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王玉峰|日子在高处

作者简介

王玉峰,山西垣曲古城人,鲁迅文学院短训班学员。曾在《北京文学》《山西文学》《阳光》《小说选刊》等刊物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张鱼》《5#巷道》《麦前》《核桃成熟的季节》《日子在高处》等,其短篇小说《麦前》被《小说选刊》选载,《张鱼》获“阳光文学奖”,《掘墓》获《河东文学》2014短篇小说年一等奖。

日子在高处

首先声明,我是一所乡镇中学的语文老师,我一直把老师这个高尚的职业当做我唯一的身份,但遗憾的是,眼前我干着民工的活儿,城里人称呼我为民工。

我是犯了错误被清除出教师队伍的,当时我正面临最后一批民办教师转正,多少年的苦行,将要修成正果。

那天午后,我从租住的民房去学校上课,老远看见学校大门口停有几辆小车,还站着两个穿黑皮的警察,走到跟前,我看见门外五米处还拦有一道黄色警戒线,如临大敌。大概是看我穿的太土,警察盘问了我,但还是放我进去了。

走进校门,我问站在院子里的政教张老师这是咋回事,张老师兴奋地告诉我,上头来人了,领导到咱们学校视察工作来了。我问啥领导,张老师告诉我是主管教育的副县长。我不以为然的嘀咕了一句,一个教育副县长到自己主管的学校视察工作还用拉警戒线?照这样下去赶明回家也要拉警戒线哩!

我是万万不该说这句话的,而且是万万不该当着张老师面说,平时在一起说说笑笑称兄道弟的政教张老师、张主任,突然间“嗷”一下翻了脸:你这是咋说话哩?你咋能这样说领导呢?我吃惊地瞅着张老师,我看见白白净净斯文秀气的张老师涨红了脸,义愤填膺,恨不得囫囵个儿把我生吞下去。我知道张老师正在要求进步,正在向组织靠拢,可要求进步也不能翻脸不认人呀。我就说我这样说话咋了嘛啊?我这样说话咋了嘛啊?我俩正争执着,一群衣着光鲜的人簇拥着一位神情冷傲的寡瘦女人从拐角处走来,也许是听见我俩的争吵声,待走到跟前,一脸沮丧的秃顶校长拉长脸问我俩吵啥哩,没等我开口,张老师奋勇当先且义正词严地指着我厉声道,他反对领导,说一个烂副县长到学校视察工作还要拉警戒线!

静场——

谁也不知道怎样打破这难堪的静场,倒是那寡瘦女人很知趣,常言道仰脸女人低头汉,这就是个仰脸女人。这个女人高仰着脸双手插兜一脸冰霜对我说,这位老师说的对,今后我们要好好改进工作作风。说过就朝外走,我在一瞬间看见那女人甚至狠狠剜了一眼张老师、张主任。

三天后,我被从课堂上叫到了校长办公室。

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猜着了,为了纯洁教师队伍,我被借故清理出教师队伍。

很多人替我惋惜,私下给我出主意,叫我到县上去闹。我当然也咽不下这口气,也曾想过去闹,但再一想我被清理出教师队伍,就是县上有关部门决定的,我再去有关部门闹,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进一步说,你闹得轻了没人理你,闹得重了警察就会适时出现把你带走,轻者教训一顿,重者拘留罚款没商量,没准还会踹上你几脚,谁叫你这刁民闹事哩!我毕竟是喝过几年墨水的人,没有进一步糟践自己。

这以后,我一直跟着一个叫做四胖的工头儿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儿,当然,像我们这种人是进不了大工队的,没有技术不说,主要是我们这个地方的大工队都是外地的工头儿,像一些大的开发和重点工程,政府是从来不用本地人的,这里面的空间大的足以让你丰富的想象力纵马驰骋。说穿了我们这种工队只能盖民房和干一些修修补补的活儿,民房有球的个讲究?好歹盖起就行,又不是人家有钱人的住宅,都在市中心繁华似锦地带。四胖这个工队主要是在城乡交界的边缘地带活动,当然我们也算是这座城市的边缘人。我们像老鼠一样每天钻在犄角旮旯里干活儿,就这我们都很知足,干得没心没肺昏天黑地的。

干民工活儿其实也不错,不用劳心,只要舍得下力气,还要听凭哪怕任何一个人的叱骂和吆喝,这样你就算是一个合格的民工了。我干的是小工的活儿,小工是专门伺候大工的,不需要技术,搬砖头、和水泥、筛沙子、接水管、扳电闸、扯电线。。。。。。林林总总,工地上凡是大工不干的活儿我都干。

大工工钱每天二百块,小工每天一百到一百五不等,这是今年的价钱,去年前年可不是这样。去年前年大工一百到一百二,小工五十到八十之间。工钱是随着物价上涨而上涨的,物价涨了工钱也随着上涨。我们干得多是包工的活儿,干一天有一天钱,不干没有。管吃管住,住的是工棚,吃的是水煮萝卜白菜,你吃就吃,不吃你尽管饿着。

这些都没有什么,我在建筑工地上干得欢欣鼓舞身心陶醉,因为我有一个计划,就是想挣些钱去一趟北京。

我和我身边的人不同,那些低下的人,那些下苦力的人,他们只关心一天的饥饱,只关心今天工钱能不能到手,这是一个停留在温饱阶段上的低级群体。我就不同,我自视比他们高级,是进化的好的一类。我不但关心每天的饥饱,我还关心诗。这些年我陆陆续续写过不少诗,足够出一本诗集的,我被清理出教师队伍后,我把自己的后半生好好想了想,像我这种人,属于农村的那种知识分子,是有思想有觉悟有想法的,是视天下道义为己任,敢于担当的人。现在被剥夺了教学权力,只有从文化这条道路上来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我把我的诗作整理了整理,寄给了北京一位叫做长虹的著名诗人,这个诗人同时还是一家文学杂志社的主编。要不说北京的名人都谦虚呢,没过多久,长虹主编给我来信了,夸我的诗是中国式的真正的诗,简直就是画,是水墨山水画。还夸我有诗人气质,叫我坚持写下去,日久天长必有收获。长虹主编还很体恤地对我说,有条件的话可以到北京来谈谈。你听听人家说的话,有条件的话。。。。。。想必人家知道我没钱,才说有条件的话到北京来谈谈。

这封信我一直装在我贴身的衬衣兜里,用我的体温焐热的同时也焐热了我的心,有人肯定我呢!

为了能去一趟北京,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我拼命干活挣钱。

我把我去北京的日期定在冬季上冻不能干活的时候。

你还别小看我,我可是在写诗上狠下过些功夫的,当然也很吃过些苦头。有一阵子找不到活干,我甚至一天只有一顿饭可吃,你可以想象一下一天只吃一顿饭的美妙感觉。不过我是读过圣贤书的人,知道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孔老儿这句话说得好,知道我在苦其心志饿其体肤。我一边干活儿养活自己一边写诗,我把自己当成一个行吟者,我坚信诗歌是从劳动中产生出来的,诗的音节最早就是从“哼吁嗨吆”的劳动号子中衍生出来的。我还认为现在中国太需要讴歌劳动和劳动人民的诗歌了,比如说边防军、井下工、贫苦农民。。。。。。我坚持认为没有诗歌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

等等,你等等,一谈起诗我就激动,为了证明我的才气,证明我真正的诗人气质,我是非要给你读读我这一组诗不可了——

大石崖

一个住过神仙的地方

住过神仙的地方

是个美丽的地方

却是地老天荒

凭哪般,你一个村庄

叫人

牵肠挂肚

滩很宽

有三两株树画在上面

还有细细的河

还有浅浅的草

那条长长的河坝

坝上徜徉着那个女孩

长长的河坝是女孩的火车

载走女孩贫瘠的童年

有时候

你来的太早

还在早春

有时候

你来得更早

还在严冬

但——

青纱帐、月夜、还有黄昏

始终叫人迷醉

早春的风吹过原野

有童儿在亮色中奔跑

那个小姑娘、她踩着胆小的梦

走过河上的石头

多数时候不见人面

阳光洞穿林间的时刻

这里那里

炊烟裹着人语袅袅

暮色粘稠如粥

粥中游着老牛

老牛走在前头

父亲走在后头

开始了一天的耕作

结束了一天的耕作

月牙儿在村外的场里

爬上高高的麦垛

浅色的碎花开在风中

浅色的碎花开在路旁

浅色的碎花开在石缝

浅色的碎花开时

季节有些寒冷

小路

小路从何处来

小路从何处去

小路从来处来

小路从去处去

多数夜晚很黑

鬼们从墓地爬出

人瞅不见鬼

鬼们四处游荡

鞋,早早的张开嘴

脚趾头探头探脑

小鸟般

朝外张望

一把锁

将老屋的院门锁住

灶膛里的烟火、曾经

叫人暖和

阳光很凉

晓风很凉

河水很凉

泪水很凉

这下你相信我是一个诗人了吧,如果你喜欢,我会像百灵鸟儿的歌唱那样一直给你读下去,可是不行,这会儿我得干活去,我还要攒钱去北京呢!

