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外人眼中的刘德海老师》作者:张鸣
琵琶演奏:刘德海
品质如玉 琢润升华 赠人以珠
—— 圈外人眼中的刘德海老师
我是一个退休公务员,也是业余琵琶艺术爱好者,又是在少年时代通过聆听广播中播出的刘德海老师演奏的《唱支山歌给党听》和《浏阳河》、感知民族音乐暨琵琶艺术魅力的一代普通百姓中的一员。2018年底,刚刚从国家机关退休的我,背着琵琶受邀参加了石家庄市的一个失独老人群体新年联欢会,一曲《唱支山歌给党听》竟伴随了四次掌声,不少听众都能说出刘德海老师的名字;而我,则是因为家父与琵琶界名宿杨少彝先生的世交关系,于1972年冬在杨先生的引领下学琵琶,从此与琵琶结下诸多缘分。
大约在2005年,我受朋友之托陪同刘德海老师到医院治疗眼疾,有了与刘老师的第一次交集;但由于当时公务繁忙,加之1980年报考中央音乐学院复试失利后就几乎不再碰琵琶,所以未继续交往。不过,当时刘老师赠与我的《刘德海音乐人生50年》暨《刘德海艺术文集》中则使我读后获益匪浅。
笔者(右一)应好友彭盈(左二)之邀与刘德海老师、庄渝澜老师聚会
2019年春节后不久,我受朋友之邀第二次与刘德海老师相聚,由此开始了一段每每受益却又极为短暂的交往,使我有机会以一个圈外人的视角观察和感知这位传说中的琵琶艺术大师的日常生活形态和融于言谈行为中的独特品质。在音乐、民族音乐和琵琶演奏高度专业化的今天,圈内人大概不太会留意圈外人暨普通百姓的感受和想法,也缺少合适的表达空间,为了弥补这个不足,我想借纪念刘德海老师逝世一周年的机会,谈谈作为一个圈外人、业余琵琶爱好者和百姓一员对这位琵琶艺术大师的观察和感知。
一、品质如玉
古人常用玉来比喻和形容一切美好的人或事物,玉的文化就是中国四千多年的文化,故君子爱玉,讲究玉德,并将玉固有的质地美比附、抽衍、转化为思想修养和行为准则的最高标准。从我与刘德海老师的第一次交集,到一年半的互动交往,再到他去世后从“刘德海老师追思群”中读到亲友、学生、同行的回忆文章,他的品质几乎与中国文化中玉的特质和古人“玉有五德”之说相暗合。
“金自矿出,玉从石出”。刘德海老师与一些出自世家的音乐大师不同,是那个时期千千万万阳光少年中的一员,直到13岁与琵琶“一见钟情”,林石城老师的慧眼识玉和特定的时代背景,使他成为1949年后新中国、新体制下培养出来的第一批专业音乐家和杰出的琵琶演奏家、教育家。这对于圈外人和二十世纪下半叶以来接受高等专业教育的几代人都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也是一个参照点,还应对眼下在严苛督促下学琵琶、学音乐的千千万万幼小琴童的家长们有所启发,更值得那些对现体制持极端负面态度的人深刻思考。
许慎《说文解字》称:“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尊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折不挠,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絮之方也。简单说,就是温润仁爱、简单透明、音乐之材(对人而言为“才”)、有主见不摇摆、洁身律己;再简单一点,就是仁、义、智、勇、洁。我想,这五德应是所有民族音乐家的品质;而对刘德海老师而言,则是色阳、性润、质纯的玉之上品。
刘德海老师在日常生活中就像“玉从石出”中的“石”那样质朴、平易、亲和,无论是陪同他就医,还是受他之托为重病的弟弟咨询专家,都坚持按顺序、守规矩,他接触到的医生们因对他的仰慕而尽量给予便利,他则屡表不安、真诚致谢。2019年11月刘德海老师夫妇到上海音乐学院参加一个国际研讨会,得知我也在上海,为感谢我代他就弟弟治疗方案咨询北京专家,推掉了学院领导专门为他安排的晚宴,由妹妹安排请我吃饭,使我感受到了他对弟弟妹妹的亲情,也使我有了一次就诸多问题与他讨论请教的机会;从他对母亲、对兄妹、对学生、对粉丝的态度,可以感知他的温润仁爱;当他得知我受邀李景侠教授之邀、参与上海音乐学院民乐系传统流派研习活动、给研究生作了题为“国乐学习——真、善、美的感知与淬炼”的专题讲座时,他十分欣赏这个主题,兴致盎然地与我讨论了“善”与“恶”的问题,特别认同我所引用的梁漱溟先生关于“恶”是“局”、“善”是“通”的观点,认为这对于认识和化解琵琶圈内乃至社会生活中的恩怨纠葛很有启发意义,当你与刘德海老师就琵琶艺术和音乐、文化议题交流时,即显“玉”的本色。
