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吴瑕丨桃 符
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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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吴瑕,河南商城人。热爱读书,醉心写作。记录生活点滴,展现小城民俗。愿意脚踩坚实深厚的土层,用安静的文字,记似水的年华。
桃符
吴瑕
1
母亲把一枚桃核用红线穿了,戴在二妮的腕子上。
嫂子神色诡异地从裤腰里掏出一卷黄裱纸,小心地展开。双手合十祷告一会,把纸放到烛焰上点燃了。红黑色的火焰窜上去。也是怪了,纸上显出一个个桃符来。
纸烧尽了。嫂子把灰白色的纸灰收进杯子里,冲上水,让二妮喝下去。
二妮瞪着呆滞的大眼睛,机械地听从她妈妈的摆布。她双目无神,总是盯着一处发呆。
我想起她同学打来的那个可怕的电话:“你是王二妮的姑姑吗?二妮出事了,她多次想自杀,昨天要从楼上跳下去。你们赶紧把她接回去……”
我感到不可思议!
二妮高考没考好,本来她父母让她出外打工的,但她死活不肯。在我的多方协调下,才上的这所专科院校。这么难得的学习机会,她怎么会不珍惜呢?
自杀?别是恶作剧吧,故意吓别人的?我不相信她真有这个想法。
我想起了长义叔,三十年前他也得过怪病,当时的说法是“神经官能症”。
2
长义叔病了的消息传遍了村子。
一时间议论纷纷,每天都有人到他家看望。
“妈,长义叔得的啥病?”我好奇地问 。
“谁知道呢,小孩子家不要乱问!” 母亲瞪我一眼,吓得我顿时禁了口。
但长义叔的病像瘟疫一样在村里传播。大人们见面就咬耳朵,叽叽咕咕的声音像长腿蚊子一样四处飞。
从大人神神秘秘的言谈中,我隐隐约约知道一些。最流行的说法是,长义叔在外地包活时,撞了邪。此后成天恍恍惚惚,茶饭不思,诸事无心,郁郁寡欢。
每个人都为长义叔的病揪心。长义叔是村里的老好人,怜贫惜弱,为人仗义。他是村里第一批外出打工者。他认识了一个大老板,在他手下包活。两年后他回家盖了村里第一座平房。一人高的石头地基,红砖上顶,橡胶面。室外楼梯直通房顶。村里有晒花生的,晒小麦的,晒芝麻的,都上他家的平房顶。有义叔夫妇从来都是喜笑颜开。我和哥哥背麦子到他家平顶晒,油黑的牛子到处爬,有义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自从有义叔成了包工头,村里年轻人都跟着他出外打工。砌墙的,提灰桶的,支模板的,粉刷的。过年回来,都揣着厚厚一沓钞票。
有义叔把自家兄弟都带出去,有活就介绍给他们。但为了包活,闹出矛盾来了。
3
有义叔心慈。正月初八是出外的好日子。大批民工扛着铺盖,挤大巴车。有义叔看到那个场景,那些黝黑的农民的脸,粗糙的布满茧子的手,破烂不堪的行李,有人甚至从窗户钻进去,不禁流下同情的泪水。
“好人无长寿,恶人活千年。” 母亲跟邻居云芳婶子嘀咕,“人太善,连阎王爷都欺负。像他家老二有仁,头脑灵活,暗地里给老板送礼,抢了他的活。怎么着,有仁发了,盖起六间红砖上顶的平房,比他的更大更气派。他倒好,没活包了,还落了病……”
“你不知道,这个病从气上得来。有义心里生闷气,嘴里不说,就是想不通他二哥为什么坑他——古话说了,兄弟莫共财,共财两不来……”云芳婶子吸一口烟,吞下去,再缓缓吐出来,烟圈袅袅升上去,她的脸笼在雾里,“气恼伤肝,这个结解不开,他的病就不得好。”
“芳,你是他亲家,怎么不劝他想开些?”
“怎么没劝?嘴皮子都磨破了——都说一本书了!表面上说好,背地里还是一门心思想寻死……”云芳婶子掐住烟蒂,连拔几口,在地上捻灭了。
“莫不是外症——该找香头给他掐掐?”
“怎么没看?道先生说了,被陈家几年前跳水库死的姑娘缠住了。你不知道吗,那姑娘也是得心病死的……”芳婶子把乌紫的嘴唇凑到母亲耳朵边,叽叽咕咕说了一会。我使劲伸长脖子听,只听到两个字——桃符。
4
二妮坚持要回学校去,她一再强调,自己没病。
“没病怎么要跳楼?”我生气地质问。
“没有啊。”二妮歪着脑袋,一脸蒙圈样,“我是开玩笑的,她们就当真了。”
我仔细端详着她天真无邪的脸,怎么也无法跟自杀连在一起。也许是那些女孩子小题大做了吧?