这回我们盖房子的主家是个音乐老师,姓王,我们叫他王老师。

王老师长发卷曲,爱穿大方格子衬衣紫色条绒裤,人有几分飘逸,有几分落拓,我从他的眼神里能读出“忧伤”这两个和草原和游牧有关的字来,我断言他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人。

我们这些人干活久了,就像宾馆里的小姐阅人无数,一眼就能够看出哪个人有钱哪个人没钱,我看王老师就是个没钱人。

工队头一天进工地,四胖要求他预支点生活费,这是四胖一贯的手段,在工程不同阶段以不同的借口向主家要钱,最后活儿干完了钱也要差不多了。但这一招只是对老实善良的人家有效,对一些一开始就心存不良的黑心人无效。王老师当然不属于黑心人,但王老师没钱。所以在四胖朝他要钱时他表现出窘迫和不解的神情。咋?还没干活就要钱呀?四胖解释说,我这一二十号人每天要吃要喝,不预支点生活费哪中?王老师说你不会先垫上?四胖说我哪有钱垫,上个工程干赔了呀?这是四胖的口头禅,每干一个工程四胖都会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地念叨:又赔了又赔了!好像他有多少钱常年这样赔似的,要按他说的赔的次数恐怕老婆孩子搭进去都不够,还要把裤衩子卖掉。我们就跟着这样一个赔本老板干活儿,而且每次赔了四胖都会以各种理由扣我们点血汗钱,但四胖总的说来人不错,胖乎乎肉墩墩,样子像尊憨态可掬的笑弥勒。

一星期后,我们把王老师房子的一层砌起来了。盖房子砌砖很快,好的大工一天码个四五千砖小意思。这期间我了解了王老师,知道他是本县有名的音乐老师,会演奏多种乐器,一支笛子吹得天花乱坠,外加作曲、配器、指挥无所不能。但他对盖房子一窍不通,他只要看见砖墙每天高起一截就高兴得手舞足蹈,根本不管质量如何,还有先干啥后干啥怎么个干法,这些他都不懂。四胖一看这人缺心眼,存心欺负人家,干脆弄了一拨生手来充当大工,好把式都被四胖派到另一户精明人家去了。

也许你有所不知,我们这种工队干活儿,尤其是一开春那会儿,先占,就像野鸡占坡,这家那家的,先应承下来,同时开好几家工。有时工人拉不开栓,这家停两天,那家停三天,不管主家有多急,怎样骂,四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你再骂反正我不发火,活儿嘛该咋干还咋干,不用担心会有第二家工队来抢这半拉子工程,这样就保障了一年的工程量。四胖说话啦:球!挣钱不挣钱,落个肚儿圆。当然还有一句话叫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均衡着。

我弄不明白王老师是真傻还是装憨,如果是真傻,那么王老师还就是傻得可爱。此公对于盖房子好像压根儿没个计划,一层起来了,四胖问他起不起二层。他就说就是呀就是呀,起不起二层呢?连他自己都拿不准。他瞅瞅满院的沙石水泥和砖头,歪着他那贝多芬似的狮子头,扳着手指头瞎子算卦似的算计了半天,终于制定出百年大计。上!他豪迈地说。狗日的不就是个二层吗?有啥不敢上的?现在社会上都时兴二层,咱盖一层人家还笑话咱哩!说这话时我们一伙人已经七手八脚开始支模板,编钢筋,准备浇注顶板。

我就是从这时起开始了解王老师的,或者说我走进了王老师的内心世界,也许是曾经同行的缘故,彼此有些惺惺相惜,加上音乐文学不分家,我抽空儿给王老师念上几段我的诗,把王老师感动得眼泪汪汪的。王老师就说,艺术存于民间,这话不假。随着和王老师的友谊加深,王老师说哪天要和我喝一回,当然是喝酒。

说这话时是在阴历八月中旬,离八月十五还差三天。

灶上新来了个做饭的女人,工人们都很兴奋,免不了议论。

此前给我们做饭的那个黄胖女人检查出了肝炎,说是几个加号,弄得我们肚里像有一堆虫子在拱。

民工灶上离不了一个做饭的人。通常我们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这时候做饭的大师傅已经烧好了洗脸水,工人们三五个人一盆水,凑合着把张睡眼惺忪的脸抹一把,有的则干脆连洗脸水都省了,反正一进工地立刻弄得灰头土脸的。接下来我们吃饭,一人一个大白馍外加一碗汤面。我们蹲在地上,这里那里的,喝得唏哩呼噜满头冒汗。丢下碗,我们走向工地,开始一天的劳作。

可是自从那个黄胖女人走了之后,我们一连吃了几天街上的早点,中午饭当然不能在街上吃,因为中午这顿饭是主要的饭食,需要有菜有馍。四胖舍不得花钱,我们也不忍心吃四胖,就轮流做饭,生不生熟不熟吃得人烧心。再说我们也不愿意去街上吃早点,不能敞开肚皮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这群人一到,原先那些早到的、衣着光鲜的饮食男女纷纷逃离,像躲瘟疫一样躲开我们。好在人们这种态度我们早已习惯,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但心里总是不舒服,我们也是人呀!吃着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一个朋友说过的一句话:等哪天我有钱了,早起吃早点买两碗豆浆,喝一碗倒一碗。何等气派!

现在灶上有了女人,好似一石激起千层浪,激活了我们刻板的生活和我们丰富的联想,原来生活也是需要色彩的!

这个消息是狗日的光棍汉二豁子散布的,二豁子头晌回去搬土吊车带回来这则消息。

二豁子爱谈论女人,啥样女人是啥样子,还有啥样女人能生男娃儿,啥样女人专生女娃儿,这些他都知道,快赶上一个妇科专家了。

二豁子头发像草,身架骨很高大,站在哪里都像是一匹瘦骆驼。这人之所以是条光棍,自然有它的道理,因为二豁子人不太够数,是个二百五。二豁子说,我一进灶房门,看见四胖蹶着屁股趴在面板上动弹,身子底下白白的暄暄的一摊,我还以为他在挼面哩,细一看狗日的肚子底下压着一个女人,正过瘾哩!大伙儿就笑,知道他在意淫。就说二豁子你咋不搭把手?二豁子就说了实话,说灶上来了个做饭女人,那女人虽然年龄不轻了,但腰是腰,胸是胸,屁股是屁股,好看是好看,就是掉了一颗门牙,说话走风漏气。二豁子说别人掉了一颗门牙,其实他才是掉了一颗门牙,剩下那颗歪斜着朝外龇,露出过早萎缩的牙床。二豁子最后说你们要是不信,吃晌午饭时你们就看见了,就会说我不是胡说。

听了二豁子对未知女人的描述,我嘴上虽不说什么,但我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暗暗激动,仿佛潮涌,叫人把持不住冲动和联想。

我一向认为自己有定力,心不动则万物不动,看来我到底还是个肉身凡胎,并未修炼到六根清净的境界。

听二豁子说那女人身材乳房脸蛋屁股哪都美好,年龄和我相仿,我的心就乱了方寸。说句实在话,哪个男人不想女人呢?女人多好!好看不说,主要是能给男人以销魂、以力量、以想象、以激情、以视死如归的男子汉大丈夫气概。可是我们这些人,有哪个女人能瞧得上呢?当我们三五成群扛着干活的家伙事儿从路上走过,女人见我们急着躲哩!我虽然是个诗人还当过老师,但混杂在民工队伍中,又有哪个女人能分辨出我是块金子呢?自从离开故土出来外面打工,我的环境就是一块盐碱地,它不长花也不长草呀!二豁子还能过过嘴瘾,可是我不能,我毕竟是读过圣贤书的,知道非礼勿言、非礼勿听。但表面装归装,我心里还是巴望着早点下工,回工棚看看那女人究竟是何等样货色。

