胡回家。

闺女的老公是跑销售的,一年到头在外面出差,家里头外甥涛涛上学,闺女上班,老胡一个人看看电视,出去走走,去得最多的就是“好特好”超市门口。最常见的人就是那个中年女人。见得多了,就成了熟人,拉起了家常。中年女人说自己也是乡下来的,叫善翠,做临时清洁工,一月有700元工资,这活儿看上去轻松,可是人家要咱守班,每天早上八点前得扫干净,下午六点下班前必须一天守在这个路段。老胡说:“这守班不容易,把人给绑住啦?”善翠说:“可不是嘛?想再干点别的,都不行。干这个虽说钱不多,可是稳定,干其他钟点工今个有活明个不一定有。”老胡说:“可不,月月有工资,牢靠。”善翠说:“胡叔,你看那家汉堡店。”老胡顺着善翠的手指方向看过去,汉堡店就在涛涛学校西边。善翠说:“每天早上6点汉堡店做学生早点,米汤奶茶馍夹菜,我在那里帮忙,免费吃顿早饭。不误工。”

老胡觉得还是乡下人和乡下人有话说。老胡和善翠慢慢地越聊越熟了。每天和善翠聊天,成了老胡一天里最盼望的事情,就像之前每天去东子饭店吃猫耳朵和河津小炒。老胡觉得那种家常味道又回来了。每天的饭量也增加了。闺女觉得老胡的情绪平和多了,不发脾气了。

老胡的身体一天天地好起来,除了左腿有点拖沓外,拄个拐杖自个能走路。他的精神也一天天好起来,在闺女家里也有了话儿。

一天午饭时,市电视台健康节目正在播出关于肺癌的知识,涛涛正要转台,老胡一把夺下涛涛手里的遥控器说:“看看怎么会得肺癌。”老胡想起了东子,一个年轻轻的娃娃怎么就得肺癌没了?老胡一直想弄明白东子得肺癌的原因。只听专家说空气污染和吸烟人数的增加是肺癌患病率直线上升的重要因素。东子也抽烟,这是个原因。可是抽烟的人多了,也没见都得肺癌。接着听下去,专家好像在给老胡解惑。专家说,此外,放射线、石棉、热焦油、油烟、工厂烟尘废气等等,都是可能的杀手。人们习惯在烹调时先将油加热,结果产生很多含有致癌物质的烟雾,特别是菜籽油产生的油烟为甚。可不是,老胡心里想:老家那地方产油菜籽,家家户户基本都吃菜籽油。东子常年在饭店用菜籽油炒菜,他吸进去的菜籽油烟雾最多了。

闺女说:“我们单位前段时间有个四十岁的同事得肺癌不在了。抽烟是一方面,主要是环境问题,还有生活不规律……”

老胡若有所思地念叨着:“东子,是环境问题害了你。”,然后“哎”一声叹口气,“环境问题害了东子,这要人命的事情谁管?”

吃过午饭,老胡休息了一会,涛涛去上学,老胡也跟着涛涛出去了。临出门时,闺女拿着拐杖追出来,“爸,带上拐杖。”

老胡每天出去,像是上班一样,和涛涛一起出去,一起回来,尽管走起路来还有点拖沓,说话也含含糊糊,但这已经很好了。

 四

一天上午,老胡刚坐下,善翠就从路边小跑过来。

“胡叔,今天想请您帮个忙。这不是快到年关了吗?打扫卫生的活儿多了,我揽了几家擦洗玻璃的活儿,一家150块,您看我这里要守班走不开。”善翠红着脸说,“胡叔,怪我贪心,我想去多挣几个钱,想麻烦您在这里帮我守班。”

“这个行吗?”老胡说。

“行。”善翠摘下头上的黄帽子戴在老胡头上,脱下黄色马甲套到老胡身上,又把扫帚放在老胡手里,“胡叔,上面来查岗,您就说您是善翠爸,善翠病了,您替善翠。”