嫂子不放心,给她化了桃符,准备亲自送她回去。
临走那天,我们聚在一起,一齐开导她。
“二妮,能上个专科就不错了!农村女孩子,大小有个文凭,比初中生强十倍。就是考本科,考重点,也得自己找工作。你以后还可以考研呀,怎么就想不开呢?”姐姐劝道。
二妮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她这次回家,变得懒散,迟钝,记性差,动不动就发愣怔。
现在想想,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自以为很懂,觉得她的病没什么大不了,顶多就是神经衰弱。参加过高考的学生,因为压力大,紧张,失眠,心理有点失衡。只要适应了环境,放乐观些,很快就好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抑郁症患者内心痛苦,饱受煎熬,外表却装作没事似的。二妮牢牢瞒住自己的病情,骗过了我们的眼睛。
“我的儿,一定想开点!”母亲拉着二妮的手,抚摸着,“村里像你这么大的女孩,早打几年工了,你能有学上,已经不错了。凡事往好处想……”
“我没事,真的。我要到学校去,我是生活委员,同学们都盼着我去呢。”二毛收回目光,朝大家一笑。
她说话、思维都正常嘛,我看着二妮秀气的瓜子脸,觉得嫂子有点大惊小怪。
“我送你去,到你们宿舍住几天,等你安顿好了再回。”嫂子担心地看着女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知道秋天了,正赶上农忙,而且她在超市打工,不容易请假。
我塞给二毛四百块钱。“神经衰弱而已,没啥大不了的!”我不以为然地想。
5
我对有义叔的病充满好奇。村里人每天都在议论,搞得人心惶惶。我听姐姐偷偷嘀咕,说有义叔被陈家寻短见的那个姑娘缠住了。他一闭眼睛就看见她,两个人在那边生了几个孩子了。
“姐,那边是哪儿?”
“哪儿?阴间!”姐姐瞪我一眼。
我打个激灵。从此往陈湾去,走到夹山口时就忍不住毛骨悚然。陈姑娘的坟孤零零地耸在荒野里。听云芳婶子跟母亲咬耳朵说,这个陈姑娘阴魂不散,缠死好几个人了。为了治她,患者亲属们在她坟地周围打了一圈桃木桩。
“这是做绝的事。打了桃木桩,灵魂永世不得超生了……”母亲伸伸舌头,做出杀头抹脖子的动作。
“管她呢——谁叫她缠人么?你猜,有义他女人打桩了没?”
“也打了?”
“那还用问?”
“不是到大医院检查了么,说是什么神经官能症?”
“这个病查不出来。不疼不痒,能吃能喝,心肺肠肚都是好的。就是大脑出了问题,凡事不往好处想,一心求死……”
“这也稀奇,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他家的日子,还不好过么?”
村里人轮流到有义叔家当说客。亲朋好友不时去他家聚会,说说笑话,打打牌,给他解闷。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秋天。成群的大雁排成一字型,从高空啸叫着飞过。乌桕叶子黄了,松毛落了,大荒山的花生熟了。有义两口子在地里拔花生,跟大家有说有笑。
有义叔瘦高个,小圆脸,两腮瘪进去,成了两个深坑,使得他的嘴像老太太一样干瘪。
我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觉得他像一盏快熬干的油灯。
6
嫂子从青岛回来了。她在学校住了一周,每晚陪二妮睡在宿舍。据她说,二妮很高兴的样子,还带她去看海,逛街,见识了大城市的繁华。嫂子请二妮的同学吃了一顿饭,拜托她们照顾些女儿,临走千叮咛万嘱咐,每晚一定要按时烧符水喝。
“我是正道邪道一齐治,医学神学双管齐下,不信治不好她的心病。”嫂子看似笃定,实则忧心忡忡。
时间流水一样过去了。每天忙忙碌碌,我几乎把二妮的事忘了。
有一回母亲告诉我,嫂子去看了一个有名的香头,给二妮求了一瓶符水寄过去。她还找算命瞎子掐了二妮的生辰八字,说她“命犯白虎,大凶。”
姐姐偷偷告诉我,嫂子病急乱投医,半夜也跑到大荒山,在陈家姑娘坟上打了一根桃木桩。
“迷信头子!”我哧地冷笑一声,“大惊小怪的,神经衰弱而已,值得费这大的事?”