很多年以前,我和一个叫做小朵的女子来过一次县城,那时的县城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儿。那时县城只有一条街,从南走到北也就一里多地,街两边大多是些灰头土脸的平房,挂着各种各样的牌子,最高的建筑物还属大礼堂,最热闹的地方是电影院。那天,我和小朵转来转去,很快没了意思。中午我领着小朵到人民食堂吃了一碗肉丝面,又到对面的百货商场给小朵买了一瓶雪花膏和一条花格子围巾,另外还给小朵买了一面镶有红塑料边的小镜子。小朵高兴的像过年时得了糖块的孩子,眼睛里闪燿着阳光,脸蛋也红得像只熟透了的红柿子。

说话间就到了半后晌,我和小朵走进了电影院,我记得那天是国庆节,电影院里放电影。那年月看电影是最大的娱乐,是人们唯一的精神享受,来一趟县城咋能不看一场电影呢?那时计划生育刚开始,我记得电影头里加演了一部计划生育宣传片,对于情窦初开的青春男女来讲,性教育无疑等于一剂催情剂,没有一会儿小朵就主动把她的手塞进了我手中,我感到小朵的手湿的出水,至于后面演的啥,我和小朵都不记得了。

我和小朵同一个村,属于书里面说的那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类的关系,两家大人相处很好,虽不至指腹为婚,但我俩一起玩耍一起上学形影不离,直到长成少男少女。不用说,两家大人都有那意思,就差央媒人说破了。我和小朵自然能猜透大人心事,俩人暗暗来往,成了一对恋人。那天我俩从电影院出来时天快黑了,此时早已没有了公共汽车,更糟糕的是我身上没钱了,小朵也没钱,想住旅社也住不成。不过,那年月没钱很正常,也不丢人。咋办?小朵和我商量朝回走。县城离村子六七十里路,对一个毛头小伙子也许不算啥,可对一个女娃儿家就显得路途遥远了些,再说还是夜间,遇见野兽和坏人咋办?可是小朵不怕,小朵说她在黄河滩上一整夜一整夜看果园都不怕,还怕走夜路?别说碰不上小毛贼,就是碰上了,没准他还没有咱俩跑的快呢。小朵既然有这话,我一个小伙子还有啥说的,我俩就走上了回家的路。

我记得那天黑夜有月,月亮圆的像只大银盘,把一路的山山水水岭岭峁峁照得如同白昼。中秋时节,天气不冷不热,这给我们长途跋涉带来了方便,身上虽然发热,却出不了汗,真的是很爽快。我和小朵俩走啊走,不知不觉我俩的手就拉在了一起,小朵的手凉浸浸湿漉漉很柔软,握住就像握一团棉花,好像小朵的手上净是肉没有骨头。我一边走一边想,小朵的手咋会是湿漉漉的呢?要是出汗了为啥又是凉浸浸的?这是我想不透彻的问题。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天到了什么时候,总之我俩越走身子挨得越近,后来连腿都挨在一起,不时还绊我们一下,我俩的腿像在扭麻花,有几回都差点被自己的两条腿绊倒。我俩明明知道对方心里想啥哩,可是都不肯说。当然,我俩当时还不知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但原始的冲动在体内野兽一般冲撞,我俩终于搂到了一起,嘴对住嘴,再也不肯松开,就在大汽车路上。

再次走起路来时,我的小肚子开始疼痛,是那种用手揪住什么似的疼法,我咬牙坚持不说,但头上一阵阵冒冷汗,两条腿发软,我终于忍不住对小朵要求休息一下。

我和小朵走到路边麦场,在一座麦垛背后坐下来,说是坐下来,其实我俩一坐下来就搂住躺倒在麦草上,嘴自然是牢牢焊接在一起,我的小肚子持续疼痛,胯下那个劳什子铁柱一般坚硬。我的手开始在小朵身上寻找起来,我还想干点什么的时候,小朵用力抓住我的手,制止了我的愚蠢行为。

天快亮的时候,我俩走回村子。

那次走路累得我直直睡了一天一夜,可我听说小朵第二天照样下地干活去了。

我虽然没有和小朵订婚,但我已经享受到了小朵的爱情,小朵身上的气息、小朵的手汗、小朵的香唇,小朵的这里那里都一下子像黄河水泛滥,没头没脑地淹没了我。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我只会想小朵,我不管干什么,小朵都包裹着我,就像门前那条大河日夜不息的河吼,我的耳朵里充斥着一个声音就是小朵小朵小朵。我不管走在哪里,我都感觉到小朵如影随形地伴随着我。我彻底陶醉在了小朵里面!最最明显的特征是,从那天以后,我只要一想小朵,我的小肚子就开始抽搐着疼痛,疼得我两条腿发软腰酸困,头上出冷汗。我不知得了什么病,但再痛,我还是忍不住想小朵。

可是我开始感觉到,我渐渐见不到小朵了,我去她家寻过她几回,他爹妈都不肯让我进门,小朵明明在家,他爹妈却堵住门说小朵去她姑姑家了,要不去她舅舅家了,总是有说项。有一回我在井房碰见小朵,自然而然,像往常一样,我去帮小朵搅水,再帮小朵把水挑回去。可是小朵不和我说话,也不让我搅水,低下脸像头犟牛,用手使劲掰我的手,我都抓住井绳上的铁环了,他硬是把我的手掰开,为了掰开我的手,她不惜把尖尖的指甲抠进我的肉里,抠出几道深深的血印子。我从未想到小朵有那么大的劲,我也不知道小朵是怎么了,我只好站在一边看着她,看着她自己一圈一圈搅上水自己担走,我看着小朵发育浑圆的屁股一甩一甩,水从桶里不断溅出来,我眼睛红的出血。

不久,我听说小朵订了婚,对头是镇上卤猪肉老鲁家的儿子鲁猪头。

鲁猪头有什么好的,我又不是不认识鲁猪头。

在镇上念高小的时候,鲁猪头和我一个班。鲁猪头这人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不爱学习。下课很欢势,一上课就睡觉,脸歪在课桌上,嘴角流出长长的黏涎,有时候一声呼噜打得老师拿眼使劲朝外头看,还以为天打雷了呢!鲁猪头没念完五年级就退了学,但这不怨鲁猪头,你知道我们这些农村娃儿动不动不上学是常有的事,再稀松平常不过,也说不上啥原因,说不上就不上了,我,小朵,鲁猪头都是这样。但鲁猪头可有一样本事,自从长到锅头高就在他爹的卤肉锅上招呼,鲁猪头自打上小学四年级,身上的衣服就油光明亮,脸上也像抹了油彩似地油光明亮,只是鼻脸洼里永远涂有厚厚一层灰尘,是拿水洗不掉的。鲁猪头卤出来的猪头肉鲜红油亮,像凉粉那样颤颤巍巍,人人见了直流口水。鲁猪头有时候拿麻纸包一疙瘩卤猪肉到学校,但他只叫女生吃,不叫男生吃,吃的最多的就是小朵。为这事我们班的几个男生还揍过他,放学路上把他按在麦地里问他:说,今后叫不叫爷爷吃猪头肉?鲁猪头就是不答应,宁愿挨揍。但小朵和鲁猪头订婚,却不是因为吃了鲁猪头的猪头肉,她一个小闺女家懂得啥,和鲁猪头订婚是她姑姑的意思,因为鲁猪头是商业户口,那时商业户口还很吃香,嫁给商业户口就等于嫁到城市。鲁猪头虽然长得猪头猪脑,嘴唇外翻,俩猪眼在很宽的距离上算盘珠子一样愚蠢地骨碌着,但鲁猪头家在镇上,家里开着卤肉的买卖,临街还有房子。这样鲁猪头就和我们这些纯粹村里的娃儿不一样,比我们贵气优越的多,说媳妇就比我们好说。小朵的爹妈就是图了鲁猪头家在镇上,还是商业户口,才肯把闺女许配给他。这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小朵长啥样儿?鲁猪头长啥样儿?明摆着不般配,可是村上人却不这样认为,村里人反而认为小朵爹给小朵寻的对头是寻对了,是走高了。

小朵是腊月二十八出嫁的,头天夜里我点了小朵家的麦秸垛,第二天小朵出嫁我进监狱。警车拉我走的时候,我看见小朵穿一身红嫁衣,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婚车,而这时警车拉响警笛,从小朵的婚车旁呼啸而过,车里的我戴着手铐,眼泪糊满一脸。

那年,小朵出嫁后,我在县拘留所关了几个月后被放出来。我后来知道为了营救我“出狱”,爹不但屈辱地赔偿了小朵家的麦秸垛钱,还明里暗里四处打点托人说好话,最后还是村上乡上干部出面才把我保出来。村干部说,娃还小哩,不懂事,本来两家是要搁亲家的,可是女娃儿嫁了别人,娃一时气迷心窍才做下傻事。我想我之所以能放出来,除了爹妈四处打点求告起了作用,主要是乡上县上的干部大都是从农村出去的,知道农村娃儿说个媳妇不容易,再说点的是一座麦秸垛,又不是把她家房子点了,这案子才得以轻判。

从此我们两家结下了仇,爹和她爹走碰头都不说话。爹一门心思想把我送出农门,好歹干上一份公家的事头,不再在农村活受罪。爹在几个月内头发全白了,我知道爹心里受罪哩,心里憋着火哩。我每天小心翼翼不言不语,走路溜墙根,村人见我消瘦愁苦的样子,担心的议论纷纷,这娃儿出毛病了。还有一种说法是,娃是好娃,就是社会把娃害了!