由左至右:刘德海老师的妹妹刘惠平、夫人庄渝澜、刘德海老师、笔者
二、琢润升华
在圈外人中,传说中的刘德海老师如同神一般的存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是琵琶艺术的象征,尤其是参与中美文化交流和与国际著名音乐家的合作,更使人感到遥不可及;而圈内人或许对其不同时期、抑或巅峰时期的状态有不尽一致的评价,但都承认他在演奏和创作方面所取得的极高艺术成就。受眼下“粉扑”充斥、真假难辨的不良社会风气影响,对刘德海老师艺术成就的评价或许面临词尽言穷的窘境,我愿提供一位前辈在“文革”中期写下的一段话。
琵琶名宿杨少彝先生“文革”期间下放农村养猪7年,为辅导其子杨毓荪学习民族音乐和琵琶艺术,在没有任何文献和参考资料的情况下写出三册笔记,其中专门谈到了刘德海老师,原文照录如下:
刘德海是林石城的学生,正是“青出兰了”(注:应为“青出于蓝”了)。但刘德海并没有另起炉灶,旧的传统东西,仍照原作要求。至于指下的独有长处,如所谓的音色、风味,那不是可以人人相同的,习惯的、偶得的都有,演奏中的结合才能(使)个性有增色的效果,又是求之难得的事,这不等于乱搞乱来,切实要分清。
我听过刘德海演奏“十面埋伏”、“塞上曲”、“春江花月夜”、“阳春古曲”,我是对谱听的,规格技法谨严定型,没有与他的发展了的新创作的新品色、格调相混淆,没有掺杂的现象,新的作品如狼牙山五壮士,是运用了中西乐兼收并蓄的办法,创立一曲多调的例子,但具体弹奏指法,除了和声手法和左手大指按弦(是借鉴了大提琴的技法的),绝大部分的指法是原有的。
上述文字体现了老一代琵琶艺术家对刘德海老师的高度评价,无任何功利因素的影响,也有一定的针对性(遗憾的是,杨少彝先生在“文革”中两受冲击,于1974年11月含愤弃世)。
刘德海老师的艺术成就“既建立在天赋与兴趣之上,更离不开后天的勤奋与钻研”(见李佳博士论文)。从他的同学、音乐理论家梁茂春老师文章中,我们获知他曾经难以企及的优美轮指音色,很大程度上来自中央音乐学院水房里、以“珠落玉盘”之音为追求目标的刻苦练习。我从杨少彝先生的学生、刘德海老师的好友李郁芸学长那里,得知刘老师在西安社教期间一头扎进学生宿舍,与大家分享自己苦心琢磨、反复试验改进义甲做法和佩戴角度,以求完美音色的体会,手把手地教大家用电烙铁做义甲。刘夫人庄老师告诉我,他们进入中央音乐学院学习时,院址还在天津,每逢周末都有到公园演出的任务,刘老师不仅认真准备和积极参加,更是用心提高演出效果,这是他关于“舞台式演奏”应具有夸张、集中、精炼的特性的观点之源。
笔者与刘德海老师的合影
2019年2月的一次聚会中,我基于自己的“能力、胜任力、专长力”和医生专业能力研究背景,向刘德海老师提出了一个问题:以您的经历和体会,杰出能力的获得、精进与保持取决于什么?他认真思考后以“实践”二字概括,我们讨论涉及的内容,既可以称之为刘氏实践论,也与在西方影响很大的“慎思式实践”(deliberate practice,Ericsson & Charness,1994)能力理论相暗合;概要而言,就是注重实践,用心的、有能力改进/精进目标的、孜孜不辍的实践是获得和保持超凡能力的基本路径。大约两个月后我们再次聚会,刘老师专门把我叫到一边,打开一本他编写的《百字文(刘氏脑力操练篇)》,翻到其中一页,对我说:你上次提的问题,我把答案写到这里了。原文照录如下:
三十七、 一丝一忽弥足珍贵”
友人问:年老大夫,仍不离手术台,亲自动手开刀,为何?