善翠提着一袋清洁用具急急忙忙走了。

老胡很久没干过活儿了,觉得很新鲜。他扫了马路,开始清理花带,花带里面的杂物很多,有方便面袋子,废纸,塑料袋,居然还有带血迹的卫生巾……老胡一边清理一边就开始嘀咕:“都说城里人素质高,咋就也是随手乱丢乱扔啊。明明路边就有垃圾桶,走两步嘛。你扔他扔的,看看这花带,成垃圾堆了。”老胡弯腰捡了一堆又一堆,不一会就灰头土脸了。老胡坐在椅子上歇息。看见有个妇女正把着婴孩拉屎,妇女擦了孩子的屁股,将一片卫生纸随手盖在了屎堆上,抱着孩子走了。老胡看得目瞪口呆,在乡下,妇女们把完孩子,还用土填了铲了倒在垃圾堆呢……

老胡清理完了花带、大路上的垃圾,有些气喘吁吁了。“一个人打扫着,无数人不断扔着,这可不是办法。得让人别乱扔了。”

一对身穿情侣装的小青年坐在路边等车的椅子上吃汉堡,喝可乐。吃完了,他们擦擦嘴巴,扔下一堆垃圾转身就走。老胡拦住他们:“这儿不是饭店,这是公共场所,把垃圾扔到垃圾桶去!”老胡指指旁边的温馨提醒:请勿乱丢乱扔!男孩不以为然地说:“嘿嘿,大爷,这不就是清洁工的工作嘛!”说完掉头就走。女孩转身说:“扔的人又不是我一个,再说了我们弄干净了,你不就失业啦?”两人嘻嘻哈哈地走了。

老胡心里想:“清洁工还真不好做哩。善翠不容易。”

“呜——呜——我就不去,就不去!”一个男孩的哭声。

老胡看见一个穿着讲究的四十多岁的女人用纸巾给男孩擦着眼泪,往地上扔了一片纸巾,老胡使劲盯了她一眼,走过去捡起那片纸巾,叹着气扔进了一旁的垃圾箱里。老胡又回头瞪了她一眼,正好撞上女人的目光。

女人嫌恶地“哼”了一声,瞥了老胡一眼,生气地对哭泣的男孩说:“你今天去不去上学?”

“不——去!”男孩抽泣着说。

“啪——”女人扇了孩子一个耳光。

“哇——呜——”男孩大声哭起来。

女人给男孩擦着眼泪,连续往地上扔着纸巾。

老胡叹口气,弯腰捡了十几次纸巾。

老胡愤怒地瞪了好几次女人。

女人瞥了一眼老胡,给男孩抹着眼泪说:“你如果现在不好好上学,看见他了吧——”女人指着老胡说,“将来就跟他一样没出息,捡垃圾!”

老胡目瞪口呆地望着女人,女人拉着男孩气冲冲地走了。

吃饭的时候,善翠赶了回来。老胡看善翠,肚里五味杂陈,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善翠说:“辛苦胡叔了,你赶紧回家吃饭去。”

老胡说:“善翠那,咱扫着,他们扔着,这活儿不能这样干啊!得教育,不能乱丢乱扔。”

善翠说:“胡叔,不顶用,您说不过他们。咱只管低头干咱的,您这样想,咱就干不下去啦。咱是谁?清洁工!是专门给人服务的。没人听咱说话。”

善翠戴上黄帽子,穿上黄马甲,连声感谢老胡。

这时,路边走来一个小伙子,一边吃香蕉一边随手扔香蕉皮,老胡弯腰捡起香蕉皮,刚要教育他,小伙却先开了口:“原来是个老乞丐啊,别捡皮吃,我给你一个!”随手往他手里塞了一根香蕉,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老胡气得真想把香蕉扔到小伙子身上。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灰土,手里握着香蕉皮,难怪被当做乞丐。老胡忍了忍,把香蕉给了善翠,“吃吧,不吃浪费了。”

“姥爷!”涛涛放学了。他拉住姥爷就往回走。老胡看见涛涛,觉得又难过又委屈。他边走边给涛涛说了一上午的经历。涛涛说:“我刚才也看见了,我们想个智慧的办法,让他们主动规范自己的行为。”

老胡将信将疑地问:“你有法子?”