爹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鬼鬼祟祟,他老是往镇上跑,去时手里从来不空,什么下来掂什么,小米、花生、黄豆、红薯、瓜果梨桃、甚至萝卜白菜,而家里养的十几只鸡渐渐没有了一只,最后爹把家里唯一的一头羊也牵走了。娘眼巴巴地看着不敢说话,只是默默流泪,爹的脾气在那年变得十分暴躁,一句话不合他心意他就会把手里端的饭碗朝娘砍过去。

在小朵出嫁后的第三个年头的一个冬夜里,爹冒着雪跌跌撞撞从镇上跑回来,一进门就坐在圈椅里呜呜哭开来,娘和我都吓坏了,不知道出了啥事情。爹哭着哭着后来就笑开来,我偷眼瞅爹红头涨脸的,想着他是在镇上和啥人喝酒喝醉了。后来爹哭够了笑够了,才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爹小心翼翼把那张纸平摊在桌面上,叫我和娘过去看,还叫我在上头签字画押摁手印。我凑过去,看见那是一张民办老师招聘登记表。我娘不识字,当她知道了那是一张民办老师登记表时,娘喜兴的哭了,没有丝毫思想准备的我则被突如其来的事情打懵了,杵在屋里像一根棍子。

那天夜里我们一家熬到鸡叫三遍时才睡下,天将明爹又匆匆把我叫起来,领我去镇上报到,在路上爹只说了一句话:人活的就是一口气!

我和小朵再度见面,是十年后夏日的一个黄昏,这时候鲁猪头已经死了,小朵成了寡妇。小朵为鲁猪头生了一个儿子——小鲁猪头,眼下正念小学。

鲁猪头年轻轻的咋就会死了呢?其实这个人心肠不坏,对小朵也说得过去,可是他就丢下小朵母子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听人说鲁猪头是死于家族遗传疾病高血压引发的脑溢血,当年他爹就是这样死的。

那是在鲁猪头婚后不久,那天他爹正在临街的案桌前用手撕扯一个卤的油光光软溜溜滚热的猪脸,突然间嘴歪眼斜,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噜着——哎吆,不行了不行了——人就堆在了案桌下,紧救慢救,人没拉到医院就没气了。

鲁猪头和他爹死时的情形大致差不多,不同的是鲁猪头是死在麻将桌上。

鲁猪头婚后每天只做三件事,卤肉喝酒打麻将。终于在一天连续奋战了三天三夜后一头栽倒在麻将桌上。

那几年是一个“全民皆麻”的年代,鲁猪头的死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

我和小朵第二次握手似乎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那个星期天我回村子看过爹娘,在回学校的路途中,经过镇南面河上那座漫水桥时我和小朵走了个头碰头。我当时好像没认出小朵,两个人擦肩而过时我听见有人叫了我一声——河娃。此时此地大河滩的,谁会叫我小名呢?要知道我现在可是西装革履,几年的教学生涯被书卷熏得儒雅斯文,我还不断写点小诗出来,我还给我起了一个富含诗意的名字——雨诗,河娃已经不再是我,或者说我已经不再是河娃。我不经意地回过头,我看见站在我面前的人——小朵。

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小朵和我一样,身上穿戴比以前洋气多了。她穿一条牛仔裤,两条腿显得又长又直,上身是一件白碎花衬衣,两个衣摆像城里人那样系在一起,衬托的两只乳房高高耸起,透出逼人的气息。

小朵胖了,富态了,丰满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了。

小朵站在我面前,一只手上掂着一只小塑料桶。

过去的事情我早已释然,我问小朵她这是干啥去?

小朵笑着说她去黄河滩上的杨树林里去摸知了猴儿。

我这才想起,那些年人们吃知了猴儿吃疯了,一到天黑,三五成群的往河边树林里跑,河滩里到处是手电光。等摸到一只,顺手丢进小桶里,小桶里有小半桶盐水,叫知了猴儿在里面吐泥,二日一早就可以用油煎了。可怜的知了猴儿,听说要在地底下埋三年才能变成知了,却是一出土还来不及蜕壳就叫人逮住吃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要是不理小朵,直接走了就没有以后那些麻烦,可是我偏偏在女人面前腿软,不但没走,还跟着小朵去了黄河滩上的杨树林。

我记得当时我和小朵彼此问候过对方以后,有一阵子俩人都不知道该说啥好,场面就有些尴尬,倒是小朵急中生智,说,你陪我去吧,我一个人黑夜害怕。这话无疑是假话,要是不碰见我呢?你一个人就不害怕了?可我当时没多想,糊里糊涂跟上小朵走了。

后来我想过这个问题,我之所以那天跟上小朵走,是因为在当时约定俗称的观念里,小朵嫁到城里就是人走高了,对我有着居高临下的统治占领地位。再就是我看见小朵后旧情复发。我有没有进一步其他的想法,比如和小朵结婚成一家人家?我不敢肯定,毕竟那是人的潜意识里的东西,太复杂。

暮色粘稠,流萤惹草,夜气从地下生出,从高处落下,迅速裹住滩涂。远处传来水声,还有细碎的人语,听不真切,眼前的一切渐次模糊下去。小朵打开手电筒,在水桶粗的杨树身上寻找知了猴儿,我则掂着她那只装了小半桶盐水的红塑料桶,等着装知了猴儿。我在期待,是期待知了猴儿,还是期待什么,我说不清楚。可是知了猴儿并不好逮,小朵照来照去也没逮下几只,渐渐小朵就没了兴致。

几乎是同时,我们发现我们来到了黄河边,黄河水滔滔不绝,发出低沉的吼喊。眼前的情景把我们带回到童年,我和小朵光着脚在沙滩上撒欢,逮小鱼,拾猪草,点一堆火烧吃花生,吃得满嘴焦黑。。。。。。

是站了一小会儿还是一大会儿不知道了,反正小朵的身子朝我偎过来。我听见小朵说,河娃,你还想要我吗?我弄不清这句话的确切含义,“要”这个字可以理解为“娶”,我一时间木在那里。

你还等啥哩?我又听见小朵说。

这回我明白了,小朵是要把她的身子给我。

我们家乡有一句俗话,母狗不摆尾,公狗不敢上。现在母狗摆尾了,就看我这只公狗了。

我的身子迅速被小朵点燃,一霎间,我觉得我自己就像一只蓄满火药的纸捻子,火星一溅,“哄”地一声着起来。

我没头没脑的把小朵扳倒在地。黄河滩上长满了圪节草,圪节草在这个季节长得很厚,绒绒的,尽管有些扎人,但顾不得了。我开始撕扯小朵的衣服,小朵说你慢些你慢些。可是我听不进去,我为什么要慢些,我巴不得快些呢!我还听见“嗤啦”一声,是我撕烂了小朵的内裤?我可管不了这么多。我变成了禽兽。我不叫什么雨诗,我就是野生野长的那个河娃子。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女人为何物,尽管我用我诗人的丰富的想象力想象过一千遍一万遍,但那是海市蜃楼,是绚丽的彩虹,是无病呻吟的诗歌,这才是实在的女人。我呼呼牛喘着,尽管有山有水,可是我找不见地方,还是小朵懂得体贴人,在她正确的引航下,我才入港。

一阵疾风暴雨,雨打花残。。。。。。

事后小朵“吃吃”笑,说看把你急哩,又不是吃不到嘴里。

我说不知道咋啦,就是急哩。

这下你心里平快了吧?小朵说。

不平快。我说。

咋不平快?小朵问我。

我想今后和你好。我说。

小朵呻吟了一下,正式对我说,你要想和我长期好,得听我安排。

咋安排?

