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香樟
我曾在一座三层小楼里待过些日子。我在第三楼,一而二,二而三才能到达我所要去的地方,故存攀爬。先面向北方低头爬完数个梯阶,然后来个向左转身接而再向左转,抬起头时可见面前出现仍是数个梯阶,你得继续向上,才完成攀登一叠的事。如此身心实践,很让人悟出向上去的路花费力气而且曲折。在需要连续向左转身的地方有二平米的平台。这很好。提供给你旋转的地理余裕,也给你爬楼苦累稍事休息的平坦之地。如此之中我最喜爱的是第二个平台,即从二楼到三楼的平台,让我每至此把脚步停下来。
此中设计了宽大的窗子,把整个平台北面的墙做成弧形,如半个括号,完全成了一瞭望的窗口。半圆的窗口外是一群可看的树。树是香樟,而且有些年岁了,它们的头已逾过楼顶,而树冠下是粗壮、遒劲、斜走横行的枝杈。二三楼之间的平台窗口展示的就是香樟的这部分——我以为是香樟的腰身。
如果是人,腰是让人遐想的,男人雄壮强健是壮实的腰表达,而女性回头一笑百媚生,完全是有袅娜的水腰。我以为树最可看的,也在树的腰部。它既没有根部的单调,也没有树冠的过于繁密,然而中间部分,既有可见的主干雄壮,也有树的分枝繁茂,但没有绸密,也没有简单。可以那样说吧,是处理得最好的画作,疏密得当,或许是文章中最精彩的部分,耐读而且让你回味。站在平台望着窗外,如果没有风,我看到的是一片沉静,那些乱而有序的枝杈,繁复成美。因为头顶是华盖如屋的树冠,太阳的光辉漏下来,只是一些光斑而已,似乎华美舞台上射灯的一团团光亮,如果有点点风让树冠摇晃,那些“射灯”就会明灭变化,甚至于慢慢地游移,成为“追光”,让那些硕壮的分枝逐一成为舞台的主角。当然,鸟是这里的主要游客,它们不断地变换着观赏点,在枝杈间飞来飞去,选择角度欣赏树的美丽。然而,有的时候我正经过,来自天边的风也在经过窗外的树林。我不能看到树冠怎样地在风中摇摆不定,但我看到的那些树的枝杈们的摇动,没有大动大作,有些矜持。当大自然的力量直接推动树冠摇摆不定的时候,树冠之下的这些枝干,表现着从容,甚至有些慢条斯理。因为隔着窗玻璃,我不能听到外面的声响,但我可以想像树冠们在风中怎样的摇动叫喊,我也可以感觉我所见的这一部分的镇定、自信,以及充满着足可以抵抗一切的从容。
每每经过,我总喜欢在这里作些停留,看看窗外的树,让思想走到另外的地方去。
有时候我大抵是把自己设想成了那些枝干的一部分,随着一群强大的集体缓缓地动作,变得如此地有力量,也如此地完全融入强势的集体而无由地舒坦开心。当窗外安静时,我更是不能自己的眼巴巴盯视着那些被太阳“射灯”照亮的部分,想像自己就是一只鸟,在树林子里作着自由的散步,从不同角度审视着树的沉静和力量的潜伏,让香樟的美丽安静和安慰自己的灵魂。
人是想事而且会生些联想的怪物,看到海就想到人生的广阔,看到山就想到挺立的姿态,看到田野就想到收获。现在我看到窗外一群树的枝杈,想到的是人的从容和从容地表达强大。我们有时候总是急于表达自己,也急于表现自己,害怕周围漠视的眼光,守不住自己。有时候我们又是那样的懦弱,不知如何表达内心,孤独守望,而当狂风大作时,惶惶然找不着北。我们既不能面对众者的沉默,也无法面对语言之矢,更是渺小轻微如一片浮叶随波逐流,放弃自己,常常无法自救。
我爬上楼去,坐在我可以干些事的那间屋子里,脑子里常在想着的是人如何自救的事——不是后有穷凶极恶者追杀的自救,而是在琐琐碎碎、平平淡淡的生活中,自己站稳脚跟,朝着自己选择的方向走,从容地表现自己的强大、坚定,自信,而不是让那些“风”牵引着,成为行尸走肉。
现在我已离开那座小楼有些时间。生活让一些东西丢失,也让一些故事留在记忆里,让你独自在幽静的角落里咀嚼,回味,沉淀某些结论,明白世间游戏的艰难。当我在日渐变为老朽不堪的生命时段里,有幸结识一群香樟,并把它们最美丽的部分展示于我,这是人生里的幸事。生命无论在哪一段,“风”总在摇动着你,四面八方的力量撼动你的根基,引诱着你向着另外的方向去,偏移你的轨道,风化你的信念——如果想着做成一棵站立世间的树,守住高洁、尊严和内心的平静,你只能设法深入土地,不断长壮枝杈。
2020年4月26日益阳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