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清醒”贾探春的值与不值 | 梅子酒·早茶夜读
作者为公务员
都说《红楼梦》前八十回精彩,其中最华彩的章节桥段莫不离“大观园”。大观园里住着多情的公子才情的姑娘,春花共秋月一色,诗情与雅兴翻飞,衍生出无数经典的故事。但恰恰有那么一位“不合时宜”的把这一派旖旎的风光给搅和了一下,欲知详情,各位看官可自行移步《红楼梦》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时宝钗小惠全大体》。
你若问为啥读着这个月的主题书《红楼梦的法律世界》会想起探春改革这一折,我这也纳闷儿,这本书通篇也没几个字提到了探春的“兴利除宿弊”,也许在法律人看来,这种程度的小打小闹根本算不上啥典型案例。咱也不是专业搞法律的,也许是冥冥中,是觉得探春和宝钗对于这件事的不同处理方式挺有意思的,姑且扒出来说道说道,至于跟法有没有关系,那就姑且由列位看官自行评判吧。
《红楼梦》的拥趸者经常会面临一个灵魂拷问:“你喜欢林黛玉还是薛宝钗?”褒林抑薛的是一派,褒薛抑林的是另一派,这无非是性灵理想与经世致用之辩。在经世致用的这一面,经常会有人拿薛宝钗与贾探春进行类比,只是对探春的褒贬评价不一,跨度也相当大,我看到过欣赏黛玉的学者对探春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也看到过论及兴利除宿弊的过程时,有人尊崇宝钗的“时”而耻笑探春的“轴”。所以今天我借机想谈的话题,就是探春和宝钗在整改大观园这一过程中,由于各自的身份角色以及所持立场的不同,对大观园改革所产生的不同影响。
首先来看探春和宝钗各自的身份。探春是荣国府贾政与奴婢出身的妾室赵姨娘所生的女儿,贾宝玉同父异母的妹妹,在贾府通常被称作“三姑娘”。“庶出”是她身上挥之不去的烙印,也造就了她敏感、要强,精明、果敢的个性。而宝钗则是贾宝玉姨母的女儿(宝钗的母亲与宝玉的母亲是亲姐妹),进京后与母亲薛姨妈、哥哥薛蟠暂住于贾府,商贾之家出身,加上寄人篱下,宝钗练就了中庸圆融、沉稳练达的处世之道。
大观园的管理本来是由琏二奶奶王熙凤负责,但凤姐因为坐小月子需要卧床休养,故大观园临时交由李纨、探春和宝钗三人共管。李纨素来是个“厚道多恩不罚”的人,王夫人请来探春、宝钗合同李纨管理大观园,兴许也是看中了探春的魄力和宝钗的稳妥。
我们来看在大观园改革过程中,探春采取的措施:
一是蠲除宝玉、贾环、贾兰等人的每月学里吃点心买纸笔的八两银子;
二是蠲除姑娘们每月买头油脂粉的二两银子;
三是对大观园里的花草树木实行“联产责任承包制”。
前两条是“节流”,后一条是“开源”。措施的优劣容后再议,我们先来看看针对大观园改革,宝钗与探春的初次交锋:
这一段交锋,足以彰显探春与宝钗思维方式与秉持立场的不同,探春更像是偏重实干的改革者,该怎么着怎么着,一切需要建章立制,明晰权责,讲求效率和执行效力,而宝钗则是维稳守成的思维,能不变就不变,最重要是大户人家的体面不能丢(最典型的就是耻于谈“阿堵物”),不能一味朝“钱”看。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探春打算在大观园搞“联产责任承包制”时,本意是建立能够自负盈亏的财政运行制度,目的在于开源,“因近日将园中分与众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自从分了地基之后,每日里各房皆有分例”,一时间各婆子积极性大增,探春不忘补上一条:“……如今这园子是我的新创,竟别入他们的手(外头账房),到年终归账,竟归到里头来才好。”
宝钗这个时候,当着众婆子面直接驳斥了探春的建议,提出了她的修正案:
第一,“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账……不如问他们谁领这一份的,她就揽一宗事去……”,由婆子们交些孝敬,改成了各人揽一宗事;
第二,承包了地方的老妈妈们,应该再拿出若干贯钱来,“单散与园中这些老妈妈们,她们虽不料理这些,却也日夜在园中照看当差……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有出息,也该分内均沾些。”
这么一来,本来是场讲究效率与规则法度的改革,到了宝钗手里,成了收买人心的“众乐乐”,最后不忘在众婆子面前再卖个好:“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三言两语,倒把探春的提议变成自己的了。这倒是无可厚非,探春这样大度的女公子定是不会在这儿跟宝钗计较,而且乍一看,这很好呀,兼顾了效率和公平,多么全面的考量。但细究一下,真的如此吗?