第一,你得给我娃儿补课。小朵首先开出条件,我一听说补课就有点着急,鲁猪头的学习我是知道的,小鲁猪头又会强到哪里去。但我正热火着小朵,此刻小朵就是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眼不眨心不跳。小朵接着又说,一星期咱俩只能见一回面。。。。。。你先别急,听我说完,每星期六黑夜你在这漫水桥上等我。记住,每星期六,别的时间你等也是白等。

为啥?我有些不甘心。

不要问为啥。你答应不答应?小朵说。

行行行。我赶紧答应。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知道,小朵除我以外还好着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镇上派出所的闫所长,人称阎王的就是。那么小朵为什么安排星期六和我见面呢?她有她的道理。闫所长每周六回县城家里陪老婆,其余时间小朵都被闫所长霸占着,闫所长那辆蓝白相间的警车早早晚晚停在小朵家的卤肉摊前。这件事镇上人都知道,就我不知道,这样就有了我后来的灾难。要是早知道小朵还有这麽一层硬靠关系,我是万万不敢和她好的,谁愿意在太岁头上动土呀!

真如二豁子所说,灶上来了个做饭女人。这天晌午我们吃的是杂酱面,肉卤子,又香又红,而且管饱,你尽管放开肚皮吃吧。

有几回我偷瞅那女人,可是灶房地方太小,女人不是叫别人挡住,就是被水蒸汽罩住,还真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味道。但一个人要存心瞅一个人还不容易,很快在舀面汤时我瞅见了女人脸,只一眼,我端碗的手不由一晃,面汤从碗边溢出。冤家路窄!这做饭女人竟是小朵。

我想我总有很多年不见小朵了,没想到她从这地方冒出来,这真是滑稽,还真是有几分戏剧效果。小朵你不是人走高了吗?你不是嫁给商业户口了吗?你不是巴结上派出所长了吗?你咋能到这种地方来了呢?这可是最最低贱的人来的地方。一时间,我心里五味杂陈,我真想把这些话直接问到小朵脸上去。可反过来细想,我凭啥这样说小朵呢,我又比小朵强多少?看来这辈子我和小朵是扯不断了,我再次遇到小朵居然是在这样一种处境下,我在四胖的工地上当小工,她来到四胖的灶上做饭,我俩这叫不约而同殊途同归呀!

其实这些年,我和小朵都没有离开过这块土地,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我们都想跳出农门走向城市,在这个世界上过一份幸福日子。我们不但想活得体面些,还想在这座城市里拥有一座房子,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城里人。我俩就像鸟儿,都想来把高枝占,可是我俩不知道高处风有多急,我们的翅膀每每被风折断,从高空一头栽下来,栽回到原地。

支好模板,编好钢筋,原计划明天一早打顶,可是当夜下了一场雨,直到第二天早起雨还没停。四胖一大早起来,朝北方的蓝山望了一望,见蓝山上云山雾罩乌云盖顶,知道一时半会晴不了,就捶胸顿足痛心疾首起来,又赔了又赔了——他一叠连声地埋怨。

打顶的工程只好停下来。老天爷像是故意与人作对,这几年只要一过两节就下雨,给人们出行带来不便不说,重要的是给国民经济造成巨大损失。为什么呢?答:因为下雨,人们原定的旅游观光计划取消,各旅游区和名山大川去不了了,去不了门票就卖不出去,这不是损失是什么。倒是称了二豁子之流的心,下雨天可以不出工,可以坐在被窝里打扑克,可以上街看女人屁股,反正到饭时我有饭吃我怕什么。二豁子说话啦:球!凭啥那些城里人就能去旅游?凭啥咱们这些人就得出工?看见了吧,老天有眼,过节也叫咱休息几天。就有人骂:你狗日的二豁子,人家城里人休息人家有钱,你休息谁给你钱哩?你狗日的一口人吃饱了全家不饥,我们咋办?老婆孩子谁来养活?二豁子自然有二豁子的理论:球!钱还能挣完?想开些,该吃吃该睡睡,挣再多死了也带不走。你要熬煎老婆孩子没人养活咱工队人多球着哩,四胖、还有咱那大诗人,你要嫌他们不行交给我,我来养活,看我比你养活的好是不好。

笑——越来越多的笑声、骂声,臭烘烘的工棚里一片嘈杂。

我不愿意参与二豁子他们的低级趣味。我想起小朵。我从工棚里走出来,走进灶房,坐在锅头前假装烧火。在这之前,我和小朵还未照面,也就是说现在我知道她,她不知道我。想想,我和小朵有些年没见面了,想想,怪可惜的,明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却走不到一起,总是节外生枝,总是横生祸端。二十几年过去,如今,小朵和我,都老了。

想想,面临着和小朵再度“相认”,我有些莫名的激动,有几分慌乱,有几分惆怅,还有着些悲哀还是悲凉,我说不大清楚。毕竟我和小朵是在这样一种场合见面,我们是最最卑微的人,我们以前和命运抗争过,为了改变命运努力过,然而我们到现在落到了实地上,实塌塌地落到了实地上,每天竭尽全力去应对生存问题。

小朵在面板上挼面,一大团面翻来倒去地挼,要挼出筋丝,这样蒸出的馍馍才好吃。挼面全凭两条胳膊带动全身使劲,小朵屁股一蹶一蹶,胸部上下耸动,显现出一个女人令人垂涎的风摆杨柳般的曼妙腰身。

小朵还是小朵!

那年我和小朵好,在黄河滩宽大的草甸上,我度过了那个无比美好的夏天,但夏去秋来好景不长,接着就是乐极生悲,大祸临头——

一天晚上,我如约等在漫水桥上,我看见从桥的另一头走过来几个人,我以为那是摸知了猴儿的,根本没有在意,那些人走到我跟前问,你是河娃吗?我本来还想俏皮一下说我不叫河娃叫雨诗,但来不及了,拳头雨点般砸在我脸上头上。这些人个个身手不凡,出手就是要害部位,我知道他们是练过的,因为他们的手法不是一般老百姓打架没有章法,而是一招制敌。我被打倒在地,接着是一顿皮鞋狂踢。打得过程中我听见有人说,你个纵火犯,你以为我们忘记你了,我们注意你多时了。告诉你吧,我们是公安局的,你要再敢纠缠小朵,我们就把你砸死在这河滩。

我拼命瞪圆眼睛,想看看打我的人是谁。我看见我头顶悬着一块石头,篮球大小,滴溜溜圆。接着我看见那块石头朝我头上砸下来,我眼一闭,心想这回我死定了,这块石头下来还不得把我的脑袋砸成个烂西瓜。但石头“砰嚓”一声砸在我头边的另一块石头上,火星迸溅,溅起的石头碎渣打得我脸发麻,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我醒来以后,知道我是躺在镇上卫生站的病床上,我头上缠裹着纱布,身上插着管子。小朵正坐在床边,手里捏一块纱布,蘸着盆子里的水,在我脸上擦来擦去,这时候我感觉到了疼痛。

小朵说不知啥人下的狠手,我去时看见你在桥头乱石堆里滚着,就赶紧找人把你抬到卫生站。我知道小朵在撒谎,我强忍疼痛,用手坚决地推开她的手。

后来我还是在小朵那里知道的事情真相——那天晚上,是闫所长吩咐小朵找人把我抬到卫生院的。闫所长并且狠狠训斥了一顿他的手下,叫你们打几个耳光踢几脚教训一下那小子,谁叫你们打那么重的。我知道这话是啥意思,如果打轻点,起到警告和教训效果,我自己还能爬起来走回去,没有负面作用,这样最好。打重了,怕出人命不说,弄不好还会造成不好的社会影响。小朵对我说算了吧,胳膊拧不过大腿,你惹不起他,全镇上没有一个人能惹起他。我当然不服气,我扬言要告他。闫所长身为公安人员,有老婆有孩子,可是胆子太大,知法犯法,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欺男霸女,置自己老婆几回喝药上吊于不顾,和民女小朵明铺夜盖。为了达到长期霸占民女小朵的目的,指使手下下暗手打人,造成被害人严重伤残,是可忍孰不可忍!像这样目无法纪道德败坏的派出所长,如果不处理,听之任之,不但给党的光辉形象抹黑,给公安队伍造成了恶劣影响,更重要的会造成人民离心离德,从此失去民心!

小朵说你这样写我咋办?你只图你出气就不顾我的脸面?