涛涛神秘地一笑,说:“姥爷,你明天就瞧好吧。”

 五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吃过早饭,老胡刚坐在沙发上擦拐杖,涛涛拿着崭新的羊绒大衣和皮鞋过来,让他赶快换上,然后又从抽屉里拿出两幅墨镜给他和自己戴上,把两个照相机分别挂在他和自己的脖子上。

“Let'go,出发吧!”涛涛打了一个响指,扶着姥爷出了门,“姥爷,您记着,不论看到什么,您什么也不用说,您只管把照相机放到眼睛前拍照。”

“涛啊,我不会拍。”老胡说。

“您放到眼前就行!”涛涛说。

善翠从对面的汉堡店里出来,在路边打扫。看见老胡爷俩,善翠举起扫把向他们挥一挥,算是打招呼。超市今天搞活动,门前拥挤着许多人,椅子上也坐满了人。

老胡爷俩先端着照相机朝着人群拍照,只见刚才还凌乱拥挤的人群自动排起了队。有个中年男人往前插队,后面有个年轻小伙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说:“小心点,有媒体曝光!”那中年男人急忙低着头用手遮住脸站到了后面。

老胡对涛涛说:“神了!”

涛涛朝着老胡打出一个“OK”的姿势,两人会心一笑。

这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正高声拉着长调抽着喉咙“咳——”,看上去是准备吐痰,老胡故意咳嗽一声(故意引人注意),急忙把镜头对准了那人。那人一看有人正对着他拍照,急忙背过身,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吐在纸上,走了几步扔进了垃圾桶。

老胡的目光在某一处定住了。涛涛顺着姥爷的目光望去,原来是一对小情侣,穿着情侣装在吃瓜子,一边吃一边往地上吐瓜子皮。老胡对涛涛嘀咕:“昨天他们在这里乱丢垃圾,还头头是道教训我哩!”涛涛拉着老胡坐在小情侣对面的椅子上,两个镜头一起对着小情侣拍摄(当然,老胡是在做样子)。

那对小情侣吃完了瓜子,互相拥着起身,忽然发现了对面有人拍摄。

女孩说:“稀罕啊,那边有拍客!”

男孩说:“说不定是拍微电影呢,最近电影频道在举办微电影大赛,新浪微博公开征集作品呢,你看那老年人的派头,兴许是个大导演呢!”

女孩担心地说:“怕不怕是曝光什么?”

男孩轻松地一笑:“咱俩个你没嫁我没娶,自由恋爱,堂堂正正,怕个什么!”

女孩忧心地指指地上的瓜子皮。

男孩扑哧一声笑了:“咱这小县级市,既不是首都,也不是省城,充其量也就是个大农村,小地方的人还没那意识!大家不都在扔吗?谁吃饱了撑的,贪赃枉法的不曝光,谁曝这?淡吃萝卜瞎操心!自个的事情还顾不来呢,谁有这闲心?放心好了,咱这小地方还没那觉悟!”

男孩拥着女孩对着老胡和涛涛的镜头潇洒地打出一个“OK”的手势:“你好,拍客!微电影获奖了,有偶的镜头别忘了通知偶哈!偶的新浪微博是'嘎嘎嘎’,记得加关注哈……”

  老胡端着相机径直走向一个正在抽烟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站在年轻人的面前,透过墨镜直直地盯着小伙子,小伙子正在发呆,冷不丁看见面前有个衣着酷酷的端着相机的老人,着实吓了一跳,手一抖,烟掉在了地上。老胡指着右前方的牌子让他看,他疑惑地看过去,牌子上醒目地写着:公共场所,请勿吸烟!小伙子急忙低头踩灭了烟头,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他捡起地上的烟头扔进了垃圾桶。

涛涛把这一切拍了下来,向老胡伸了个大拇指!

