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再老,也是个孩子

今天是父亲节。

我早就想好了,早上起床就给父亲打个电话,打电话前先在微信里转点钱给他,与他闲聊几句,等到电话挂了,他发现微信里的转帐的钱,轻轻点开,特别开心,转头就乐颠颠地找朋友吃喝玩乐去。

你看,我多适合做一个导演,或者编剧,啥都没干呢,先把剧情给设定好了。女人都是好编剧,多数女人都喜欢提前预演过程、结局,当然预演得再好,事实并不一定如意,甚至翻车,但下一次,女人还是忍不住想象,甚至为着想象里的世界傻笑、气愤、掉泪,为之情绪起伏,好像跟真实发生了一样。

一切都设计得完美,就差临门一脚。准备好了早餐,草草地吃了两口,又收拾好了餐台、厨房,即刻换了衣服冲出门去。周末上班,总让人觉得仓促。但凡周末,谁不想睡个懒觉,做个精致的早午餐,再玩半天手机,然后倒头睡上一觉,终于睡到自然醒,打开冰箱做一桌丰盛的晚餐,这么一说,我先馋了,就想约上几个朋友来餐大的。但这是不可能的,深圳又出现两单病例,全城紧张起来,别说约朋友,出去买菜我都担心。

周末上班也有好处,譬如说不塞车,平时45分钟的车程,现在只用25分钟,人都是情绪动物,随环境、身边的人与事的感染,不时变幻心情。每滑过一个绿灯,嘴角就上扬一厘米,等到冲到单位,嘴角快画成一个圆了,真顺。

不时看看时间,终于等到8:28,立即打通爸爸的电话,老头儿很配合,铃声响了三下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顽皮又亲切的东北话,“大女儿呀,你在干啥呀?”早在25年前,我就是国家一级乙等普通话标准,但只要和我爸在一起生活上两天,语调立即偏北,一北北到西伯利亚去,一口的苞米味儿。

其实我爸的普通话是很不错的,平时是很正常的口音,外地人常常听不出他是哪里人。但他是赵本山的铁粉,在熟悉的亲朋面前,便喜欢故意调成辽宁腔儿,尤其是铁岭音,这是他心目中的正宗皇家普通话,每当他飙出铁岭话,我便知道他的心情颇为愉悦。

我马上送上祝福,顺便问他这一段时间过得怎么样,每到五月底,便是他归乡的时候,他对岭南的湿热一向畏惧,只要到了春暖花开,便要千里迢迢地归乡渡夏,相当让人羡慕。

我爸说他准备与姑姑们去采买些东西,去爷爷的老房子看看。虽然爷爷奶奶都不在了,可老房子还在,虽然已转卖了,但新主人并未大肆装修改造,每次回老家,爸爸都要去老房子看看,那里是他的少年光阴,也是爷爷奶奶大半生的居所。

一听到爷爷奶奶,我的心头一紧。有多久没想起奶奶了,还有爷爷——那个温厚儒雅清秀的老头儿,哪怕过了80岁,他依旧是玉树临风的一个,不知道的都以为他是学老专家,哪想到他是夜校毕业的。

我还陷在回忆里,爸爸的语调也转成了平常的普通话,不见了戏谑与悠闲,他说一看到老房子,就想起你爷爷天天养花养草,把院子打造得江南园林似的,咱家的冬天,从来都是绿意葱葱,可不像别人家苍白乏味,你有时间帮你爷爷写点啥儿,要不等我们这辈人都走了,就无人再记得他。

爸爸还在说些什么,我的眼睛却满是泪水。胡乱说了几句,又让他别节省,想吃什么用什么,尽可能买最好的,别长胖,多运动,早点睡。

挂了电话,一个人依在窗边远眺,想起爷爷来深圳时,爸爸忙前忙后,不时变换着早餐晚餐的花样,爷爷喜欢听京剧,奶奶喜欢看古装电视剧,为了不让他们起争执,爸爸就在房间里又装了一台电视机,但奶奶不肯在房间里看电视,非缠着爷爷一起歪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会儿抢过遥控器换一下台,一会儿递个水果或者零食到爷爷眼前,一个字不言,但那动作坚定,就是你非吃不可的气势。