我恶声恶气地说,那他打人痛快吧?打了人就白打了?

小朵说公安局打人啥时不白打?你啥时候见过政府给人民道歉?

我说我就不信没有王法,他身为派出所长,有老婆孩子还霸占着你,就凭这一条我就能告下他。小朵理屈词穷,开始胡搅蛮缠,你看见人家霸占我了?那么你和我是啥关系?我是你老婆还是啥?你夜夜在黄河滩上和我睡觉?我劝你不要撕破脸皮,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你不替我想也替我儿子想想,鲁猪头死了这些年,卤肉摊关了门,谁养活我母女俩?谁来管我母女长年生活?我不依靠个男人,受人欺负,谁来给我母女做主?鲁猪头死那年,把门面和住房都输了你知不知道,是谁替我要回来的?这你办不到吧?你能把你自己养活住就不错了。。。。。。

面对小朵一长串的质问,我无言以对。我承认一个派出所长所拥有的权利和弄钱的门路,要说保护和养活一个女人无疑人家比我更有条件。我嘴上虽不肯服软,但我心已经软了,告状的态度也不坚决了。可是没等到我告状,闫所长自己就犯事锒铛入狱了。原来闫所长包庇犯人收取贿赂通风报信,致使一重大案犯得以几次逃脱公安机关的追捕。另外闫所长还利用职权勾结街痞村霸强取豪夺欺男霸女,严重危害一方社会治安,造成极坏影响,实在到了不绳之以法不行了的地步。这回小朵替他说不了话了,他犯了国法。但小朵从此和我断了来往,并在我的眼界里消失。

现在小朵就在我面前。

小朵已经挼好了面,正把面团搓成蟒蛇状,然后一揪一揪,揪成疙瘩丢在那里,再一个个团成圆丢丢白生生的馍馍。小朵就像一个熟练的魔术师,一大团白面在她灵巧的手里不断变化成各种形状。小朵两只手团馍馍的样子,还有她最后在每个馍馍头上揪下一小疙瘩面的动作,叫旱情严重的我想入非非。

小朵看都不看我一眼,只说你歇着去吧,我一个人能行。

我不言语。我脑子正想着别的事情,我不知咋言语。

小朵又说,你这师傅心肠还怪好哩,好不容易盼个下雨天也不说歇歇。

见我还是不言语,小朵斜我一眼,接着走到我身边,侧下身子专门瞅了我一下脸,紧接着,我后背上重重挨了一巴掌。

河娃!你个死鬼,我当是谁?你这些年死哪去了,到处寻你都寻不见。

我吃吃地说,这不见了吗。说过,我又有些巴望地问小朵,你寻我啥事情?

给我儿子辅导功课哩呀,这不是你的长处吗?你除了能给娃儿补补功课还有啥用?可是那年我一打听,才知你犯了错误,得罪了县长,叫教育上把你开除了。小朵这样说话,我感到她是拿一把锥子在人心上扎。于是我说,就那个小鲁猪头吗?

你咋说话哩你?小朵护短,她不愿意了。

你儿子该上大学了吧?我改口问。

上屁大学哩,和他那死鬼爹老鲁猪头一样材料。这回小朵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了自己孩子是小鲁猪头,女人就是这样,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她咋说都行,别人说不行。从小朵嘴里我知道了那年闫所长的事情出来后,他在镇上呆不下去了,正好赶上小鲁猪头上初中,她就领上小鲁猪头来到县城,租地方住着,一边给小鲁猪头做饭一边打工。但儿子不争气,小鲁猪头高中没念完就被学校开除了,现在不知在哪里游荡。

那还补什么课。我说。

老大当然不用补了,老二呀,老二还得补呀。小朵说。

我脑袋“轰”地一声响,心想小朵又和谁过到了一起,咋就突然间冒出了个老二?

我一慌乱,一根柴火从灶膛里带出来,掉到我脚上,我赶紧跺脚,紧跺慢跺,火星还是烫了我的脚背。

小朵就吃吃笑,看把你急的,我话还没说完哩。你放心吧,这个不是我亲生的,是那个人带过来的。

这麽说你又寻下对头了?我问,口气有些急。

我不寻对头咋办?小鲁猪头、不,我儿子眼看要娶媳妇,房子你给买哩?现在可不是过去,你在县城里没房子别说娶媳妇,连说都说不下。我不寻个对头,凭我一个女人拉个娃儿谁管我们母子?

你那个对头是干啥哩?我有几分醋意地问。

和你一样,也是在工地上给人打工,他是电工,成天在楼道里穿电线。小朵说。

我很悲哀,同时说不清对小朵哪来的恨,我挖苦她。我还以为你寻下县长了,原来转了一圈还是寻了个下死力的。

你不也一样?你不也在这里打工?你又能比别人强到哪里?再说,你天生不是过日月人,指靠你我母女还要饿死哩!小朵平静地说。

那你俩在哪住?买下房子了?

拿啥买?在城边上租住人家一间屁大的屋子,转身都转不过。

我不言语了,其实我还想说点啥,只是没说。

小朵团完了馍馍,摆了满满两笼屉,她招呼我帮她抬到锅头上。这时我早已把锅烧开,一掀开锅盖,热气直窜到房顶上。馍馍蒸上,小朵开始切菜,她这是准备中午饭,本来计划今天打顶,打顶不但是个出力活儿同时还是个紧活,四胖说早早去割肉,一看天下雨就取消了,中午只好还是萝卜熬白菜。

是的,小朵不容易,一个女人拉扯个娃儿更不容易。小鲁猪头不是块学习的料,却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他自从上到高中,就和一些县城的混混儿混到了一起,嘴上叼着烟卷,一天到晚干些调戏女生打架偷窃的勾当,要不就是从学校跳墙出来成夜上网。终于有一天,在校门口向低年级学生收取保护费的过程中打伤了人,叫公安局的人一举抓获,拘留罚款不说,还被学校开除。小鲁猪头闯下祸,别人不管,小朵不能不管,小朵这时已经欠下一屁股债,在没办法的情况下,小朵只好出去干点短期临时的活儿。

那天我领了工钱,和二豁子们下馆子喝了几口酒,走在街上时我感到无比饥渴,常言道饱暖思淫欲。那会儿我饱暖着,口袋里有钱,虽然钱不多,但足够壮一个男人的胆。我说我今天也要活一回人,就借酒劲走进一家肮脏的发廊。像我这种身份的人是进不了高级会所的,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

老板娘叫我到上头等着。上头指的是楼上。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门一响,凭直觉我知道我要的服务来了。

我背对门,装着看电视,好像并不在意。

两条胳膊从后面抱住我,我感觉到有一坨软软的东西贴上我的后背,同时一阵暖烘烘的热气吹进我耳朵。哥哎,你说咋耍?我听见声音好熟,一回头是小朵。

一瞬间我看见小朵脸上的表情,那是睁圆的一双眼睛,黑洞洞的,无比的深,深的绝望和令人恐惧,我相信我在那一刹那间看见的是一具死人骷髅!

小朵一转身,夺门要走,但我比她还快,我跳起身堵住门。

小朵抬手抽了我一耳光,用变了声的音调对我嘶吼,叫我走,你还嫌我不够丢人?

我出奇地冷静,我说丢啥人?丢人也不是你一个人丢人。

你要咋哩?

不要咋,就说说话。

说啥哩?

你坐下。

我不坐。

你坐下。

小朵一扭身坐到床沿上。

我依然站在门边,我点上一支烟。

是啊,说啥哩,活人活到了这一步!