熟悉《红楼梦》的看官们应该知道,继五十六回改革之后,到了第七十三回,大观园就爆出了个大乱子,还惊动了贾母:起因是大观园疑似进了贼,宝玉顺水推舟假装被吓病了,结果四下一调查,发现是大观园里的婆子小厮们聚众赌博。贾母过问时,起先谁都不敢说,唯独探春道:“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里的人比先放肆许多。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玩意儿,不过为着熬困起见。如今渐次放诞,竞开了赌局,甚至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的事。”
这下贾母就把矛头指向了探春:“你既知道,为什么不早回我们来?”
探春道:“我因想着太太事多,且连日不自在,所以没回。只告诉大嫂子和管事的人们,戒饬过几次,近日好些了。”
贾母忙道:“你姑娘家,那里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以为赌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未免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其中夜静人稀,趁便藏贼引盗,什么事做不出来?况且园内你姐儿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倘有别事,略沾带些,关系非小。这事岂可轻恕?”
探春听说,便默然归坐。
就因为这一折,很多人把对大观园改革后遗症的诟病扣在探春头上。殊不知,当初叫嚷着小惠全大体的“时宝钗”,在忙着普惠大众拉拢人心时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样一种后果存在的可能性,还特地点了出来:
一段车轱辘话来回说,“千万别喝酒赌博”这句变着法儿出现了三次,核心意旨就一个:我给你们谋好处,这好你们得给我记着,完事别给我惹是生非,特别是,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不要吃酒赌钱!不要酒醉赌博!不要吃酒赌博!
这段话背地里其实有两层含义,一是大观园里喝酒赌博的事绝非改革之后才出现,应是已有一定的规模气候,是众人心照不宣的存在,不然宝钗不会专门挑明了来三令五申;二是宝钗试图用这种分利众人的方式,既不得罪人,同时又希望“仓廪足而知礼节”,众人能因此“脱离低级趣味”,为她的“仁治”背书。
殊不知,这表面上是公平公正,顾全体面,“若一味要省时,那里不搜寻出几个钱来。凡有些余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时里外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但实际上,公平需要在受到有效规章制度保护的效率的前提下,并建立在受到有力规章制度制约的基础上,才是真正的公平,一味想着“全大体”,最后势必就成了“大锅饭”,且滋生不劳而获的思想,均分之下拾得的“小惠”,够干嘛使的呢?可不就只够吃几口酒,耍几把牌的吗?
这也是当初探春为什么要坚持“如今这园子里是我的新创,竟别入他们手,每年归账,竟归到里头来才好”的原因,只是方式略显粗硬,倘若在严明法度的基础上,在宝钗修正案提出后,进一步严格细化一下具体的分配奖惩措施,那便好得多。只不过在拿捏人心这方面“敏探春”终究比不得“时宝钗”,宝钗的修正案一经提出,还容不得另外两位“临时主理人”发表意见,众婆子便欢天喜地领情谢恩了——木已成舟,还能说啥?总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的脸吧?
再看“东窗事发”后三位“临时主理人”的反应:“当下邢夫人、尤氏等都过来请安,李纨、凤姐及姊妹等皆陪侍,听贾母如此说,都默无所答。独探春出位笑道……”之后就有了贾母对探春的诘难。
明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而只有探春一个人站出来顶包扛事,是探春傻吗?探春自然是知道后果的,但她似乎也别无选择,因为除了她,也不会有任何人站出来,同时她也明白,贾母表面上责难的是她,实际上,气的是那上上下下知情不报视而不见瞒天过海的“聪明人”们。归根结底,大观园出问题,这明明是制度的锅,岂是几个不懂事不自律的婆子能全权担责的事?所以她,贾探春,站出来了。
纵使不够圆滑,即便不够老辣,但她没有包藏祸心,也没有姑息养奸,发现问题也努力去整改补漏,唯一的问题,就是她当时还满腔热情,觉得大观园革新所产生的结果不论好坏,自己都负有“领导责任”,而等到下一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中,她终于也无奈地发现,自己竟也是一心试图维护之人之物的活靶子、牺牲品而已,故而发出了“人间不值得”的慨叹:
一语成谶啊。清醒的人,总是痛苦的。读到这儿,真的心疼三姑娘,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个可爱的三姑娘呢?心疼之余,还满怀一种希冀,但愿真正的人间清醒,莫为飞蛾追流火,但作青山守碧穹。
杨早新书
出版: 后浪丨九州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0-12
页数: 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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