每当这时,爸爸就咧着大嘴无声的笑,像个傻孩子。有几次我去看望奶奶,看到年近6旬的爸爸将硕大的脑袋枕在奶奶的大腿上,而奶奶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用苍老的手慢慢梳理着爸爸的稀疏的头发。

我爸智慧太多,头顶没有几根头发,全靠地区支援中央,从左侧甩到右侧去,营造一种欣欣向荣的假象。但奶奶跟看不到似的,从左边梳到右边,就差低头帮他梳个小辫了。

我一脸愕然地看向妈妈,妈妈立即偷偷地撇了下嘴表达不屑,思转头就低声咕哝一句,“老小孩老小孩,儿子再大,在他妈眼里也是个孩子。”

爷爷离开人世时,家人皆在意料之中,那时他已卧床大半年,打营养针已近半年,平时总是哀哀呼痛,到了10月,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爸爸从深圳飞回家乡,日夜陪伴着他的父亲。

到了11月,北方的暖气渐足,房间里常常热得透不过气来。那天爸爸买了上好的五花肉,钻在厨房里精心焖制了一锅红烧肉,用的正是我爷爷最擅长的方子,冰糖炒色、酱油焖煮,花椒大料提味,还加了一把南方带回去的香菇。

满溢的香气将卧床的爷爷唤醒,他抽抽鼻子,轻声问坐在一旁打毛衣的奶奶,奶奶立即兴奋起来,一路小跑奔了厨房。

爸爸立即端了烧得晶莹红亮的一碗,姑姑也听得信息赶了回来,家人围在爷爷身边,说着家常闲话,鼓励着爷爷吃块他至爱的红烧肉,但爷爷只是勉强歪在靠枕上,张了几次嘴,到底还是吃不下,但他的眼神里多了好多情绪,好像是回忆,好像是品味红烧肉的浓郁肥美,他的嘴角一直挂着笑,爸爸把红烧肉端回厨房,加热好,又盛了满满的一碗,默默地看着,一言不发。

厨房的窗半开着,室外的冷气涌进来,室内的热气飘出去,一冷一暖互相争斗,一会冷风击败了暖风,一会暖风打残了冷风,冷热交替的空气将阳台半天的窗打造成了一个仙境,让人抬眼望去恍若梦中。炉火正旺,红烧肉依旧“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香气四溢,爸爸默默站在炉火旁,眼角不知不觉掉下泪来。

那天晚上,他打电话给远在深圳的妻子,刚说了两句问候,便忍不住哽咽,说老爷子怕是不行了。一周后,爷爷在睡梦中离去,家人从四面八方赶回去,却再也看不到温柔可亲的爷爷。

8年后,奶奶也在睡梦中离开,从此爸爸变成了没有爸爸妈妈的人,虽然他已年近7旬,依旧啼哭不止。每次家人团聚,他总要讲起小时候,讲起爷爷奶奶的趣事,讲起他去北京串连,奶奶虽然牵挂,依旧鼓励他前去,说男人就要立志四方,要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才知道该怎么生活。奶奶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她一生最爱的就是行走,如果身体可以,她甚至想去美国看看,法国走走。

近几年爸爸的记忆力有些衰退,很多往事要靠妈妈帮他梳理,有时说错了故事主角,发生地点,被妈妈纠正以后,他便会长时间的沉默,仿佛被批评的小学生。他对我说,你要多写点咱们家,你们小时候的事,你爷爷奶奶的事。

那眼神里的恳切与急迫,让我错以为他将离开人世。有时我将爷爷奶奶的生活点滴讲起女儿听,她虽然微笑着听了,但用不上两分钟,就拿起了手机,我知道她对这些没兴趣,便失了诉说的动力。

想想爸爸妈妈,如果有一天他们也离开了人世,除了我与弟弟,还会有谁记得他们。就像爷爷奶奶,中国这么大,还记得他们的,除了他的子女孙子,还有谁呢?

与这不停旋转的地球相比,生命是如此短暂又时常面临着分离,真正的死亡不是肉体的消失,而是被世界的遗忘。

人再老,在父母面前都是个孩子。只有不断地回忆,追忆,让那些曾爱我们如若生命的人不会完全消失。

我怕有一天,这些记忆模糊不清,而父母已经不在。我怕父亲节母亲节来临,而身边却没有可以让我撒娇献爱心的人。

趁父母在,多说爱,多陪伴。

祝天下父亲,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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