涛涛说:“姥爷,坐下歇歇,今天您的工作很有效。”

“我昨天受苦受累还受辱。”老胡感慨地说,“比起昨天,还真有效。”

“那是。像老牛一样勤奋固然可敬,但是更重要的是做有效的工作才有价值,这个您比我懂得,您还做过教师呢。”涛涛说着指了指老胡脖子上的相机,“您的双手和眼睛是勤奋的是负责的,但是'老胡的镜头’才是充满魔力的,它会产生神奇的力量哦!”

老胡抚摸着相机的镜头,感叹地说:“原来不是我老胡的眼睛起作用,而是这个镜头的魔力啊!”

“老胡还是昨天的老胡,但是带着相机的老胡变成了'老胡的镜头’,这是网络时代的'全媒’力量!”涛涛神秘一笑,“姥爷,好戏还在后头!”

老胡多少也当过几年民办教师,肚里有点墨水,村里红白喜事,编写对联就是老胡的特长,老胡在村里还算个文化人。不过由于常年在村里,对于涛涛说的“网络时代”什么“全媒力量”,老胡还是觉得很新鲜。涛涛说好戏还在后头?会有啥好戏?老胡有点纳闷,又有点好奇。

    

吃过午饭,老胡照例要睡一会儿,这是自打中风后养成的习惯。午后两点左右,老胡起来了,他见涛涛在电脑前忙活,电脑桌子上放着相机,便好奇地来到涛涛身后。

“姥爷,坐。”涛涛让姥爷坐在旁边,“您看,我给您注册了一个新浪博客,就是在网上写日记,现在叫网络日志,博友之间还可以互相分享交流。”

老胡看见电脑屏幕上有个博客,标题:环保博客——老胡,左侧是老胡端着相机戴着墨镜的头像,下面是博客的昵称:老胡的镜头。涛涛说:“姥爷,'老胡的镜头’就是您的博客名字。以后,您没事可以在这里发发图片,写写字,还可以浏览其他人的博客。”

老胡说:“涛,你教教我咋发图片?”

涛涛手把手地教着老胡:“姥爷,从这里打开相机,取出储存卡,咱们照的相拍摄的视频都在这里。涛涛拿出一个类似打火机的东西,这叫读卡器,把这个储存卡放进这个口里,插到电脑这里……照片和视频就到了电脑了。”

“噢,在哪里找?”老胡问。

涛涛指着电脑上的图标“我的电脑”说:“在这里面,双击鼠标打开,里面这个移动硬盘'H’就是了,我把它改个名字叫'老胡的镜头’。以后啊,你就方便打开了。”

涛涛打开后,点击一下,老胡看到了图片。

涛涛又教老胡看图片,看到自己想要的图片就在纸上记下序号,接下来,涛涛示范老胡发图片。

“姥爷,点一下这里的'发表文章’,在这里点'图片’按钮,到刚才咱的移动硬盘里选我们要的图片……选一个点一下就到了博客……最后,在这上面写上标题,咱们今天的博文就写'老胡的镜头之一’,然后点下面的'发表’按钮,您看,好了!发出去了!咱们按下F5刷新下,回到首页看看效果。”涛涛教老胡按了下键盘上的F5,屏幕一闪,刚发的博文出来了。

第一幅图是“排队”,第二幅图是“不随地吐痰的人”,第三幅图是“公共场所,请勿吸烟”,第四幅是视频“小情侣吃瓜子”。

老胡看了连连说妙:“电脑真是个好东西啊!”电脑对于老胡虽说还是新鲜的,但是名师出高徒,涛涛耐心教,老胡用心学,一会儿工夫,老胡就会操作博客的相关按钮了。涛涛教老胡拼音打字,老胡说自己歪好也是个语文老师出身,拼音还可以。

老胡问:“涛涛,这个文章能修改吧?”