我那时还不相信,二妮的病其实到了很严重的程度。我自以为是地想,一点心结而已。时间是医治伤痛的良药,慢慢不就淡忘了?
而且,我们犯的最大的错误是,把神经症状和心理症结混为一谈。总以为耍耍嘴皮子,摆事实讲道理,就拨云见日了,就豁然顿开了。心结打开了,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一切源于无知。
7
“老妹啊,你不知道得了精神病有多么痛苦,一天像一年那么漫长,那么难熬……”
多年以后,姐姐由纠缠她多年的神经性耳鸣发展成失眠、抑郁、焦虑。她成夜睡不了觉,双眼熬得通红,动不动就哭。
母亲给她算命,嫂子求符水。一叠画着桃符的黄裱纸,烧成灰,就着符水喝下去。
“我知道都是假,但病急乱投医……”姐姐哭着说,“我想起二妮,想起陈姑娘,她们当年该有多难熬啊。太痛苦了,比死还难受……”
我带着她四处求医。我开始上网查询。“抑郁症是一种常见的精神疾病,主要表现为情绪低落,兴趣减低,悲观,思维迟缓,缺乏主动性,自责自罪,失眠,严重者可出现自杀念头和行为……”
我看着姐姐呆滞的眼睛和绝望的眼神,她坐立不安的样子,她晨重夜轻的症状表现,她的哀叹“我活得怎么这么不如人……”我就知道,她得了抑郁症了,这个病有多么可怕了。
但已经太晚了。
五年前的秋天,二妮从两千里远的学校教学楼的顶层跳下来,以惨烈决绝的方式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
据她的同学讲述,她到死手腕脚腕都戴着桃核,而且,每天晚上都按时喝桃符水。
8
那天,有义叔夫妇在地里拔花生。快晌午了,有义叔对妻子说,他先回去做饭,饭做好了再来喊她。有义婶想想,青天白日的,到处都是人,料想不会有事,就同意了。
据最后一次到有义叔家去的大海叔说,他十一点半路过有义家,走了进去。喊了两嗓子后,推门而入。他在房屋看到有义叔坐在床里沿,神色有点慌张。
“有义,怎么还不做中饭?”大海叔手扶在门框上,探头进去,在有义叔脸上打量一下,笑着问。
“就做——时辰还没到呢!”有义叔双手撑在床上,一副就起来的样子。
大海叔不放心地扫视一圈,慢慢退出来。
“唉,我真混哪,怎么不知道再坐一会呢?”事情过去很久了,大海叔还连连跺脚叹息,“他说,时辰还没到呢——原来是等寻死的时辰哪。我估计,他已经找好了绳子,我喊了一声,他受惊了,退到床上。我就说他神色不对劲,就像做贼被逮住了。谁知道他会……”
“大海,你要是再坐一会,把时辰赶过去,兴许有义就不会走这条绝路。”
村里人都聚集在有义叔家的院子里,七嘴八舌地议论。
“都怨我呀,我不该放他一个人回家……”有义婶捶胸顿足,她哭晕过几回了。
三十年前,有义叔在那个秋天的正午,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门框上。
9
二妮的骨灰搁在长条凳上。
村里人都来吊唁,个个面带戚容。云芳婶子头发全白了,她手指间夹根烟,衔到乌紫的唇上,凑到蜡烛上点燃了。
“出怪事了,”她眯缝着眼睛,看白烟袅袅上升,“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千方百计寻死!”
“只有错生的,没有错死的。她说自己没病,都是哄我们呢!”母亲撩起污脏的围裙擦擦红肿的眼睛,叹息着,“一心要到学校去,那是想好了死在外头……老早就有预兆,我的梦不好——老是挖树,头一天,我一锄头把棵小树挖了,可不是棵小树……”
“你还记得有义么,一村子人轮流劝,还是寻了短见。听说这是病——神经坏了……”云芳婶子指指脑袋,噘着嘴,眉头拧成个疙瘩,“现在管这个病叫抑郁症。早先哪里知道这个名堂?陈湾跳水库的姑娘,也是这个病了。还有大海的女人,生罢孩子才十多天,莫名其妙就跳了塘,这也有名堂,叫产后抑郁……”
我想起法医的话,“死者手腕脚腕都戴着桃核,可能是当地一种辟邪的习俗……”
二妮被葬在大荒山。不远处就是那个陈姑娘的坟,我不由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想起这么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家在她坟上楔桃木桩、画桃符,不知她沉重的灵魂还能不能得到解脱……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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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编审:张 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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