至今这一幕没有人知道,在我们这个国家,这个叫做“个人隐私”,是受尊重的,是受法律保护的。贵人有贵人的隐私,草民有草民的隐私,但还有一种说法,我的这种行为叫做“嫖娼”。

那次,我和小朵走出去的时候换了一副嘴脸,我们俩像一对和谐社会,虽不至勾肩搭背,却也自自然然,像一对早已习惯了的嫖客娼妇,当然,事先我们进行了排练。

出了门,小多的话还在我耳边响着,你要干就干,不干就叫我走,这样坐着老板娘也是要收钱哩。

我甩给小朵二百块钱。

小朵叠巴叠巴装进丝袜里。

走出门去,我的眼泪止不住流。我,小朵,双双来到这人世间,双双走上自己人生幸福的道路。那是我们人生的目标,是户口本,是结婚证,还有我们的理想。可我们的日子在哪里?小朵为了替儿子还债,不惜出卖自己的肉体,而我因为饥渴去嫖娼,我们就这样相见了。

你想啥哩?看我半天不吭气,小朵问我。

没想啥。我说。

这时候馍馍蒸熟了,我和小朵卸下笼屉,腾锅炒菜。

天晴后,我们开始打顶,搅拌机一大早就“呼呼隆隆”转开来,一斗一斗混凝土被土吊车吊上屋顶,振捣棒蚊虫样“嗡嗡”哼唧着,人们七手八脚紧忙活,戳的戳,摊的摊,平的平,抹得抹,战果不断扩大。临快晌午时,我们打到了客厅中间,可在这时,下面支柱因不堪重压垮塌,屋顶突然凹陷下去,凹成一个锅底,我们猝不及防,连人带工具统统滚进锅底。

四胖出汗了。说话结巴了。这个狗日的,我早看出来,他果真是欺负人家王老师不懂,把好把式派到精明人家,甚至把好的木料也运到别的工地上。支模板的时候,他甚至把唯一一个有经验的老马也支到了另一家工地上,这里丢下的全是一群二豁子,村里垒鸡窝的把式,不懂力学,不会计算,连二百五二豁子都成了技术人员。你说这不是闹笑话是干什么?

支模板的时候,连外行王老师都看出点端倪,不止一次表示出担心和不信任。他在满是支柱的屋顶下转来转去,这里看看那里摇摇,问这能吃住吗?二豁子他妈的大大咧咧大包大揽,咋吃不住?我干的活儿还能吃不住?放心吧,连县公安局大楼都是我盖的,别说你这小小民房啦。当一时我真想抽二豁子一个大嘴巴,日你妈的,我叫你猪鼻子插葱装象。可是二豁子明摆着不够数,你能把他咋样。

出了这样的事故,说啥也白搭,混凝土还在凝固过程中,得赶紧抢险。十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出谋划策,好像人人都成了工程师。

王老师脸色铁青,眉头紧拧,眼冒火光,一阵子连出气都粗了,人家再不懂,也知道屋顶垮塌意味着什么。可是工地上乱成了一锅粥,人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窜来窜去,没人看他的脸,更没人顾及他的感受。

王老师很委屈,一大早他在四胖花言巧语的团哄下给我们割了十斤肉,四胖立刻派人送回了灶房,这会儿,我真是觉得人家王老师很冤。

四胖平时唾沫四溅云里雾里,吹他在县城混得如何如何好,甚至连县长都握过他的手,一出事,这下不吹了,他他妈连个千斤顶都借不来,最后还是王老师跑到他学生家长的修车厂拉回来两个千斤顶,这才好歹把垮塌的顶板打起来。

抢险的工作整整耗费了三个多小时,搅拌机重新滚动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过去了。

所有的人都出尽了力,流干了汗。四胖脱光上衣,昂着滚瓜溜圆的大肚皮,颠着身上一嘟噜一嘟噜肥肉,像那个花和尚鲁智深,呼哧气喘,赤膊上阵,身上到处是泥污和划伤的红印子,脸也花了。这会儿他是彻底忘记了他的口头禅:又赔了又赔了。二豁子这会儿躲在一边,在抢险的过程中,不知谁踢了他两脚,这会儿他眼圈红着,不知是哭过还是眼睛被汗水和水泥面子杀的。

浇筑顶板的工程仍在持续,工人们都饿了,都没劲了,连说话的劲都没了。可是手脚一刻都不能停下来,混凝土分分秒秒在凝固中,我们必须把耽误的时间抢回来,赶在混凝土凝固之前打完顶板。

四胖还真是厚脸皮,我们听见他又在忽悠王老师。

这工人不吃饭不中呀,大家伙儿为了给你干活儿连晌午饭都没吃。这这这……怕是……

王老师坐在当院,不说也不动,正生闷气,听四胖又跟他叽叽,突然火山爆发。大吼,你不会去街上买些包子回来,你是死人?你没腿?这是王老师第一次发火。

但一物降一物,四胖降服不住人家那厉害对头,但对付王老师这样单纯的知识分子还是绰绰有余。四胖说,我哪有钱呀?这下工程又赔了,我还得往里搭。

四胖真是不要脸,但王老师今天显然生气了,任四胖在他面前咋哭穷,咋装可怜,他就是坐着不动,后来四胖不说了,他反而起身蔫耷耷地走出去。

王老师到底是善良人,这天我们吃到了王老师买回来的包子,饱不饱的吧,但总比不吃强。

吃完包子打完顶,天已经黑透了,工人们无精打采拖着沉重的脚步一个个离开工地,王老师叫住我,说是要和我喝酒。一天下来我骨头都快累散架子了,毕竟不年轻了,可是王老师执意要喝我只好答应。

我和王老师摞几块砖,坐在当院喝起来。

王老师人不赖,买了一只烧鸡,两只猪蹄,还有几样凉拼小菜。看着比灶上的肉菜强,我不再想灶上的肉菜了。

酒至半酣,王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说是他新写的一首摇滚歌曲要唱给我听。酒酣耳热之际,我自然是诗兴大发,诗人的感觉慢慢回到我身上,便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伤感。

当我从纸上抬起头来时,王老师怀里多了一把吉他,他拨弄了几下琴弦,未成曲调先有情地唱起来。我手拿歌词,随着他的歌声一句句看下去。王老师用他嘶哑的歌喉唱道——

为了爱情我盖了一座哎呀房子

房子里装着我的爱情哎呀我的妻

盖房子这年我呀五十有七

五十有七这年我盖了一座哎呀房子

盖房子这件事情很是不易

它弄得我活活脱了一层哎呀皮

我为了爱情为了哎呀你——天哪

我能否将爱情进行到底

工人说房子盖成要一年有余——哎呀

到那时我不知还在世不在世

一想起娶媳妇我就激动哎呀不已

为了娶媳妇我盖了一座哎呀房子

我的媳妇她的名字叫做贾小蛮

她其实是唐朝时期的一首诗

她风情万种仪态万方就是有点坏脾气

她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那个哎呀妹妹林黛玉

为了爱情我盖了一座哎呀房子

房子盖成我不知我还哎呀在世不在世

此情此景,一支木棍挑着一盏孤灯,暗黄色的光晕下我和王老师相对而坐,我一边听他“哎呀哎呀”的抒情一边难受。我觉得这老兄也确实不易,五十有七这年才挣扎着在县城盖了一座房子,为了他的爱情还有他的哎呀妻,其情可叹可赞可圈可点。

我忽然想起王老师自盖房至今并没有女人在工地上出现过,自始至终看见的就是王老师一个人,这是在任何一家盖房子都没见过的情况。莫非王老师歌唱的哎呀爱情不存在?莫非王老师老伴不幸先他而去了?可是这些话又不好问,我就转换一种方式问王老师,咋不见家人来?王老师像有思想准备,他说,我不是在这儿嘛。这话等于我没问他也没答。王老师停下吉他头伸过来对我说,我全家总共一口人。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告诉你,这辈子我立下一个誓言,我一定要等到一个女人亲口对我说我爱你我才和她结婚。

你等到了吗?我问。

没有。他说,我等啊等,等了几十年,终于没有等到,就像你想当诗人到现在还没当上一样。后来我对照自己寻找问题,终于找到了问题根源,上世纪七十年代女人爱商业户口,咱是农民,八十年代女人爱文凭,咱是民办教师,九十年代女人爱大款,咱是穷人,到了二十一世纪后女人更爱大款,咱还是穷人。

所以你才要盖座房子。我打断王老师的话。

王老师没有接我的话。

王老师是一个思绪飘忽的人,他的思绪就像他的一头长发在风中飘忽不定。他说喝酒。我俩端起酒杯一饮而下,彼此“哈”一声,皱紧眉头,仿佛十分痛苦,仿佛饮下的是一杯苦酒。

王老师放下酒杯,问了我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他说他最近从网上看到有些官员拥有一二百套房子,还有几十亿存款,说的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你说这真实吗?我说那是胡说。你想嘛,就算他一个月挣一万块钱工资,够多了吧?一年十二万,十年一百二十万。一百二十万在城市里才能买一套房子,他还得不吃不喝。说人家有一二百套房子,几十亿存款是糟践人家哩,你别信这一套。王老师说就是,我也不信这一套,你想嘛,我一月工资一千多块,再吃吃喝喝顶顶门面差事就没了,月月是个光,年年是个穷,要想攒一座房子的钱谈何容易!