涛涛就教老胡点一下“修改”,文章就打开了,老胡在文章标题上“老胡的镜头”之一后敲了几个字:保护环境,人人有责。

“姥爷,您到底是老师出身啊!”

老胡受到外孙的赞美,更加用心钻研博客了。一会问这,一会问那。

涛涛说:“姥爷,您这是虚心请教,不耻下问。”

涛涛把博客的登录名和密码抄写到小笔记本上,叮嘱姥爷记住,每次登陆博客要用。

老胡忽然记起了什么,拍了下桌子说:“今天那个小伙子说他的博客名叫'嘎嘎嘎’,咱们看看去!”

涛涛教老胡在百度打出“嘎嘎嘎新浪”,果然,很快就搜索出来了。里面大部分是歌曲和转载的文章。涛涛说:“加他好友,以后你们就联系上了。”涛涛点了下“纸条”,给“嘎嘎嘎”写了一句话:你好,欢迎来我的博客,里面有精彩内容!

老胡在电脑前看博客,涛涛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把“老胡的镜头”博客链接发到自己的25个同学群里,号召同学转发到各自的群,广而告之。QQ群里有个同学建议在百度创建“老胡的镜头”贴吧,一会儿功夫,贴吧就创建好了,链接了博客,同学们纷纷用微博转发了“老胡的镜头之一”。

傍晚的时候,“老胡的镜头之一”点击率过万,被推到了新浪网首页,在环保类文章位居第一。

老胡一直在电脑边兴致勃勃地浏览,他看到高兴处,还自言自语地说:“说得真好哩,好!”

闺女下班回来,看到老胡在电脑前专注地样子,很是惊喜:“呀,我的老爸,您都有博客啦!”闺女浏览了老胡的博客,“爸,您今天的活动有意义啊!”

老胡笑哈哈地说:“是涛涛帮我的,凡事换个思路,结果完全不同!”老胡给闺女说了他这两天的经历,闺女也连说:“这个活动好,坚持下去,相信会发生变化。”

闺女做饭的时候,涛涛到厨房端菜,闺女拉着涛涛的手说:“涛啊,谢谢你,帮了我,看你姥爷有事情做,我放下心了。”涛涛说:“是姥爷自己要做,我只是技术指导!”母子俩拥抱了下,互拍手掌,举起拳头说:“我们大家一起加油!”

吃晚饭的时候,老胡兴致勃勃地谈他今天的收获,脸上洋溢着多年来少有的成就感,这表情也就是闺女考上大学的时候出现过。吃过晚饭他就跑到电脑前看博客。看着看着,他就忽然像个孩子似的欢呼:“你们快来看啊,有人给我发纸条了!”

闺女和涛涛急忙过来看。只见嘎嘎嘎发来一个纸条:大爷,想不到啊,您老是播客达人啊,我跪求您了,帮帮我吧,您的粉丝都来我的微博讨伐我呢。”

“你只能自己帮自己!拿出行动来!”老胡回复。

“您看这样好吗?我下周末和我的朋友来这里义务做环保拍客,我保证以后不随手乱丢乱扔了,也像您一样做个环保志愿者,行不?”

涛涛看看老胡:“怎么办?”

老胡说:“不能就这样轻易算了,我把他的保证发到视频下面,看他能不能用行动证明自己。”

闺女说:“我看您这注意好!”