八旬弹琴人答:智慧在实践中升华。琴不离手,时有新悟。
正反弹,余音探微,双弹挑,新三轮……
新技术产生于旧技术不断磨练中。
老者宝刀不老,所得一丝一忽收获,或者给后生带来学术性甚至革命性的启示。
讨论“刘氏实践论”
刘德海老师培养出了我国第一位琵琶专业博士李佳。我认真研读了李佳副教授以自己的导师作为研究对象、以其琵琶艺术的哲学思想为研究内容的博士论文,其中她把刘德海老师描述为“充满智慧,思路敏捷,奇思妙想层出不穷的'艺术爬坡人’”,而“智慧在实践中升华”则是揭示了其取得杰出艺术成就的真谛,也以刘氏实践论进一步丰富了其琵琶艺术的哲学思想。
三、赠人以珠
刘德海老师的辞世很突然,正逢新冠疫情肆虐之时。听他的家人和学生们讲,当时刘老师正在努力完善自己新创作的一首琵琶曲、也是他的最后一首作品《平安玉珠送亲人——献给伟大的白衣天使》,我从刘老师的另一位博士生葛詠副教授那里得到了她弹奏这首曲子的录影,边听边揣摩刘老师创作这首作品时的处境和所思所想。作为一个长期在医疗卫生系统工作的人,我深深被这首乐曲感动。我想,如果广大医务人员知道有一位年逾八旬的著名琵琶艺术家,在2020年3、4月间,为了不给医务人员增添抗疫之外的负担,忍受着自己的不适和病痛,为他们耗尽心力奉献出这首深情、唯美、玉珠般晶莹剔透的琵琶曲,并以此告别自己辉煌的艺术生涯时,也会备受感动。
实际上,刘德海老师一生中演奏、改编、创作的每一首作品,都以珠落玉盘般的美感,留在广大音乐爱好者的记忆里,犹如一颗颗璀璨的玉珠,长存于中华民族乃至人类的音乐宝库中。
刘德海老师赠予我们的玉珠,不仅限于演奏、改编和创作的琵琶曲和他的艺术思想,还有他对一些影响琵琶艺术乃至民族音乐发展重大问题的见解。例如:刘德海老师在1995年发表的《流派篇》一文中对“以派代史”问题提出了自己的深刻见解:“研究'史’必须以中国近代史为切入点,包括对明清时期江浙地方志的研究。”进而,他提出应“从史出发,以史论派,事得其实,取得共识”。虽然25年过去了,这十六字主张仍具有现实指导意义。在这篇文章里,刘德海老师将对《李氏谱》的研究称为“再探新宝”,称其为继《华氏谱》后的近代琵琶艺术第二里程碑,并对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就被权威理论家戴上“伪造标题”、“好为托古”以及封建士大夫作品等帽子而打入另类的平湖派琵琶艺术给予了全新解读,以其特有的影响力推动了平湖派琵琶艺术学习和研究的复苏。
我和刘德海老师交往中的主要话题自然是平湖派琵琶艺术,当他得知上海音乐学院正在收集朱英先生作品、筹划纪念活动时,他希望我帮他找找朱英先生作品,最好是抗战题材的那几首,表示自己要弹朱先生作品;他赠送我一本内有朱英先生简介和照片的图册,强调说琵琶界对朱英先生暨平湖派琵琶艺术的研究很不够。当我给他送去找到的两首作品时,他马上专注地阅谱,第一个反应是:朱英先生是懂作曲的人!应当说,刘德海老师的辞世对于平湖派琵琶艺术的研究是一个重大损失。
刘德海老师赠予笔者内有介绍朱英先生文字和照片的图册
一位伟大的音乐演奏艺术家的演奏、创作、理论和他的人生以及个性品质是一个整体,也与他所生活的社会与时代是一个整体。刘德海老师既是我们所处的时代、社会、体制和传统造就和雕琢的美玉,又是回赠我们所处的时代、社会、体制和传统的一颗明珠和一份无价之宝。从这个意义上讲,对于刘德海老师的纪念和后续研究,应当超越琵琶圈、超越民乐圈,而扩展到音乐与艺术界、基础教育与高等教育界、文化界,扩展到受到过他琴声影响的音乐爱好者和一代受众,使更多的人从这位品质如玉、琢润升华、赠人以珠的琵琶艺术大师的人生中获益。
张鸣
2021/3/6
作者简介:
国家卫生健康委退休司局级公务员。教育学学士、医院管理硕士、教育心理学博士。在教学、研究机构工作时获讲师、副研究员、研究员职称。少年、青年早期曾师从杨少彝、樊伯炎、林石城等名家学习传统琵琶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