喝完酒,告别王老师,我走在回路上。我听见王老师的吉他还在“扑通扑通”响,那个老王子还在那里为他的不存在的爱情哎呀歌唱。我知道他每晚都露宿在工地上,他得看着他的水泥钢筋不被人偷走。

天渐渐凉下来,进入阴历十月的时候,王老师的房子终于要彻底封顶了。这天又是打顶的日子,我们一大早来到工地上。

此时我已经有些心急了,我天天算计着去北京的日子,当然我主要是天天算计着我的钱,算来算去算来算去,算下来我应该挣有大几千块工钱了。我的脸上开始出现明媚的笑意,就像春天来临花儿开放。我有些像土财主那样心满意足,找到了有钱的感觉。

哈哈,有钱就是好!

可是北京去不成了,我的愿望、我的理想再一次破灭!

这次打顶又出了事故,但不是屋顶垮塌,是我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三轮车一路嘣嘣嘣嘣颠簸着,把我送进骨科医院。

这次打顶因为是二层楼顶,我们上下楼顶得通过二层阳台上一架独腿梯子。梯子咋会是独腿的呢?众人有所不知,在工地上很多的工具都是民间发明,就像诗歌是在劳动实践中产生的一样,独腿梯子也是在劳动实践中发明的。那是一根方木,上面钉几根二尺来长的横撑子,模样就像是一个丰收的“丰”字。人上去时需要踩到横撑的根部来保持梯身的平衡,我不记得我是从楼顶上爬下来取啥东西,当我上去的时候,就在我一只手快要扒住楼顶的时候,梯子突然反转,我从高空结结实实摔到二楼阳台硬邦邦的水泥地上。我只来得及“哎吆”一声,只感到大腿根部一阵钻心的疼痛,我便啥都不知道了。

现在我躺在骨科医院走廊里的一条长条椅上,检查结果,大腿骨摔折了,医生叫我住院治疗。

四胖在一旁骂骂咧咧,骂我干一个活要三个工钱,骂我是个废物,别人都从梯子上掉不下来我咋就掉下来了。他还用更恶毒的话骂我,你咋不一下摔死,摔死了买球块三合板钉巴钉巴埋了,摔不死还得花钱治病,工地上那么多事情,还得找个陪侍人陪你,你这下成了我爷了。四胖骂我骂的不过瘾,转而埋怨一旁的王老师,你说你凑什么热闹,他上去了你不会再上?你抢啥抢?房顶上是有金元宝还是有大姑娘?

其实四胖说得有道理,只是王老师不懂。工地上那种临时钉的独腿梯子每次只能上一个人,我人还在梯子上,他就着急忙慌往上爬,你说你往上爬你踩住横撑根部呀,但他不知道那种梯子是要踩在横撑根部的,他一上去就踩在横撑头上,一下就把梯子踩翻了,我就掉下来了。

四胖骂我我不吭气,王老师可不受他那一套,用比四胖更高的声频嚷着说,我一辈子没见过一条腿的梯子,你那梯子合乎安全规定吗?不信咱到安全部门打问打问去,看看哪个建筑公司有一条腿的梯子。你这是不顾工人死活,是草菅人命,我还没到法院起诉你哩,你还在这嚷嚷哩?

四胖还有我们听了那书呆的话都差点笑死,四胖苦着一张脸央求王老师,我的爷,你不要再说了吧,我干了几十年工程,还从来没见过有谁从梯子上掉下来过,你倒好,踩翻梯子伤了我的人不说,还要跟我论理。就你给我那点工钱,这回是又赔了又赔了!四胖像是被火炭烫了似的一边顿脚一边来回倒腾他那两只短胖手,以示痛心疾首。

他们在打嘴官司的时候,我就躺在医院走廊的长条椅上,四胖既不说让我住院也不说把我抬走,只在那里嚷嚷又赔了又赔了。这当儿过来一个方头大脑身子像块门板的中年汉子,如果不是他身上穿的那件白大褂你一定会把他当做是一个杀猪的。他恶声恶气地训斥我们,你们别在这里吵,要住院赶紧办手续,不住院赶紧把人抬走,不要扰乱医院秩序和影响病人休息。四胖赶紧给杀猪大夫赔笑脸,嘴里说着马上马上,不知是马上住院还是马上出院。我看见四胖把王老师拉到一边,我知道四胖一定去说钱的事情去了。这个四胖,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他一定会借着这个机会朝王老师要钱。

我终于住进医院,医生为我上了夹板,叫我躺在床上静养。

一夜过去,早晨睁开眼,我感觉我的腿涨得难受,我撩开被子一看,发现我的一条腿肿的有水桶那么粗。我心里急躁起来,不是为我的腿急躁,是替四胖急躁。四胖这人嘴坏心好,挣俩钱挺不容易的,我不能在医院消耗他的钱。我打定主意,等我的腿一消肿我就出院,到工地上坐着,还能干点手头活儿。

半早起时,小朵从门里进来,与此同时,一道阳光从窗子照射进来,病房顿时亮堂许多。

小朵给我带来一个白馍,一茶缸鸡蛋汤。小朵一边把吃食朝茶几上放一边说,我狠心给你打了四个鸡蛋。这时候我已经坐起来,小朵赶紧把枕头竖起来垫在我腰后。小朵掀开被子看了我的腿,说肿了,又说,骨头断了咋说都得一百天。

她的话叫我很悲哀,看来北京我真的是去不成了。

但我还要吃饭,我可不能饿着。等我吃完饭,小朵收拾了碗筷,然后她坐在床边和我说话。

我说这下给你儿子辅导不了功课了。

小朵说那急啥,等你好了再说。

小朵忽然嘎嘎嘎嘎笑起来,我问她笑啥。她说,我叫四胖买只鸡熬点鸡汤给你补补,你猜四胖咋说?

咋说?

四胖说、四胖说、还吃鸡哩,吃鸡、鸡、鸡……还差不多。小朵笑的说不下去了。我已经猜出四胖说啥了,但我不和四胖计较,伤了人搁谁不操气。

小朵临走时特意告诉我,说她两口子要在县城买房子了。说国家有补贴,她一家四口能补贴几万块钱,加上她两口这些年攒的,再借点就差不多了。不过这房子不是她两口住,是给小鲁猪头结婚准备的。我问,那人家愿意吗?小朵说他咋不愿意,他还有一个哩呀。人家又不是傻子,能算过来帐,谁也不肯吃亏。我说就凭你俩打工挣钱,驴年马月才能再挣一套房子钱。小朵说老二还小哩,我俩还年轻,且能干哩。只要人不死,非要给下一代人在城里买下房子不可。

小朵急匆匆回去给工人们做饭去了,我躺在病床上,想着小朵和我的一生。小朵不管咋说还有个实地可踩,可是我呢,一想到我去不成北京了,我忽然悲从中来,泪流满面。我想起我的诗,我的理想我的抱负。突然间,电光石火一闪,我就像武侠小说里描写的打通了什么脉,我看见北方的山,北方的水,黄土的褶皱,有风的岭坡,还有赖于其间生生不息的日月。一首诗在我脑子里喷薄而出,我大声念道——

在北方

在很多年里

日子——

像风中的枣儿

挂在高处

人在低处

人望着日子

挂在墙上

娃儿们吮着手指

日头照射眼睛

痴迷的样子

日子在高处

人在低处

数一数

今后的日子,小心翼翼

串在肋条骨上

数一数

取下一枚

紧一把腰绳

来了精神

县城到处都在建设。

每天日头早早出来的时候,最先照亮的是那些林立的塔吊和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同时道路也在拓展,不断拓展。

新建了广场、公园,甚至马路边的路牙子也换成了大理石,还新栽了许许多多花卉树木,有的还修剪成各式各样的造型,狮子啦,龙啦,凤凰孔雀啦什么的,招人喜爱。

那些楼群,率先建成的,在蓝天底下,在夕阳朝晖中展现姿态;那些尚在建的,蒙裹着绿色纱网,叫人急切地想撩开盖头,一睹风采。

这些成就对于一个县城来讲可真是了不起,县城里的人民也因此骄傲起来,并因此吸引全县的人民都朝县城集中,集中、集中、再集中。

县城就好比是一口大锅,人民就好比是锅里的米,熬吧,越熬越稠呀!

儿子该说媳妇了是吧?县城有房子吗?没有?那么免谈。很坚决的。

拉着公家和私人货物的大小车辆和更多的农用三轮车鱼龙混杂,到处尘土飞扬一片混乱,尽管眼前县城还像是一座农贸市场,但阻挡不住人民涌向县城的脚步。来吧,到城里来混人吧!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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