涛涛也说行。

老胡让涛涛教自己拍照和摄像,老胡是何等聪明的老人,很快就掌握了。

这以后,老胡每天就去街上拍照,监督乱丢乱扔、随地吐痰、公共场所抽烟等现象,他把这当成了上班。

每天吃过早饭,闺女就笑嘻嘻地说:“爸,咱们上班走!”闺女把相机挂在老胡脖子上,扶着老胡一起出了门。  

周末,嘎嘎嘎果然挂着相机带着几个朋友来了,他们还做了条幅:保护环境,人人有责。他们分布在校门口、超市门前、车站牌下等人流多的地方。在镜头下,人们自觉地检点自己的行为,甚至还相互提醒:小心举止,有媒体曝光。

老胡这两天又穿上了善翠的黄马甲,戴上了黄帽子,替善翠做父亲。善翠又揽了几家擦玻璃的活儿。

周日晚上,老胡在博客发了标题为“老胡的镜头之二:嘎嘎嘎环保志愿活动”的文章。转发了十几张嘎嘎嘎在各处活动的图片,还写了点评。粉丝们也相互转发。

不一会,嘎嘎嘎发来纸条表示感谢,恳请老胡到他的博客访问。

老胡看到嘎嘎嘎博客今天发了一篇文章,题目是《老胡的镜头改变了我》,嘎嘎嘎在文章里有一段话让老胡很赞赏:我是个崇尚自由的90后,以前我很随意,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妨碍他人就可以了,在这种想法下,我放松了对自己的约束,比如看到许多人都随地吐痰,乱丢乱扔,我也随大流成了习惯,直到有一天,有位老人用镜头无声地警示了我,无数人用微博讨伐了我,我开始省思,习惯的东西不一定正确,随大流也不一定符合社会规范,人要主动约束自己,做有素养的人。我要向“老胡的镜头”学习,做有意义的事情,从点滴行为做起!

嘎嘎嘎在文字下面还发了他和朋友拍的图片,大部分是赞扬的图片,最后一张是曝光的。老胡点了“喜欢”,并且在评论栏写了好评。

老胡在博客发了题为“环保有我”的倡议活动。

很快,老胡的粉丝们在微博里发出响应,引来无数跟帖:

@运城甜心:嗯,好建议,转载!

@河北舟舟:转载,支持!

@北京小南:老胡爷爷,我开了博客“小南的镜头”,欢迎您加好友加关注相互转载哦!

@上海恩明:我在博客全文转载了,支持!

@广东豆豆:转载,支持,我代表广东博友向“老胡的镜头”致敬。

随着“老胡的镜头”访问量成倍增加(当然,这与涛涛在朋友圈的推广不无关系),来老胡博客里重金洽谈投放广告的人不少,老胡一一拒绝了。

后来,到老胡博客里求助的人也多起来,老胡每条都认真读,耐心处理。

@山东白菜:自从“老胡的镜头”转发了山东大白菜滞销、菜农焦急的图片博文以来,全国十多个省的经销商来到我们这里订购大白菜,我代表菜农谢谢“老胡的镜头”。

这样的感谢很多,老胡每次看到都快乐得像个孩子似的。当然,也有评价他作秀的,老胡一笑而过,他之前太在乎别人的评价,差点把命搭上,现在他只想做自己。老胡心情好了,胃口也好了,睡眠也香也沉了。闺女看见父亲气色好了许多,精神头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一个周末的傍晚,老胡打开博客。看到一个纸条:

@甘肃小米:胡伯伯,我转载了,支持您!另外,我也有事拜托您,我同事的孩子出走了,您的博客访问量高,请您转载下我博客这则寻人启事,谢谢!

老胡迅速转载了“甘肃小米”的寻人启事,他的粉丝博友们也纷纷转载。

老胡看到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粉丝的评论、支持或者感谢,他想我这个没用的人居然还能用博客帮助那么多人,看来我这把老骨头要好好活下去……想着想着,他的心底似乎有股力量在向全身流动,他禁不住激动地来到客厅,要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闺女和涛涛,只见闺女和涛涛惊喜地望着他,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您的腿好了!”

老胡疑惑地大睁着眼睛,在闺女和涛涛的鼓励下,他壮着胆子迈开腿,试探着,一步,两步,三步……接着他把每个房间走了个遍,开心地就像刚刚才学会了走路的幼儿。

老胡嘿嘿地笑着,在柔和的灯光里,他看见东子掀开蓝底红花拼布门帘,微笑着端出一碗猫耳朵……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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